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卡郡的史东尼赫斯特,阿瑟·柯南·道尔自觉尊严的端坐着,提笔写信给他母亲。
他十五岁,念史东尼赫斯特第高年班,横向与直向的成长速度,使凯力特先生不只是焦虑,更时时提防他会把衣服给撑破。
阿瑟本人倒不在乎。他对穿着不重视——除了那个他一直闹着要他母亲寄来、使他十分骄傲的高贵新领结——而且,他已经表示过了,只要他那套板球服还穿得下,其他的他完全不在乎。他的脸庞宽阔,颧骨突出,棕色头发用莱姆油梳得一丝不苟。他专心坐下来,想好好写这封信。
“我希望,”他写道,“你们大家都好,也有像我们这边的好天气。
忏悔节的星期一有场球赛,我们大胜。他们得了一百一十一分,而我们得了二百七十六分,其中我贡献了五十一分。等我回爱丁堡之后,我要加入那边的某个板球俱乐部。这是一种极有趣的球戏,比世界上任何一位医生都更能使人强壮健康。我想我应该可以打进爱丁堡十一个俱乐部中的任何一个。
“由于爸爸和伯父的赠予,我现在颇为富有。请你务必代我谢谢他们。我名下现在有不少钱,也许你在六月十八日之前,可以寄个两先令给我。”
他在此停住了,考虑着最后这个句子。这不大对劲,是耶稣会的神父们所谓的没有结论。
“因为那一天,”他又赶快解释,“我们要去普莱斯顿看一场极精彩的板球赛,我担心我们得自己付晚饭钱。我不记得上封信有没有提到我在学校成绩很好,这学期我得了第二名,一切都要比上学期更好。”
他在何德寄宿学校和史东尼赫斯特的日子,总的来说,相当的愉快。他
已习惯每天清晨六点钟起床,警卫会在这时候摇铃走遍全宿舍。他也习惯读书室里没暖气或炉火,十二月的寒风呼啸穿过墙上被故意打出的裂隙(这是有人偷偷讲出来的),为的是不让他们这些男孩子太舒服。
在远离市区和火车站的史东尼赫斯特的双塔下,神父们对学生施以钢铁般的严格管教。对功课杰出的人,会在设有音乐厅并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奖以一顿“丰富”的早餐或晚餐。惩罚,则是以一种叫“杖槌”的扁平橡皮槌来修理人,这玩意儿会打得两手乌黑,而且肿成两倍大。在他的家信中,阿瑟从来没提过惩罚;对此事,他守口如瓶。
可是,他信中总是兴奋的提到运动——游泳、板球、足球、冰球及溜冰——而且,他总是得为自己潦草的字迹道歉,因为他母亲严厉的批评此事。
他的一个同学,是个西班牙男孩,后来成为维拉维加的侯爵,曾经证实过他极端不整洁,不过观察力很强。他解释他字迹潦草的原因是由于有人不小心用钉鞋踩到他的手,或者是打冰球时指甲莫名其妙脱落了,要不然就是不小心由体育馆的屋顶掉下来造成轻微扭伤,而去了医务室。
也有一些值得一提的大事:比如说教长日。
这一天,男孩们在天黑后穿上溜冰鞋出去,他们发现结了冰的小湖在中国灯笼、火炬、各色红蓝灯火照射下,反映着绚丽的光彩,乐队奏着《大不列颠之歌》。男孩们分得了香烟和火柴后,溜冰大赛于焉展开;岸边的老师则不断的把爆竹丢向这群喧闹的孩子;最后,在场所有人轮流饮用一大杯热的混合甜酒祝贺教长身体健康,节庆到此壮丽的落幕。
最棒的还是圣诞假期,尽管只有少数孩子可以回家。一年的圣诞假期,阿瑟和他的三个朋友在这段期间总共消耗了:
