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册立李显为皇太子之后,武则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放弃了以前推行的严酷政治,改为奉行比较和缓的政策,而且使政局变得相当宽松。这种变化在久视元年以后最为显著,甚至连以前最为忌讳的事情都可以公开议论了,可以这样说,除了不许攻击她个人的私生活以外,其他问题都允许公开讨论,言路的开放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宽松的程度。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武邑(河北武邑)人苏安恒的上疏之事。长安元年(701)八月,苏安恒上疏于武则天,要求她退位,让给李显做皇帝。苏安恒的这个上疏主要有两点要求,首先认为武则天年事已高,再眷恋皇帝宝座,处理繁重的国事,不利于圣体的安泰,而皇太子春秋正盛、年富力强,不如禅位于东宫,自己安享天年,“自怡圣体”。其次,建议将武氏诸王降为公侯,任其闲居。他认为如果不这样处置,一旦陛下“千秋万岁”之后,武氏诸王将难以自处。同时他还请求将武则天的20多位孙子全部裂土封王,“以夹辅周室,屏藩皇家,斯为美谈矣。”苏安恒这里提到“夹辅周室”当然是一个幌子,因为一旦李显即位,肯定恢复唐国号,大周将不复存在,“屏藩皇家”即李唐政权才是他的真实意图。有趣的是苏安恒还以突厥侵扰边境之事对武则天进行威胁,他说“陛下若能告倦万机,推位太子,分州列郡,以王子孙,自然四夷闻之,系颈面缚;百姓闻之,鼓腹击壤。”《全唐文》卷237《请复位皇太子疏》。其实这个时期边患并不严重。这年八月突厥默啜寇边,武则天命相王李旦为天兵道元帅,率诸军征讨,还未出动突厥就已退去。西北的甘州(治今甘肃张掖)、凉州(治今甘肃武威)一带,在陇右道诸军大使郭元振的治理下,士马精强,“牛羊被野”,“夷、夏畏慕”。使这一带的局势大大地缓和了。这件事要是发生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苏安恒将会受到如何残酷的处置。幸运的是苏安恒这次遇到的不再是以前的武则天,他不仅没有受到处罚,还得到了武则天召见、赐食,并再三慰谕然后遣还回乡。
次年五月,苏安恒再次上疏要求武则天退位,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上疏措辞尖锐,态度激烈,像这样语言犀利而涉及问题又是这样敏感的奏疏,在武则天统治时期还是前所未有的。在苏安恒看来武周政权已是“运祚将衰”,快要垮台了,应该尽快把政权移交给李氏子孙。他认为当前情况是“奸邪乘时,夷狄纷扰,屠害黎庶”,而这种现象的形成,完全是武则天“微弱李氏,贪天之功,何以年在耄倦,而不能复子明辟”引起的。苏安恒指出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虽然居于皇帝宝座,但却是唐氏旧基,陛下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现今太子已经召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图宝位而忘母子情深,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又如何使天下移风易俗!像这样继续下去,陛下有何颜面去进唐室宗庙,以何诰命去谒高宗坟陵?陛下安于“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不如上符天意,下顺民心,早日将天下“神器”还归李家。苏安恒最后还强调他之所以不惜一死而上疏,完全是为了国家安稳,如果陛下认为这是不忠的行为,请斩臣头以令天下。面对这篇措辞激烈而强硬的上疏,武则天没有再召见他,但也没有治罪,采取一种不予理会的态度。
苏安恒的这两篇上疏在当时无疑是两次晴天霹雳,对朝野上下震动很大。尽管苏安恒地位低下,人们并没有因此而忽略了他的呼声,有关唐史的多部史籍都收录了他的上疏,可见其影响之大。武则天能容忍如此尖锐的批评,说明她不愿因惩治苏安恒而去刺激本来就不和谐的李、武两大家族的关系,以免引起李氏家族和支持他们的朝臣的不安,破坏已经变得比较缓和的政治气氛。
宽松的政治气氛的另一重要标志,就是在人事方面已经开始使用一些原来的政敌为官。长安四年(704)十月,武则天命宰相各举荐可以充任员外郎的人选,宰相韦嗣立举荐了广武(甘肃永登东南)令岑羲,但他又不敢力荐,只是说“但恨其伯父长倩为累”。岑长倩原来也是武则天的宰相,天授二年(691)九月,洛阳人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请求册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认为皇嗣李旦已在东宫,不宜再有此议,由此得罪了武氏诸王。他们排斥岑长倩去征讨吐蕃,中途召回,下狱治罪,胁迫岑长倩之子岑灵原承认谋反,最终将岑长倩诛杀。韦嗣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武则天却认为只要岑羲本人有才,“此何所累!”于是岑羲得以被任命为天官员外郎。武则天态度的改变,标志一项新政策的出台,“由是诸缘坐者始得进用。”
