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一生最辉煌的时期是在晚年,可谓地位尊贵,身名俱隆。尽管如此,他仍不惜耗尽自己的才智心力为国操劳,这种不凡的品格赢得了万民敬仰、千古流芳的美誉。
神功元年(697)至久视元年(700),是狄仁杰一生中最为平稳的三年,就像一只大船,经过长期的风浪颠簸,终于靠上了风平浪静的港湾。然而狄仁杰却并没有放纵自己,虽然政治上比较平稳,繁忙的国事却使他不得片刻安宁,强烈的责任心促使他时时操心军国大事,思考着安邦定国的方略,在许多重大的问题上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狄仁杰这一时期的平稳生活与整个政治形势的平稳有直接关系。晚年的武则天变化很大,怀疑一切的心理渐趋平稳,她的注意力不再放在防止宗室和朝臣谋反问题上,因而她结束了酷吏政治,使得朝臣们的安全感大大地增强了。这一时期突厥、吐蕃频繁地侵扰边境,如何对付外来的威胁使她不得不加以关注。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也时常困扰着这位女皇帝,这就是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以武承嗣、武三思为代表的武氏子弟与李显、李旦以及拥戴他们的一批朝臣围绕帝位继承问题斗争得十分激烈,使武则天大伤脑筋。在狄仁杰等一些朝臣的极力主张下,迎回了庐陵王(李显)并立为太子,使这场斗争暂时平息了下来,但却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即如何调合李氏家族与武氏家族的矛盾和关系?
为了妥善解决这一问题,武则天想了许多办法,如她曾命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武氏子弟盟誓,要互相和好、融洽,并在明堂告之于天地,将誓文铸于铁券,“藏于史馆”。希望用这种办法来约束双方的行动,达到和平相处的目的。她甚至赐太子李显姓武氏,并为此大赦天下。因为李旦早就赐姓为武了,迎回李显后,将他也赐姓武氏,这样两个家族就成为一个家族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消弥双方的矛盾,从此相安无事了。此外,她还做了一些改善李、武关系的工作,如圣历二年(699)十月,命令“太子、相王诸子复出阁”。以前这些李氏子弟都被幽禁起来,这道命令的颁布,意味着恢复了他们的自由。改善李氏子弟待遇,也是为了调合双方的关系。武则天所作的这些努力必定是有限度的,不能从根本上调合双方的关系,如圣历二年时,凤阁舍人韦嗣立上疏要求,“自垂拱以来,罪无轻重,一皆昭洗,死者追复官爵,生者听还乡里。”其中当然也包括被诛杀、被流放的唐朝宗室。接受这个建议,就意味着彻底否定武则天过去所做的一切,这当然是她所不愿意的。她不能做到这一点,也就无法彻底改善与李氏家族的对立关系。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即使武则天接受了韦嗣立的建议,也无法弥合双方关系长期形成的裂痕。
晚年的武则天身体状况很不好,经常生病,几度病危。如圣历二年二月,武则天病情危重,遣给事中阎朝隐祷告于少室山。久视元年(700)四月,武则天前往三阳宫避暑,次月病情再次加重,服用胡僧配制的药后,稍有好转。年老多病的武则天,当然也希望自己身体康健,长生不老。于是她命胡僧炼制长生药,花费了3年时间,耗费资财巨万,终于合制成功,服用以后,武则天自感效果神妙。这样就更加刺激了她追求长生的信心,于是便在圣历三年五月改元久视,希望能长久地君临天下。人到老年最怕寂寞,这时的武则天便频频地举办内宴,召武氏子弟及内宠张易之、张昌宗等相聚,“饮博嘲谑。”有时她还命张昌宗身着羽衣,乘木鹤,吹笙,扮作仙人模样,在宫中戏笑玩乐,并命御用文士赋诗助兴。为了满足她娱乐的需要,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多选美少年为奉宸内供奉,以供驱使。这件事甚至引起了维护所谓礼教的守道朝臣的反对,但武则天也在所不惜。总之,武则天想尽一切办法来满足自己生活的需求,打发她晚年的日子。
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便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才智过人的重臣辅佐她处理朝政,狄仁杰在她看来就是一位最好的人选。神功元年闰十月,狄仁杰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圣历元年八月,任检校纳言。久视元年正月,任内史。几乎一年一迁。在这一时期的宰相中,狄仁杰是升迁最快的一位。史书记载说,武则天信任并倚重狄仁杰,群臣莫及,常称呼为国老,从不直呼其名。按照当时制度,宰相要轮流在政事堂值班,武则天考虑到狄仁杰年事已高,特令免除宿直。她还告诫其他宰相,如果不是军国大事,不许打扰狄国老。狄仁杰入宫见武则天,她常常制止狄仁杰,不许他行叩拜礼,说:“每见公拜,朕亦身痛。”有一次,狄仁杰陪同武则天出游,一阵大风吹落了狄仁杰的头巾,马惊不止。武则天见状,惟恐狄仁杰有闪失,命令太子追上前去保护,太子抓住马(马笼头),制服了惊马。久视元年,武则天幸三阳宫,百官公卿侍从者甚多,惟独给狄仁杰赐予宅一区。晚年的狄仁杰身体状况不好,患有疾病,他曾以年老多病为理由,向武则天提出辞职,武则天不予批准以上见。
