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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魂

喜林在铁锅上烙着馒头片儿。是一个整馒头,切成了四片儿。没有油,油已经断了七天了。馒头片儿就在锅里干烙。喜林用一双已经看不清颜色的筷子不停地翻着,免得将馒头片儿烙糊了。一股麦香味儿开始在屋里弥漫了,喜林吸吸鼻子,将灶下的柴火撤了出来,放在角落里,然后,一瓢水将火熄了。喜林不着急吃,他有经验,馒头片儿在没了底火的锅里是不会糊的,待锅凉下来,馒头片儿也不热了,那时再吃,真是又香又脆,听父亲说,这样的馒头片儿吃了养胃。如果再配着疙瘩咸菜吃,那真是满口飘香了。

趁这工夫,喜林出了灶屋,来到卧室里,坐在床头上,点燃了一支烟。在这个海拔一千多米、方圆三十多里没有人烟的深山里,喜林拥有两间石头房子,一间用来做饭和吃饭,另一间,是用来睡觉的,他自己戏称为“卧室”。

一支烟快要吸完的时候,喜林觉得馒头片儿的火候已经到了最佳,他将烟头扔到床头边一个盛着半桶水的木桶里,然后趿上鞋,想到灶屋享受他的美食。刚站起来,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他愣了一下,顾不上提鞋,就快速地走出屋门。

声音却消失了。

但喜林知道,刚才那个声音,既不是风声,也不是鸟叫声,更不是啄木鸟啄树的声音。多年的山林生活,使喜林的听觉出奇的灵敏。他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的岩石上,然后,屏住了呼吸。

喜林是他们这个家族的第七代护林员了。喜林的祖上,曾为满清政府做过护林员,也为国民政府护过林。从他祖父这一辈上,才开始为国营林场护林。喜林虽然只有四十岁,却在沂蒙山区有着二十五年的护林历史了。其实,细算起来,喜林的护林史还远远不止二十五年。他从五六岁开始,就经常跟着父亲巡山。从那时开始,他就开始熟悉了这片山林的一草一木,熟悉了纵横交错的各条上下山的羊肠小道。到现在,他对这片山林的熟悉,超过自己的老婆孩子。喜林曾对林场的领导夸过海口:你只要说出一棵大树的样子和周边环境,我就能知道这棵树在什么位置。领导当然不信,后来就测试了他几次,结果不得不对这个貌似粗蛮的汉子刮目相看了。

喜林能十五岁当上护林员,是缘于父亲的一次意外。

父亲的脾气很倔,他的倔脾气在周围十里八乡那是相当有名的。父亲也是从不到二十岁就接替喜林的祖父担任护林员的。自从父亲当上护林员,他们家的亲戚陆陆续续地都断交了。那年月,山里人都穷,都想从国营山林里捞点儿吃的、用的。可喜林的父亲把整片山林看得比命都重,守护得滴水不露,甭说外人,自己家的亲戚朋友也别想从山林里弄走一棵树。渐渐地,父亲就成了很多人眼里的仇人。连喜林的两个姐姐,也都对父亲一直怀有成见。两个姐姐到了出嫁的年龄,都想嫁到山外,借此走出闭塞的莽莽大山。谁知,父亲早就为她们物色好了人家,就在林场附近的同一个村里。父亲的目的很明显,让她们的女婿闲时帮着看看林子,做个“眼线”。两个姐姐虽有意见,却不敢不从,一方面她们心疼父亲,不想让他生气。另一方面,因父亲的倔脾气,她们从小就服从习惯了,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拗不过来。

其实,全家人之中,真正领教过父亲脾气之倔的,还是喜林。

那一年,喜林刚刚十五岁。那是个夏天,喜林初中毕业,待在家里没事儿,就随父亲去巡山。傍晚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云雾峰。云雾峰是离林场中心最远的一个山头,地处三县交界之处,山上林木茂密,且品种丰富,仅百年以上的银杏,就有近百棵,一直被父亲列为盗伐的“高危区”。爷儿俩刚走到半山腰,父亲忽然按了一下喜林的肩头,轻声说,你听。喜林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种刺耳的、尖啸的声音。喜林不解地看父亲,父亲说,有人在锯树,这是锯条和树身摩擦的声音,快!晚了这棵树就完了。爷儿俩循着那个尖啸的声儿奔去!