“两只火鸡、一只非常大的肥鹅、两只鸡、一大块火腿、两小块火腿、两条大香肠、七盒沙丁鱼、一只龙虾、一大盘果馅蛋糕,和七罐果酱。至于饮料方面,我们有五瓶雪莉酒、五瓶甜酒、一瓶红葡萄酒、两瓶莓汁;另外我们还有两罐酸黄瓜。”
这些,还得加上香烟,由此可以看出神父的宽宏大量。同一年的圣诞节,学校还有音乐会及业余的戏剧演出。连续几夜,他们看了一出五幕的喜剧《毁
灭之路》,还有《里昂的信差》(或称《邮寄的攻击》),以及一出闹剧《五件谋杀案》。
这类特许的精彩娱乐要等假期才能享受,代价则是忍受兰卡郡整日细雨蒙蒙的灰暗天气,以及单调乏味的课程。使他困扰的,除了他经常性的手头拮据,包括一回他的迪奇伯父寄给他五先令而他只收到三先令六便士的不幸事件之外,令这个不太爱整洁的小孩困扰的还是那些枯燥乏味的课程,逼他变得焦躁易怒。
即使是应该能够引他入胜的历史课,也让他难以忍受。这完全不像他母亲跟他讲述的历史,也不像伟大的沃尔特爵士小说中的历史。(他那本《艾凡赫》被他不慎掉落溪中,可是其他的历史小说仍然令他十分入迷,即使当时他并不能完全看懂。)这个学校的历史课本味同嚼蜡,只有时间和地点,不提及任何活生生的人;对他而言,就像他厌恶的X
2 2XY Y2那样,完全没有可以让
他发挥想象的空间。
然后,一八七三年的某一天——他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他的舅公麦可·柯南由巴黎寄了一本烫金边的小书给他,那是某位麦考莱爵士所写的《古罗马的平民修士》。他打开那本书,眼前立刻升起了灿烂的阳光。
克劳森的波西拉
他对着九位神宣誓
塔奎这个家族
不该再受折磨;
他对着九位神宣誓,
同时定下了这一天……
他完全被卷入了这字里行间的悸动,所有的文字都变成一幕幕清楚的景象,他不由自主为那三个守护桥梁的勇者喝彩。立刻,又有一段文字跃入他的眼帘。
有什么能比一个人
不畏任何艰巨困苦
为他的祖先和神明,
死得更加壮烈?
这,由一位古罗马人书写成文字——一位极富运动精神的人,书中说当赫拉提斯安然归来时,就连敌方亦为他欢呼——这是他一直渴望看到的。而且,这一切,与他母亲在他孩提时代于爱丁堡教他的完全一样。
假使,就像在爱丁堡发生的那样,你看到一个可怜的女人,提着菜篮,被一名粗壮的鞋匠孩子推挤,摔落到阴沟里,不用说当然要打抱不平一番。问题是:艾凡赫会怎么做?爱德华三世又会怎么做?
显然,爱德华三世会像武士那样要求来次比武。可是,在现在的爱丁堡,很难安排这样的事。爱德华三世会奋勇出击,打得那个鞋匠孩子落荒而逃。而实际的结果是,阿瑟输了那场打斗,原因是他的脑袋被一个装着皮靴的绿毛袋子重重敲了一记。可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侠义精神。
现在,有了这位棒呆了的麦考莱。他开始寻找这位作者的其他书,他找到了《散记》——这是本短篇历史集子,还有一本未完成的《英国历史》——它更具启示,把历史带入了生活,富有诗意,却又是事实。《散记》里一行又一行的叙述,带给他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模糊但愉悦的激动。那样简短而锐利的句子,远比那些用字浮华、拖拖拉拉的长句,更加精准而有力;以前有过这样的作者吗?
