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说书人
《史记·苏秦列传》载,苏秦说燕王曰:“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此一段绝好一篇短篇小说。苏秦是最早的一个story teller(说书人)。
宋人小话
宋人语“小话”亦小说之意。《桯史》:虞允文既却逆亮于采石,亮改图瓜洲,警报沓至。叶枢密酌卮酒谓虞曰:“舍人威名方新,士卒想望,勉为国家竟此勋业。”虞受巵起立曰:“某去却不妨。然记得一小话,敢为都督诵之。昔有人得一鳖,欲烹而食之,不忍当杀生之名。乃炽火使釜百沸,横条为桥,与鳖约曰,能渡此则活汝。鳖知主人以计取之,勉力爬沙,仅能一渡。主人曰,汝能渡桥甚善,更为渡一遭,我欲观之。仆之此行无乃类是乎。”席上皆笑。
《花月痕》
《花月痕》一书叙两对情人,一对团圆,一对悲剧地下场。同样两个名士,一个荣贵,一个潦倒而死。作者极用心作两两的对比,所以秋心院必对春镜楼等等。作者字里行间常常声明荷生即是痴珠,采秋即是秋痕,所以结局不同者,时也,运也,命也。下面一段话,尤显明此意:
(采秋)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淅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哪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着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嘻嘻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三十六回)
像如此文字,尚有三四处,不多引了。
《花月痕》一书结构得所以不好,就是因为写两对情人,像合传式的缘故。全书似以痴珠、秋痕一方面为主,然荷生、采秋两人的团圆减去了全书悲哀的成分;全书没有unity(统一性)了。
此书极力模仿《红楼梦》,然而写痴珠、秋痕二人,却嫌over-sentimental(过分感伤),不像宝黛之真,每看到秋痕唱一句曲子,眼圈儿一红,令人厌腻。
作者仅擅长些风花月露的浅薄诗词,小说结构完全不知道,尽是些浮面的sentimentalism(感伤主义),没有一点真感情。痴珠、秋痕先后而死,是全书极伤心的一段。而接下去却是:
(荷生)惊知痴珠、秋痕先后去世,大为惘然,是夜就枕上撰一副挽联,是:
“万里隔乡关,望一片白云,问魂兮几时归也;
双栖成泡影,贝两行红泪,伤心者何以哭之。”
次日进城……到了行馆,采秋迎出并门仙馆……细谈说起痴珠、秋痕,两人十分伤感。采秋便将挽秋痕的联句述给荷生听,念道:“有限光阴丁噩梦,不情风雨虐梨花”,荷生道好,我的联是这十六字:“痴梦醒时秋深小院,劫花堕处春隔天涯。”
荷生、采秋两人如是闲雅,谈挽联,真是不伦了。可见作者所以要描写人家的死,不过要发表几副挽联罢了。推之全书,本来没有什么荷生、痴珠、采秋、秋痕,也没有什么情,什么爱,不过要卖弄几首浅薄诗词、几个酒令罢了。
《花月痕》中诗词骈文不佳,然而古文尤劣,荷生的《韦公祠碑记》真是献丑。
不过结末一曲子还好。
至于书中萧三娘春谶等之多事,且写妇人破敌斗法等不伦不类。他人多已指斥,兹不赘语。
《清风闸》
(三十二回,嘉庆己卯夏五月梅溪主人刊本)
书记宋仁宗时一件冤事。孙小继本一乞丐,孙大理怜而养为义子,后与大理续弦妇强氏奸,同谋杀大理,埋尸井中。后赖包公审清,置小继强氏于法。事极简单而敷衍成一书,当是说平书底本。且:
滑稽穿插极多,如第十八回“马盖当钱赌运转四五六”一回,尤见是说书人的腔调:
五爷连掷了十三个么二三,将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将骰子一咽在肚内,他到门外毛厮上窝下来,还是么二三。心内想到天绝我也,去到河边要跳河,一想淹不死到反难过,不如不死罢;若要跳下井去罢,又要闷人,不如不死罢;到坟滩里去上吊罢,谁知走到坟滩里绳子没有扣得好吊下来,还是不死罢。他就千方百计仍踱回来……
对话往往直接下去,而无某某道某某道等,如第五回:
“……奶奶说怎么云里雾里?小继说我见二姑娘生得千伶百巧、百般风流,已说他不尽,见了面装水烟、倒茶、吃桌盒。奶奶说吃桌盒又怎么样?桌盒吃过,就叫摆中饭,饭毕净手吃茶。吃茶之后又怎么样顽?”“到晚吃酒、猜拳行令,行令后又怎么样?进房。进房又怎么样?拴房门。拴房门又怎么样?二人就脱衣裳。脱衣裳又怎么样?上床。上床又怎么样?盖被。盖被又怎么样?睡觉。睡觉又怎么样?小继说奶奶我不能说了。”
看此书情节之简陋,文词之粗鄙,回目之不通(四字至八字均有)而同时会话极活泼,可断是古话本传下来的。
《风月梦》
(三十二回,道光间〔戊申作序〕邗上蒙人作)
申报馆排印本四小册。起首格局颇仿《红楼》。叙扬州诸妓事。文笔不佳,唯叙其时男女服饰特详。一人出现,则描写其衣服打扮必有数百言,诚他小说所无也。抽鸦片、吸旱烟等情形此书描写亦详。考据家可以览观矣。
(据笔记抄录并加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