那个尖啸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这预示着,他们离盗伐者也越来越近了,喜林紧张的心快跳出喉咙了。父亲忽然停了下来,将手中的铁铣递给了喜林。父亲巡山,肩头总扛着一把铁铣,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把铁铣在手,在巡山过程中,可以修修路,给小树培培土,发现有空地儿,就随地找棵野生的小树苗子,移栽过去。还有一点,晚上走夜路防身。父亲将铁铣交到喜林手中说,你先别露面儿,如果我有危险,你也不要出来,赶快回林场报信儿,他们要是伐了树,一时半会儿走不远。喜林接过铁铣,他的手有点儿抖。父亲瞪了他一眼,小声却是很有力地叱道,怕什么!你也算是一个爷们了!再说了,我们代表着政府,他们是贼!

临近了,他们也透过树丛看清了,偷树的是三个壮年男人,两个人正拉大锯,锯一棵一搂粗的银杏树,已经锯了有四分之一了。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男人,手里拽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已经系在了高高的树杈上。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如果再不制止,这棵百年银杏就保不住了。

父亲让喜林躲在一丛灌木的后面,让茂密的枝叶隐藏着他,保护着他。然后,父亲突然冲了上去,一脚一个,先将拉大锯的两个人踹翻在地!

父亲的冒然出现,起初把这三个盗伐者吓得面如土色!但是,当他们看到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时候,脸色都慢慢恢复了正常。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扑向了父亲!那个拽绳的络腮胡子在后面一把抱住父亲的后腰,另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父亲的胳膊,使父亲无法动弹。

灌木丛后的喜林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知所措。十五岁的他心里很明白,他听从父亲的嘱咐,现在就去林场报告,是比较理智的选择。可是,他实在放心不下父亲,明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了父亲多少忙,也不愿意在父亲有危险的时候转身离开。

三个盗伐者将父亲绑在了树上,络腮胡子将斧头的刃儿贴在父亲脸上,声调低沉地说,你敢出声,我就劈死你!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瘦高个子阻拦住络腮胡子,对父亲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您就放我们一马,以后逢年过节的,我们一定登门答谢!络腮胡子仍然举着明晃晃的斧头,冷笑着说,如果你不给我们面子,我们兄弟没别的办法,只能杀人灭口了!另两个人也都随声附和,是呀,您可别逼我们往绝路上走!

父亲脸上的青筋暴起,他双眼圆睁,怒叱道,休想,有种你就把我剁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们别想在这里弄走一根草!

络腮胡子将明晃晃的斧刃抵在父亲的喉结上,压低了声音问,你敢再说一遍,你这一辈子就到头了!

父亲哈哈大笑道,再说一百遍也是这样,你们休想弄走这里的一根草!

络腮胡恼了,挥起了斧头……

父亲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到一边说,有种就来吧!

喜林不知在哪里来的勇气,他忽然从藏身的灌木丛后跳了出来,高举着铁铣大喝了一声:你敢!