如此情怀之下,一八七四年的圣诞节,他经历了学校生活中最精彩的一段日子。他父亲的姊姊安奈特姑妈邀他到伦敦度三星期的假,而他的伯父们会带他在城中观光。
他写信给安奈特姑妈和迪奇伯父做最后一次确认时,他的手因兴奋而颤抖。他说,外面是零下十四度,可是道路并未中断,所以他带着行李到最近的火车站应该不成问题。他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看到他时,恐怕不会认得他了。
“要描述自己的样子,实在是件困难的事,”这个十五岁的孩子继续写
道,“可是,我相信我有五呎九吋高,颇健壮,穿一身深色衣服,还有,除此之外,我颈上会围一条大红围巾。”
裹着同车人的毯子,他终于抵达了尤斯顿车站。在这条兰卡郡火车线的整个行程中,他碰上三次意外。安奈特姑妈——一位庄重的中年女士,认出了大红围巾,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准备借住芬波诺路迪奇伯父的画室,这原是安奈特姑妈让迪奇伯父暂住之处,因为他们剑桥巷的房子正在装修。在亮洁温暖、墙壁四周饰着小精灵图案的画室中,他与安奈特姑妈喝着茶,迪奇伯父突然闯了进来,他头已有些秃了,可是亲切依旧,而且出手甚为大方。
伦敦的这三个礼拜,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与詹姆士伯父——一位威严、胡须满面的人——去了两次剧院,两次都坐包厢。第一次是到里森剧院去看亨利·奥汶先生演《哈姆雷特》。
“这出剧,”阿瑟写信给母亲,“已经连续演了三个月了,可是仍夜夜爆满,人们争先恐后想看奥汶演出。奥汶十分年轻削瘦,有一对黑而深亮的眼睛,演得好极了。”
里森剧院的高塔柱映在迷蒙的煤气灯光中,黑色的街车和私家马车在足足六吋厚的半结冻泥浆中奔溅,这些都成了拥挤人潮的背景。里森剧院比他们去的另一个海马克剧院要来得好。或许是因为阿瑟以前在爱丁堡看过海马克的剧。不过这次所看的这出他认为是很有趣的喜剧,开心得不得了。沙升先生饰演原剧中汤吉瑞爵士的角色,而有名的美国演员柏克史东则饰演泼妇爱莎·钱巧德。这出剧是汤姆·泰勒的《我们的美国表弟》。阿瑟不知道,这同一出喜剧在华盛顿福特戏院上演时曾发生过多可怕的事,距此不到十年的某一个晚上,美国的林肯总统在包厢遭到暗杀。
同时,他也要好好探索这个首都大城。他忙不迭的去看了西敏寺,他拒绝解释为什么。他也参观了由圣保罗到伦敦塔间的各处名胜,在那里,他瞪视着“六万七千枝马蒂尼-亨利的枪枝,以及不计其数的剑及刺刀,”——大英帝国伟大的武力!——“还没有拷问台、拇指夹和其他一些刑具。”
他喜欢他亨利伯父的妻子珍伯母更甚于安奈特姑妈。亨利伯父带他去看水晶宫,迪奇伯父带他去看韩格勒马戏团。他又与一名史东尼赫斯特的同学一起
去了动物园,看到海豹亲吻管理员。他对他母亲说,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去参观塔莎夫人的蜡像馆。“那非常有意思,”他写道,“有一整屋子的恐怖玩意,以及杀人凶手的想象蜡像。”
更有意思的是塔莎夫人当时以及往后的十年,都住在贝克街。
等阿瑟再回到史东尼赫斯特,虽然入学考试就在眼前,他却因心中的一个秘密暗自窃喜。他到伦敦的主要目的达到了。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虽然他心中对他姑妈、伯父、伯母的热情款待充满了感激之情,但是,他宁可死掉,也不要跟他们说这个秘密。虽然这看起来十分愚蠢幼稚,甚至连他母亲都不会了解,但他终于达成了他的心愿。那就是到西敏寺去,站在麦考莱的墓前。
之后,他的情绪一变,他变得良心不安,因为当他在伦敦享受时,他的母亲在家却为了节省半分钱,得在生活必需品匮乏的情况下操持家务。她又多了一个孩子要照顾:英尼斯生于一八七三年;阿瑟考虑这个最小弟弟的降生对穷困家里的冲击,他特别用法文写了一封道贺短信。
在史东尼赫斯特的最后一年,至少他能做到的就是拼命用功,通过入学考试。那是一堵难以打倒的坚墙:英文、英国历史、法文、拉丁文、希腊文法、荷马的作品、撒路斯提乌斯的作品《喀提林阴魔》、物理学、化学、任何法国作者、代数、算术及欧氏几何学。如果你通过入学考试,他们会自动让你参加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可是,只要你有一科不通过,那就等于全部不通过。
这堵墙,由一八七五年春天到仲夏,愈来愈难以攀登。阿瑟自言十分恐惧。他说,“如果我到伦敦去参加考试,我想我很容易通过,我怕的是这里的可怕预试。”
他所害怕的,毫无疑问,是这里部分主事者的权谋操作。去年,他在写诗方面表现得颇有天分,今年又负责主编校刊,但是,在他看来,神父们根本不觉他有何天分可言。他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尊重他,也不喜欢他。
事实上,他错了,这点我们可以从耶稣会神父与他母亲来往的信中看出。
他们注意到这孩子极其固执,而且完全不受管教,他会不惜承受最严厉的惩罚,故意违犯校规,并在事后让他们知道,他仍敢直视他们无所畏惧。可是,
他的授课老师都很喜欢他,而且尊重他的能力。事实上,他们已经把他放到赫尔·保加登的德文班上,那个班需要缴交额外的学费,因为那是最高级的一班,他们这么做是有深意的。
入学考试前那个多雨的春季,他们很少有机会到户外,阿瑟靠着麦考莱来慰藉自己。那些十七世纪的老武士们,为了和平,把他们的皮制军衣和虾尾形头盔收藏起来,这些形象,激起了他想象的狂热。麦考莱他几乎连奥立佛·克伦威尔都崇拜。克伦威尔是砍下国王脑袋的人,砍国王脑袋当然是一种兽行,现在也依然是。
但对当时的英国来说,这个下颚宽阔的克伦威尔是多伟大的一个领袖啊!