垂拱以来大量冤案的陆续昭雪,是晚年的武则天努力营造宽松的政治气氛的又一显著标志。在圣历二年(699)时,当韦嗣立提出把垂拱以来的大小案件,罪无轻重,全部昭雪,死者追赠官爵,生者放归乡里时,武则天还不愿接受。可是到了长安二年(702)八月,武则天却主动颁布了一道敕令,规定:自今以后有告发徐敬业、李贞、李冲余党者,“一无所问”,内外官司一律不再受理。这个敕令很重要,它的颁布标志着武则天不再把这些所谓余党视为政敌,说明她对以上诸案的性质的看法已发生了变化,只是不便公开地直接地为以上诸人平反罢了。话说回来,徐敬业举兵一事在今天看来确属反叛性质,只不过在当时他打的匡复唐室的旗号蒙蔽了不少人,以至于后来使唐政府给他平了反。
这年十一月,监察御史魏靖上疏,要求重新复核来俊臣等酷吏所办的旧案。武则天遂命监察御史苏负责此事,经过认真的调查取证,“由是雪冤者甚众。”
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大赦天下,规定自文明元年(684)以来除徐敬业、李贞、李冲及其他反逆魁首外,罪无大小,全部予以赦免昭雪。武则天这一举措比较彻底,影响也很大,基本上将她临朝称制以来的冤假错案几乎都予以平反了。武则天的这个举措是在李峤、崔玄、桓彦范等人的多次请求下颁布的,尽管如此,她最终能接受他们的奏请,还是与她努力营造宽松的政治气氛的思想有关。
武则天以上变化与她晚年政治抉择有密切关系,她既然选定了以李显为皇太子,就意味着皇权迟早是要交到李氏家族手中,缓和武氏家族与李氏家族的紧张关系,减少政治上的对立面,缓和朝臣中对酷吏政治的反感情绪,为酷吏政治的受害者平反,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将来政权的和平交接创造条件,营造一种良好的气氛。在她恢复李显皇太子地位初期,对李氏子弟也不是一下子就恢复了信任,比如圣历元年九月,她任命李显为河北道元帅,准备讨伐突厥,但实际上并不让他真正统率军队,而是把兵权交给狄仁杰,让狄仁杰以行军元帅的身份知元帅事,统率军队出征。十月,她又命令武懿宗、武攸宜归统领“都下屯兵”,即洛阳周围军队。这些事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反映了武则天此时尚未消除戒备心理。次年七月,她又命武攸宜留守长安。这样就把东西两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放心的人的手中。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年事越来越高,她逐渐地改变了这种心理,从长安元年以来她多次任命相王李旦为行军元帅,授以兵权;又命他知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事;长安三年,兼雍州(治今陕西西安)牧,此前雍州一度不置牧。此时辖县也由7县恢复到20余县,这表明武则天又恢复雍州京师地位。当时武则天正在长安,让李旦充任京师地区行政长官,乃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此外,随着对言论控制的放松,对朝官与太子、相王的往来不再有所限制。正是在这种宽松的大环境下,张柬之等人才得以和一些朝官、军将以及李氏子弟互相串通,共同策划了军事政变。
长安元年十月,武则天以78岁的高龄率子孙、百官西幸长安。她自永淳元年(682)以后一直住在洛阳,光宅元年(684),又将这里改为神都,20年间从未离开这里。这时却不顾天寒地冻、年事已高,毅然西幸,显然另有目的。她在长安居住了整整两年,于长安三年十月返回洛阳。在长安期间,她改含元宫为大明宫,恢复了原来的旧称。创设武举,吸纳军事人才。又在大明宫麟德殿宴请过吐蕃与日本使臣。为酷吏所搞的冤假错案平反昭雪。长安是李唐皇室的所在地和统治中心,实际上也是李唐社稷的象征,武则天此次返回长安并居住了很长时间,在这里处理了大量的政务,主要就是为了进一步融洽与李氏家族的关系。要不是长安三年秋京师地区遭受雹灾和暴雨袭击,李峤上表请求,她也许不会离开长安。次年,武则天又一次打算驾幸长安,后经人劝阻而未能成行。武则天晚年如此钟情于长安,反映了她急于清除李武之间的隔阂,缓和双方矛盾的迫切心情,也是她最终放弃皇帝称号,回到李氏家族媳妇地位上来的一种早期姿态。可惜的是还未等到她下最后决心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政变已在悄悄地酝酿之中,等待她的只能是被禁锢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