喜林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岩石上,听了足有二分钟,也没有听到有异响。他已经憋得满脸通红,再也忍受不住,就大喘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喜林爬上了高高的“瞭望塔”。这个“瞭望塔”,是喜林花了十多天的工夫,用枯树干、粗树枝、废铁丝、旧木板搭建而成,高约十米。山风大的时候,这个塔就被刮得左右摇晃,还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好像随时会倒塌。所以,这个塔,除了喜林,没人敢上去,林场的场长来看喜林时,上去过一次,但没上到顶,就脸色苍白地下来了。喜林建了这个塔不到半年,就吃了一次亏。那一次,喜林也是听到有不正常的声音,想爬上去观察。他刚爬的时候,就觉得塔有异常,比平时要晃得厉害。刚爬到一半,塔就摇晃着倒了下来,把喜林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门前空地上的青石板上,幸好,他是屁股先着地,没摔折骨头。喜林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他被人暗算了。基座上有几根横木,被人用锯锯开了,只连着像筷子那么粗的一个角。不用想,他就知道,肯定是被他抓过的盗林人干的。他遭到报复也不是一次了,就在去年冬天,已经进了腊月门的一天,他巡山回来,发现家里已经一片狼籍:门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碎,锅碗瓢盆全被摔碎,四条床腿全被砍断,床上的被褥不翼而飞,就连他垒的石灶,也被推翻了。当时他想,幸亏他没有同意老婆孩子来陪他住,要是她们在,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后来,喜林用石头水泥把窗户都堵死了,屋门也换了过去那种厚重的独木板门,老式大铁锁,没有钥匙,想弄开很难,还得弄出很大的动静。自那以后,家里的东西再也没有受过损失。

现在,喜林再上“瞭望塔”,也变得小心多了,他先看看塔的基座,仔细检察一番,确定没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不知何时,天悄悄地阴下来了。今天是北风,风不大,但很强劲,一下一下地打到脸上,像鞭子抽。站在塔顶,不但附近的山林近收眼底,利用望远镜,还可以观察到云雾峰。时下已是隆冬,很多树都掉光了叶子,视线极好。喜林将挂在腰间的望远镜摘下来,开始由近及远,四处扫描。

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镜头内一跃而过!闪入一条山沟内不见了。

喜林笑了,这个家伙,又来了,看你往哪儿跑?

喜林将镜头对准山沟另一面的山梁。果然,一会儿工夫,那个家伙又蹿上了山梁。它好像感觉到喜林在看它,就扭过头,仰着脸,往喜林这边凝望。当然,它是看不到喜林的,它是视力怎么也不是望远镜的对手。

“家伙”是一匹狼。也是喜林在山林里见过的唯一一匹狼。

2007年的夏天,林场的同事小迟结婚,婚宴就在山下的林场大院里办的,林场所属所有林区的护林员都参加了。那天,由林场领导主持婚礼,婚宴的氛围空前的热闹。这些护林员们平时都分别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各自为战,很难聚在一起喝酒,像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更是难得,所以,酒喝得很尽兴。那是喜林有史以来喝酒最多的一次,散场的时候,他已经快站不住了。林场的同事劝他搭顺风车回山下的家,乘机和老婆孩子团聚一下,明天一早再上山。但他上了倔脾气,他的倔脾气来自家传,谁也劝不住。他倚仗着从小就走熟的山路,借着明亮的月光,歪歪斜斜地上了山。

