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法庭周二早晨开庭。审判异常短暂、简单，只是走走形式而已，全部过程只用了二十分钟。
昨晚，牛虻握着蒙太尼里的手绢哭了整整一夜。当宣布“判决枪毙”时，牛虻仍然无动于衷。
礼拜三早晨，日出时，他们把牛虻带到院子里，执行枪决。
六个枪手在爬满常春藤的墙前站成一排，手里握着枪，有的人眼泪还未干。他们被叫出来杀死牛虻，真是不堪设想的恐怖。他那直刺人心的辩才，他那光明磊落、感人肺腑的勇气，曾像太阳的光芒一样照耀着他们死气沉沉的生活。而现在，他必须死，而且是死于他们之手，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去熄灭天上的明灯。
靠近大树，军曹停了下来。牛虻带着最欢欣的微笑回头看了看。
“我要站在这儿吗，军曹？”
军曹默默点点头，他喉头哽咽，悔恨自己救不了他的性命。统领和他的侄子、为枪手发命令的中尉、一个医生和一个牧师已经站在院子中央了。他们一本正经地往前走着，看到牛虻含笑的眼睛中光芒四射的蔑视时，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牛虻告诉牧师，他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需要做祈祷。牧师见牛虻态度很坚决，只好放弃了徒劳的尝试。
牛虻面对他们，微笑着站好，枪在士兵们的手中不停地抖动着。
“我完全准备好了。”他说。
中尉向前走一步，因激动而有点儿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发布过执行死刑的口令。
“预备——瞄准——放！”
牛虻踉跄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稳。一颗子弹射偏了，只擦破了他的脸皮，另一颗子弹打在膝上面一点儿。
“枪法太糟糕了，伙计们！”他说，清晰的声音传入那些可怜的士兵们的耳朵里，“再来一次！”
士兵们不禁呻吟着颤抖起来。开枪时，他们每个人都瞄向了一边，暗中希望那致命的一枪出自他人之手，而此刻牛虻还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微笑。
牛虻讽刺地大笑：
“上校，你今天带来的士兵真是糟糕透了！来，看看我是不是能更好地调理他们。现在，士兵们！把手里的东西抬高些，靠上一点儿。都对准了吗？好了！预备——瞄准——”
“放！”上校大叫一声。这个人竟自己下令枪毙自己，这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枪响，那排士兵竟乱作一团，瑟瑟发抖。
硝烟很快散去，飘入早晨的阳光之中。他们看到牛虻已经倒下了，同时也看到，他依旧没死。
“他死了吗？”上校低声问。医生跪倒在牛虻身旁，一只手摸着那血淋淋的衬衫，软弱无力地回答：
“我想是的——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上校重复着说，“事情总算了结了！”
他的侄子捅了捅他的胳膊。
“叔叔，主教大人来了，他在门口，想进来。”
“什么？他不能进来，我不能让他进来！警卫们干什么去了？主教大人……”
门打开后又关上了。蒙太尼里正站在院子里，僵直、可怕的目光直视着前方。
“主教大人，我恳请您原谅，这个场面不适合您看。死刑刚刚执行，尸体还没有……”
“我来看看他。”蒙太尼里说。这时，上校吃了一惊，他发现主教的声音和举止简直就像个梦游者。
“噢，我的上帝啊！”一个士兵突然惊叫起来。统领赶紧回头看，千真万确——草地上那团污血满身的东西又开始挣扎和呻吟。医生猛扑上去，把牛虻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
“快点儿啊！”他绝望地叫道，“你们这群野蛮人，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把事情做完！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喷涌出来的鲜血流了医生满手，怀中躯体的颤动也带动他从头到脚抖动不止。正在他发疯似的向周围寻求帮助时，牧师弯下身，把十字架抵到濒于死亡的人的唇前。
“以圣父和圣子的名义——”
慢慢地，在一片令人恐怖的沉寂中，牛虻抬起被打伤的右手把十字架推到一边。
“神父——你的上帝——该满意了吧？”
他的头倒在医生的胳膊上，死了。
“主教大人！”
蒙太尼里似乎还没有从神情恍惚中清醒过来，费拉里上校不得不高声重复一句：
“主教大人！”
蒙太尼里抬头看看。
“他死了？”
“真的死了，主教大人，您不走开吗？这可是个可怕的场面。”
蒙太尼里缓缓转过身，离开溅满鲜血的现场。牧师和军曹跟随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他停了片刻，回过头，露出一种可怖的、痴呆的惊诧神色望了望。
“他死了。”他喃喃自语。
几个小时以后，麦康尼来到山坡上的一座小屋里，向玛梯尼报告了牛虻的死讯。
玛梯尼低下头来，抽去衣袖上的一条线。
本来，他们已经做好了第二次营救计划，他已经做好了明天劫狱时牺牲的准备。现在不用了，什么都不用了。
有人在叫他，他抬起头来，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值得谈论。
“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这个消息你去告诉琼玛。”
生活中所有的恐惧都回到玛梯尼的脸上。
“不！我怎么能去告诉她！”他喊道，“你还不如让我杀了她。”
可是，身后传来琼玛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玛梯尼？”她说，“事情已经了结了，他们枪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