他指挥常胜的矛兵;他在布莱克的海军被认为是最不堪一击的军队时,却靠着这支老弱残兵扫荡了成千上万的敌人;他甚至保护在其他天主教国家那些与他同一宗教的狂热分子。“一个极有权威的声音宣称:除非上帝的子民受到眷顾,否则英国的大炮就该在圣安吉罗城堡发出怒吼。”
阿瑟想到,这个震耳欲聋的威胁,必定令教皇极为不悦。事实上,愈来愈明显的,麦考莱(当然,他总是表现得十分君子)不为教皇所重用。身为一个优秀的天主教徒,阿瑟应该很被这件事实困扰才是。
他对宗教的信念,以及教徒身负的责任,总是毫无疑问的接受。他信靠神父们,毫不怀疑,或应该说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就像对九九乘法表一样。除此而外,宗教的美与万能,对他来说,已是生命的一部分了。只有一次他颇为吃惊,那是因为一名爱尔兰的教长公开宣称,任何非天主教徒必定会下地狱。
现在,这项宣称真吓到他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他深信这中间必然有所误解,可是,显然并没有:至少在耶稣会里是这样。他经常感到很困扰,想到那些他在书里读过的人,所知的所有学者、军人、政治家的著作都各自固执一端。在这点上,他既忧虑又安慰地发现,他那位固执而又情感丰富的母亲,认为那位教长的说法是一派胡言。
“别管别人说什么,我的孩子,”她大声说道,“而且也别相信会有永恒的惩罚。”
在这同时,他对付了可怕的入学考试,并且顺利通过了。然后,带着焦虑
的颤抖,他与另外十三名男孩一起参加了伦敦的考试。七月酷热的某一天,考试结果由伦敦寄回,那个信封袋立刻送进了校长办公室。孩子们啃着指甲静待结果,沉静的等待了十五分钟之久,然后,他们再也受不了了。阿瑟如此叙述当时的情形:
“不顾导师高声的叫唤,我们推开游乐室的门,冲过走廊,上楼,再通过长廊来到校长室。我们一共有四、五十个人;不光是考生!还有很多考生的兄弟或亲戚。我们全挤在门边,又推又叫。门被推开了,校长在里面,信封高举过头挥动着。”
就像我们自己在这种时候所感受到的激动,那像是一篇壮丽的史诗;每个人,包括校长在内,在一八七五年的那一天,似乎都激动无比。
“立刻,走廊上掀起了一阵欢呼,几打手帕抛到空中,因为我们知道来的必定是捷报。欢呼声稍歇的空当,灰发的老教务长站上一把椅子宣布,十四个参加考试的学生中,有十三人通过,是史东尼赫斯特建校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那唯一名落孙山的人,不是阿瑟·柯南·道尔。相反的,阿瑟不只通过了,而且还得了荣誉奖。他自己比谁都意外。几天之后,柏布瑞克神父来找他。
“如果要你在我们这儿再多待一年,你觉得如何?”柏布瑞克神父问道。
“先生?”
“噢,不是指这里!你愿意到国外去吗?奥地利西边,离瑞士不远,有个非常好的学校,位于费德克区。”
“到国外?先生,我愿意!先生。但为什么呢?先生。”
“噢,念哲学你还太年轻了一点。到费德克区去一年,光就精进你的德文来说,就有莫大助益,同时你也可以借此好好决定一下,自己将来打算做什么。如果你认为你父母会同意,那我就写信给他们如何?”