喜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羊肠小道上,越走越高,越高,山风就越爽。他索性脱下了上衣,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将上衣搭在肩上,继续往上走。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的酒劲就涌上来了,压也压不住,他弯腰吐了几口,感觉好受了点儿,就继续赶路。走了有百十米,酒劲再次上涌,他又吐了一次。这一次吐得有些难受,走得就慢了些。刚走出十几米,就觉得背后有动静。虽然喜林喝了很多酒,但因他多年的护林生涯,练就了一双好眼力,一副好听力,加上夜里山中又静,所以,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背后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黑影,正在他刚才呕吐过的地方趴着。他心下释然了,是一只狗,在吃他刚才呕吐的东西。他放心地继续往山上走,这一路,他又吐了五、六次,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才到了他山上的家。他又累又难受,到了屋里,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在东南方向了。喜林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一只狗趴在床前,睡得正香。屋子里酒气熏天,喜林吸吸鼻子,酒气竟是这只狗身上散发出来的。显然,这家伙昨天晚上一定是紧跟着喜林,喜林吐的东西,全进了他的肚子,跟喜林回到家,它也醉倒了。喜林踢了它一脚,它动了动,继续睡,看来,醉得不清。喜林不再管它,就到灶屋里熬小米稀粥,烙馒头片儿。直到喜林做熟了饭,吃完,回到卧室里,那个家伙才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恍惚。看到喜林,它动了动,刚爬起来,就又趴下了,看来,酒劲还没有完全下去。喜林骂道,你傻呀,不能喝还硬撑!喜林将剩饭盛到一个盆子里,放在它的面前,说,喝点稀粥吧,醒醒酒,以后别这么没出息!那家伙吃力地抬起头,伸直脖子,将嘴插到稀粥里,先试探着喝了几口,然后就大口喝了起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半盆粥就喝光了。喜林将吃剩下的两片馒头片儿也扔给它,它也毫不客气地吞了下去。喜林轻轻地踢了它一脚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滚吧!那家伙奋力爬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几次差点儿摔倒,但都挺住了。这时,喜林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哪里是狗呀?这是一匹狼!粗大的尾巴拖在地上,摆来摆去,像把扫帚。那匹狼走出了屋子,回头看了喜林片刻,眼光很柔和。那一刻,喜林释然了,这匹狼,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从此,这匹狼就经常出现在这片山林里。有时,是在喜林巡山的时候,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像个忠实的保镖。有时,他也光临喜林的家,在离门口十几米的地方,蹲着。这时,喜林往往给它拿点儿馒头或稀饭,有肉的时候,喜林也扔给它一块。它好像很容易满足,吃完就走。但它从不进喜林的门。喜林午睡的时候,因为贪图凉快,从不关门,它仍然在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一直等喜林醒来,他才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开。几年下来,喜林和这匹狼之间秋毫无犯,并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喜林知道,他们之间虽然已不存在互相伤害的念头,但要达到完全信任,还需要时间。

喜林感觉脸上凉凉的,不知何时,雪零零星星地下了起来,地面已经被打湿了。

喜林调了调望远镜,将视线慢慢地放远,目光透过望远镜的镜头,掠过一丛丛的林子,一个个的山梁、山岗,搜寻着可疑的目标。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云雾峰上,锁定了层层山林间一个移动的黑点……

喜林连溜带跳地下了瞭望塔,然后,抄一条近路,向云雾峰奔去!

喜林小时候听评书,经常听到“望山跑死马”这句台词。但他始终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自从当上护林员,他才越来越感觉到这句台词的深刻和准确。在这莽莽的沂蒙山脉中,有时,他看到山峦间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好像离得很近,就几百米的样子,可要走到那个人的身边,并不是容易的事儿,几百米的距离,有时要下山谷、攀山崖,横竖上下的拐几十个弯儿才能抵达。

但是,走山路,“熟”是一宝。在这片山林中,喜林要去哪个地方,总能找到最近、最好走的路线。长年的巡山生涯,也锻炼了他一副好体格。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云雾峰。因为,就在刚才,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人影,是那么的熟悉。那个身影,已经在这片山林转悠了十几年了,是他的一个老对手了。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又精又滑,好几次在喜林的眼皮子底下溜掉。喜林一直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抓他个现形。看到他的瞬间,喜林忽然感觉到,这个日子就在今天。

喜林的一声大喊,使三个盗伐者和父亲都吃了一惊。

三个盗伐者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先急了,笨蛋!你回来干什么!

喜林将手中的铁铣往高处举了举,谁敢动俺爹,俺就拍死他!

父亲骂道,傻小子,快滚!滚到山下报信去!

三个盗伐者见来者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慢慢向喜林包抄过来。

父亲见事情不妙,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声喊,喜林,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要听我的话,赶快跑!

父亲如雷般的吼声使三个盗贼都哆嗦了一下,停了下来。他们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几眼,都面露惊慌。

络腮胡咬了咬牙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想保全我们自己,只能把他们爷儿俩都灭了,否则,我们谁都跑不了。

父亲一听,眼珠子都红了,他全力挣扎,绳子被挣的嚓嚓作响。

父亲咬着牙说,喜林你听着,记住这三个人的样子,快跑吧!你跑得越快,你爹就越没事!

喜林想,这三个盗贼已经知道被我发现了,我现在跑,他们应该不敢再伤害父亲了。

喜林挥了挥手中的铁铣说,我已经记住了你们的样子,我这就下山通知林业公安封山,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说完,扔下铁铣,转身就跑。

络腮胡子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追呀!

瘦高个说,他灵得像个猴,咱哪追得上呀。

络腮胡气道,你们这俩废物!看着这个,我去追!

络腮胡拼命在后面追了上来。

喜林凭借从小就跑山路的优势,再加上路熟,一会儿就把络腮胡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那一次,是喜林拥有生命十五年来跑得最快的一次,他跑到山下的公路边上,回头再看,那个络腮胡子根本没有跟上来。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沿公路跑向林场。林场的人都出去巡山了,只有一个值班人员,他用电话向林业派出所报了案,然后顾不上休息,沿来路向山上跑去。

当喜林再一次看到父亲时,他的汗水已经将衣服全部浸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都快虚脱了,他来到捆绑父亲的树前,像一瘫泥,软在了父亲的脚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挣扎着,拽着父亲的衣服、攀着树干爬起来,艰难地为父亲解开了绳子……

自始至终,父亲没有说一句褒奖喜林的话。父亲沉默着,待喜林费了好大的劲儿解开绳子,父亲才说了一句,回家再说。

从父亲的表情上,喜林看出了不妙,父亲回家后可能要找他算账。尽管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了最大努力,事情的结局也不错,但是,毕竟他违背了父亲最初的命令,这对于一向倔犟的父亲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要不是那个意外,喜林真的不知道父亲会怎样惩罚他。

那次意外就发生在父子俩下山的路上。

父亲后来才对已经结婚生子的喜林说起那次事件中他所不知道的故事。那次喜林从山下返回来时,三个盗伐者刚刚离开。为了怎样“处置”父亲,他们三个人争吵不休,耽误了一些时间。络腮胡的两个同伙,坚决不同意他伤害父亲,他们认为这样就把事情弄大了,真要抓住是要被枪毙的,他们觉得不值。事实证明这两个人是对的,后来他们都落网了,如果真的杀了父亲,他们一个也活不了。络腮胡一个人占少数,虽然不甘,但还是同意了,他恶狠狠地看了父亲几眼,就随两个同伙逃跑了。

那次意外是络腮胡一手造成的。他刚刚离开,就看到喜林回来了,于是,他悄悄尾随了他们父子俩,找机会将一块大石头掀了下来。当时,喜林已经累得头晕眼花,根本就没有听到石头滚落的声音,是父亲,在危急关头,将他推开了……父亲的右腿,却落下了终身残疾。

络腮胡被判刑十年,喜林也终于知道了络腮胡的真实姓名,他叫徐平原,就住在云雾峰下的徐家集村。他的那两个同伙,也都得到了拘留、罚款的处罚。令人意外的是,徐平原仅坐了一年多的牢,就病死在了里面。

父亲的右腿残了,再也不能巡山了。他找到林场领导,要求提前退休,让喜林接班。林场领导们研究了一下,一致同意了。这件事对于喜林来说,有些意外。他本想去读中专,毕业后像个城里人一样,穿着干净的衣服,体体面面地上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长大后要步父亲的后尘,长年在这深山老林里与山、与树、与盗贼打交道。喜林对护林员的生活太熟悉了,这一年,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却随父亲经历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经历的苦难。喜林十岁那年的冬天,放了寒假后,他天天陪父亲巡山,也陪父亲在山上住。有一天晚上,大雪从天而降,一夜之间就封了山。此后的十几天,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积雪越来越厚。雪停了以后,因为气温低,雪一直不化。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爷儿俩下不了山,山下的人也上不来,他们先是断了盐,后又断了油,最后,连粮食也断了。林场的领导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进山。后来,林业部门向武警部队求助,请求借用直升飞机上山救人。当武警到达时,父子俩已经饿了三、四天,都奄奄一息了。事后每想起这一段,喜林仍然心有余悸。至于夏天,遇到连阴雨天气,三、四天下不了山是常有的事。有时火柴、柴禾都受了潮,连续几天生不了火,爷儿俩就只能吃长了毛的凉煎饼充饥……