因此,就在那年秋天,穿了一套新花呢西装,头发再度用油梳得一丝不乱,戴上一顶短舌帽,阿瑟扛着他的行李,走入大千世界。家人因离别而挥泪,可是他本人却颇能自制,直到旅程的刺激才使它尽情宣泄而出。
费德克区镇坐落在一个绿色山谷之中,靠着伊尔河灌溉,四周白云覆顶的山上长满了枞树而一片深绿。其上,六千呎的上方,悬着阿尔卑斯山脉的通道,是由西面进入洛提尔的军事要道。一个中古时代的古堡遮住了整个市镇和那所庞大的耶稣会学校。在那里,阿瑟发现管理远不如史东尼赫斯特严格;宿舍有“人工”暖气,食物精美,啤酒更是可口。学生们大都是来自天主教家庭的德国小孩,加上二十名左右的英国和爱尔兰的男孩。阿瑟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
他的德文,除了略微有点怪腔怪调之外,变得十分流利。他们正式散步时,总是三人并肩而行,两个德国小孩加一个英国小孩,这样他们可以讲德文。他尽他最大的努力加入谈话。他与这些德国人总一聊就是三个小时,谈的是英国海军的常胜能力,也谈一些史东尼赫斯特的光荣事迹;至于在娱乐消息上,他尽力描述卫博上校(一个英国人!)如何游泳穿过英吉利海峡。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加入了费德克区的乐队;他选的乐器是所有乐器中最大的喇叭。它的样子有点像现代的大炮,在他身上盘绕两圈;如果吹来得法,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活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头上戴的是军乐队的帽子,”他骄傲的解释他寄回家的相片细节,“而我戴的就是那个你在卡克波街替我买的领结。”——他的旧爱。至于那个庞巴顿喇叭,“吹它,”他说,“需要很大的肺活量。”听他吹奏过的人的评语,并没被记载下来。
虽然他既没盘缠、也没时间去拜访巴黎的麦可·柯南舅公,但他寄了一整捆他在史东尼赫斯特写的诗给柯南舅公。这位惯常嘴唇紧闭的年长评论家,一字字的细读。圣诞节来临时,冰雪使奥地利的山脉看起来像一层层白云,柯南舅公写信给查理士及玛莉·道尔,谈到这些作品。
“能完成那些作品,毫无疑问显示出他的天分,”柯南舅公大声宣称,“在他每一篇认真思索的作品中,我都能找到他有深刻的创意及微巧的想象力。在我看来,他有绝佳的写作才华。他的《费德克区报》给他很大的激励,我怀疑那整份报纸根本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出自他手中。”
这个怀疑是正确的。不过,写《费德克区报》,或者像《激怒的马车夫》
及《费加洛的葬礼》之类的抒情诗,只不过是个学生好玩的作品。此时,家中已经决定,阿瑟离开费德克区之后,他应该进爱丁堡大学读医。
这个建议来自他母亲;爱丁堡有全世界最好的医学院,而且,毕竟他的家在那儿。当时,她受到一位朋友——布蓝·查理士·华勒医生的怂恿。他是一位知识渊博而又仁慈的人,是位宗教未知论者。他开始对这孩子有着极大的兴趣,而且,在往后许多年里,对他有很好的影响。
阿瑟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这只表示他得学习更多的科学知识(他们为什么不能使科学变得像朱力士·威恩的作品那样有趣呢?),在史东尼赫斯特,李康先生的科学课程也为他所爱,而这是他母亲的愿望,所以一切就成定局了。除此之外,当医生可能很有趣。某一天,戴着医生的高帽子,昂首阔步走进某个病人房间,低头聆听病情;然后简短做个诊断,让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惊叹与感激,这会是一件很受人尊敬的事。
在溜冰与滑雪橇之间,他非常努力。华勒医生寄了一些解析的化学书,和那本艰难的洛斯可拋物线理论给他。现在,除了这些实际知识之外,已没有富有诗意的东西在手了。
不过,在高处的阿尔卑斯山通道,年轻的拿破仑手下大将马塞那和伍迪诺被奥地利军击退,遭到了败绩。阿瑟开始读拿破仑的历史,并在家书上大肆评论一番。他的母亲,深怕那些脑袋顽固的德国佬(他同意他母亲的说法)破坏了他的法文知识,于是郑重下令他每封信都必须以法文书写。这样做,自然弄得他一团乱。像他这篇优美的散文开头,便有如此的法文文法错乱的现象:
“据说亚历山大帝对犬儒学派大师第欧根尼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做第欧根尼。’同样的,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不是个英国人,我愿意是个提洛尔山地人。”结尾还莫名其妙的写道:“下次待续。”
另外,在他收到的书中,有一本并不适宜自修,反而会使任何意志不够顽强的人学习受到干扰。这本书不仅给阿瑟深刻的印象,更使他震撼。他后来承认,除了麦考莱及司各特外,没有一位作者如此合于他文学的胃口及爱好。这位作者是埃德加·爱伦·坡,而他读到的第一篇故事是《金色的甲虫》:
“主教小室的魔鬼椅中有只好玻璃杯——四十一度十四分——北东北——
主枝东面的第七根叉枝——由死者头部的左眼穿出……”
或者,在一间由带着香味的细蜡烛的神秘光线所照亮的房中,突然跃出另一个更令人惊愕的故事:
“‘杜宾!’我完全被吓坏了,说:‘这毛发真是不寻常——这不是人发。’”
同时,在费德克区乏味的环境和阿瑟所谓的土人之间,一八七六年的融雪季节逼他的溜冰活动暂停止。无止尽的春雨,使他能对他的德国朋友吹嘘英国的天气有多好。然后,一夕之间,炎夏倏然而至,山谷中浓雾弥漫。学生有一项操练是:肩扛登山杖,口唱德文歌,十四小时内行走四十二英哩。阿瑟唯一挂口中的抱怨是:“主事者不管什么状况,什么钱也不肯拿出来。”现在这件事变得更严重了。
他将在六月底离开费德克区。回到爱丁堡后,他希望能够得到苏格兰大学的奖学金;他很骄傲的相信,至少在化学方面,他会很突出。经由一位库克先生为他所做的经济规划,他估计他回家途中,可以颇为尽兴的游览欧陆,并拜访巴黎的麦可·柯南舅公,所有的费用仅仅需要五英镑。
于是,他手中拿着一本《锥线论》,脑中想着爱伦·坡,口袋里带着两便士,来到了巴黎。
炎阳之下经过一段尘土飞扬的步行,他终于找到了穿着随便、住华格兰街六十五号后花园中的柯南舅公。他知道,他同时也找到了一位朋友。柯南舅公有着宽阔的脸庞、短灰胡子、傲慢的窄眼,以及长及耳朵的卷发,这正是他祖先某一支脉的长相:一位不列颠柯南公爵后裔的爱尔兰领袖。
就像玛莉·福里,柯南舅公也使这个小孩以家世为荣。同样重要的,他具有高度的同情心。对他而言,文字工作是爆竹般让思维点爆开来的工作;他可以理解他的侄孙何以会喜爱两个完全相反的古怪作家——麦考莱及爱伦·坡。
他也可以用拳头捶着桌子,激昂的谈论这两人作品内在的精神:他说,可是,那个混账拘谨的维新党员,在许多事情的论点上都大错特错,还有那个美国天才,他一喝了酒就完全不值得信任。
阿瑟与柯南舅公以及他娇小的妻子苏珊舅婆,度过了爽心愉悦的几个礼
拜。训练、本能、出身,所有这些都令他爱上了法国;这里有某种神奇的魅力。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中度过;柯南舅公虽然高大,但不良于行,需要苏珊舅婆照顾。就在他起程回家前不久的某一天,在花园的微光中,柯南舅公声音粗嗄的谈起家事。
“你的医学生生活,”他的浓眉皱成一堆,“五年,或就说四年吧,是否对你父母是一大负担呢?”
“是的,先生。但如果我能拿到奖学金,他们告诉我,可以支付好几年的费用。而且,你知道(至少,华勒医生是这么解释的),你可受雇担任医生的助手,一边赚点钱,一边仍能够学习。”
“你愿意做个医生吗?”
“先生?”
“我说:你愿意当医生吗?”
就某方面来说,他当然愿意。至少,没有其他他想要做或能做的。他会全力以赴,请帮助他!在巴黎,街灯由栗树的枝叶间透出来,他的感情急切的流向一个较贫困的城市,流向他灰眼近视的母亲、他的姊妹们、他三岁的弟弟,以及高大却总躲在背后的身影模糊的父亲。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孩提时代就此结束了。
是啊,他想,念医实在是件不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