但是喜林最终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因为,刚刚和父亲共同面对的这次危险经历,使他对猖獗的盗伐者有了深深的恨意,父亲的伤腿,更让他有了一种与盗伐者斗争到底的决心。他想到世世代代在这片山林守护的祖辈们,再想到违心地嫁给山民的两个姐姐……他觉得,他,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家族,早已经与这片山林血脉相融、无法分割了。这片山,这片林,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命。而他的家族,则是这片山林的魂魄。

风小了,雪却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的雪片轻盈地、无声地落在地上,转瞬之间,山白了,树也白了,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的天空也是白的。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那个黑色的人影更加醒目,更加无处藏身了。

悄悄地,喜林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他猜得不错,这个人确实是他的那个老对手。其实,喜林认识这个人。他就是病死在监狱里的那个徐平原的儿子,叫徐敢。徐敢自十几年前开始,就扬言要为父报仇,和喜林敌对到底。喜林曾被毁坏的瞭望塔,被砸烂的门窗和锅碗瓢盆,一直怀疑是他干的。最可气的是,喜林辛辛苦苦地在山脚下培育的一片银杏树苗,足有二百多棵,在一夜之间被拦腰斩断。事情发生后,喜林几乎断定是徐敢干的,想报警抓他,但被父亲拦住了。自从徐平原死在狱中,父亲就变得沉默了很多,好像他真的成了杀人凶手。

父亲对喜林说,你多辛苦一下,多起几个大早,把损失补回来,抓人的事,一定要慎重。

喜林看到父亲的眼神中少了很多的霸气,多的是茫然和无奈,甚至还有乞求的成分。

喜林的心中也酸酸的,这么多年了,父亲还纠结在对徐平原深深的自责的愧疚中难以自拔。况且,父亲不是饶舌的人,从来不提这事儿,不向任何人倾诉和释放,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莫须有的杀人罪责。

徐敢正在用绳子往山下拖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喜林想:怪不得后来听不到声音了,原来这家伙已经伐完树,把树头树枝也全卸完了。再晚来一会儿,他就得手了。

徐敢的身形和他的父亲差不多,也是又矮又壮,一根碗口粗的树干,在雪地上拉起来竟毫不吃力。

喜林踩着薄薄的积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接连下了两道山梁,直到徐敢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休息时,他才突然大喊一声:徐敢!

徐敢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抬头,见喜林已经走到面前,吓得爬起来就跑。但他忘了肩上的绳子,刚跑了两步,就被绳子的反作用力拽回来,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就地打了个滚儿,三两把扯下肩上的绳子,爬起来继续跑。

喜林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边追边喊,徐敢,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认识你,你跑到家也会把你抓回来!

徐敢却跑得更快了,他很快爬上一道山梁,消失在喜林的视线中。喜林紧跑几步跃上山梁,徐敢却不见了。真是奇了怪了,大白天的,周围的树也都光秃秃的遮不住人,一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就蒸发了?

喜林正左顾右盼地边下梁子边寻找,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呻吟声。他循声找过去,心里不由一喜,这一下,徐敢是插翅难逃了。

原来,在这个山梁子的半截,有一个贮水池,夏天用来拦截山上的溪水和雨水,旱时用来浇树、种菜。到了冬季,这个池子就没有水了,但因为周围的野草有一人多高,又较密实,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掉进去。贮水池有两米多深,四面全是水泥抹的,光溜溜的连个抓手也没有,人掉进去,外面没有人帮忙很难出来。

喜林悠闲地坐在贮水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徐敢瘫坐在池底一声接一声的叫唤。这时候雪下得更加密了,喜林看到徐敢的头发已经成了白的,就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抹下了一手掌的雪。

徐敢不叫了,他背靠在池壁上,斜着眼睛,盯着喜林。

喜林说,甭看,这次你是跑不了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老是破坏山林?

徐敢“哼”了一声说,你们家欠俺的,你爹欠俺爹一条性命!

喜林笑了,喜林说,你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和你爹一个样,又横又不讲理。

徐敢怒道,不准这么说俺爹!

喜林说,要是说你爹欠俺爹一条腿,还算公道,你爹的性命,那是他自己的命。

徐敢说,已经落到你手里了,你想怎么样吧?

喜林说,你都到了这一步,还用把你怎么样吗?乘大雪还没把路封上,我抬腿一走,明天早上你就成了冰棍了!

喜林在附近转悠了一下,想找一件应手的家什。

徐敢以为真的不管他了,有些害怕了,变声变调地大喊大叫起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快回来……

你问我什么我都承认!

……救命啊……救命——

当他真的感到绝望了的时候,喜林才出现在池边上。

喜林找来了一根长藤,他边往腰上系边说,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死呢,是个软蛋呀。

徐敢因为刚才叫得有些失态,这时再也硬气不起来了。他乖乖地按照喜林的吩咐,将藤条系在了腰上,然后,再用双手紧紧抓住。喜林将藤条用力在胳膊上挽了几个圈,再次嘱咐徐敢抓紧了,喊声“起”,一用力就将徐敢提到了池子沿上,徐敢胸部以上已经出了池子,他忽然松开藤条,双手抠住了池边的一块岩石。这一下,喜林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重心,先是摔倒在池子边的斜坡上,接着滚落了下去!

这一下,把喜林摔得晕了过去……

喜林是被冻醒的,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身上,已经积了一指厚的雪,而池子的上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用说,那个徐敢,是弃他而逃了。他用双手支撑着,先坐了起来,忽然觉得右脚根一阵剧痛。他试着想站起来,却只能用左脚着地,右脚一落地就痛彻心肺。

坏了,骨折了。他对自己说。其实,他知道自己是用“骨折”来自我安慰。他所面临的困境,远比骨折严峻百倍。虽然他体格一直较好,搁在平日,他在这个池子里爬出去的可能性,也就占三成。当下,池子的上面全是雪,又湿又滑,自己又受了伤,若没有外援,明天早晨他就真的变成冰棍了。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过信号,他这样做只是一个习惯。

听天由命吧。他缩在一个角上,狠狠地把衣服往身上裹了裹,尽量保持住体温。他也累了,坐了一会儿,竟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告诫自己,不能睡,要是睡过去,危险就更大了。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皮,像个瞌睡虫般一下一下点着头……就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嚎叫声由远及近,这声音不但短促,还很刺耳,并充满着恐惧。他睁开眼睛,见徐敢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到了贮水池边上,义无返顾地跳了下来。

喜林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问道,你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跳下来了?

徐敢脸上惊惧犹存,用手指了指上方,颤着声儿说,狼、狼……有狼……

喜林抬头一看,见他的老朋友——狼,耷拉着长长的舌头,在池边的草丛中露了一下头,就悠然不见了。喜林心下一惊,是他的这位老朋友,把徐敢追回来的?这也太悬忽了,有些像小说了。或许,是徐敢见了狼,没处可逃,只能投奔他,因为在方圆几十里的山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喜林知道,他们必须尽快离开了,如果大雪封了山,后果不堪设想。他挣扎着用一条左腿站起来,靠在池壁上。

喜林故意说,徐敢,狼已经走远了,我先把你托上去,你再用藤拉我上去。

徐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先把你托上去,还是你先上。

喜林笑了,这个胆小鬼。

雪下得更大了,一阵北风加一阵北风,渐渐地有了尖啸的吼声。

在天地一片银白的背景下,徐敢背着喜林,踩着已经没脚的积雪,步履蹒跚地向山下走去。

后面,一匹遍体雪白的狼,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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