武则天信任狄仁杰不是出于一时的好感,而是长期任用和观察的结果,正像在《授狄仁杰内史制》中所说的那样:“出移节传,播良守之风;入践台阁,得名臣之体。”在这篇制书中,武则天把狄仁杰比喻为当代的管仲、乐毅,称赞他有致君尧舜的愿望,对朝政能“深陈可否”,对君主则敢于“显言得失”。这些话决非虚美之辞,和当时的其他数位宰相相比,狄仁杰的这些优点显得更为突出。从神功元年以来的3年中,武则天先后任用了21位宰,大部分随任随罢,不能久用,除了武氏子弟和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外,较有名望的有娄师德、魏元忠、陆元方、姚崇、王及善等人,此外,苏味道、李峤在任也较久。娄师德死于圣历二年,魏元忠空有其名不敢谏诤,姚崇此时资望尚浅,陆元方为人清正谨慎,因得罪武则天很快被罢相。王及善虽清正有气节,但缺乏学术,不是宰相的很好人选,与娄师德同年死去。苏味道此人不仅遇事模棱,而且善于献媚,试举一例,即可见其一斑。长安元年三月,天降大雪,苏味道率百官入宫进贺天降瑞雪,以讨取武则天的欢心。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曾出面劝阻,不听,于是进言说:“现今已是阳春时分,草木发芽,天降大雪,势必形成灾害,岂可称瑞!凡进贺者皆是谄谀之徒。”武则天听后为之罢朝。李峤为相不识大体,他主持天官铨选时,曾增置员外官数千人,形成严重的冗官现象,造成了很坏的历史影响。又依附张易之兄弟,为正直朝士所不齿。苏味道、李峤的优点是擅长文辞章句,有人认为观其文章表疏,也不是没有精辟见解;验其辅弼之道,则全无忠贞之事。所以狄仁杰认为苏、李二人作为文吏足矣,作为辅相则缺乏卓见奇才。当时人评价李峤时认为,李公有三大缺点,即性好升迁,却见不得别人升官;性好文章,却憎恶他人有文采;性好贪浊,却不愿他人受贿。这些评论可谓一针见血。正因为这样,所以武则天才格外信任与器重狄仁杰。狄仁杰在当时实际上已处于首辅的地位,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武则天对狄仁杰信任不疑,狄仁杰对武则天也是投桃报李。尽管武则天规定非军国大事不许再烦狄国老,然狄仁杰并未就此放纵自己,仍日夜操劳朝政。他经常为一些重大国事与武则天发生争议,史载:“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可见在重大问题上狄仁杰还是能坚持己见,并不无原则地屈从武则天。同时也说明武则天十分尊重狄仁杰的意见。根据记载,狄仁杰在这数年中,前后奏对,“凡数万言。”可惜的是这些史料已大都佚失不传了。现能知道的主要有谏造大像和如何处理民族问题两事,这些后面还要详谈。另有一事是天授二年(691)他第一次任宰相时对武则天的进谏。这次进谏是由一位太学生上表向武则天请假而引起的。狄仁杰认为天子只有生杀之权不应下移,其余各种权力都应由朝廷诸司掌握,比如文昌左右丞,徒刑以下的犯罪不过问;左右相,流刑以上的犯罪才审查,原因就在于事情比较重要。学生告假之类的事,本是丞、主簿等官员所应管的事务,结果天子都要亲自过问,并为此专门下一敕令,上行下效,天下事不论大小都来由天子处理,不知将要发多少敕才能满足需求。且虑事不一定周全,难免产生积怨。狄仁杰要求审明办事规程,规范行为,避免再发生此类事情。此事得到武则天的赞同。狄仁杰进谏往往能抓住问题的实质,小处见大,不就事论事,他的这个特点在重大国事的决策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所谓善能断大事。因此,当狄仁杰去世后,武则天十分悲痛,说:“朝堂空矣。”自此以后朝廷每有大事,诸位宰相议论纷纭,不能决断时,武则天便叹息地说:“天夺吾国老何太早邪!”
狄仁杰虽然敢于进谏,甚至与武则天当廷争论,但他始终把握着一定的度,即只谈国事,不及其他,尤其是一些敏感问题和武则天的私生活。在有关唐代史籍中,不少朝士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此类问题,但还未见到一条狄仁杰谈论这类问题的记载。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也许是狄仁杰吸取了自己或他人的教训,另一方面大概是他认为有些事为生活小节,没有必要为此大惊小怪,有些事解决的时机尚不成熟,不宜过早地提出。在对待武则天的继承人问题上,狄仁杰表现得非常积极,因为这个问题决不是皇室内部的所谓家事,而是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大事,所以他力主以李氏子弟为继承人,反对以武氏子弟为嗣君。
通观狄仁杰一生的言论与行动,他并不反对武则天个人,也拥戴和承认武则天执政的合法性。他之所以匡复唐室,是出于只有李氏子孙才是合法皇帝继承人,匡复唐室是作为唐臣应尽的责任,即所谓为臣大义的认识,从而否定武氏政权继续下去的必要性和合法性。他始终认为武则天是唐室的皇后,她的执政本应是唐朝统治的继续,尽管武则天已经称帝十几年,但最终还应当把政权还给李氏子孙,只有这样才合理。事实也是当武则天把庐陵王迎回并立为太子时,她最终还要回到李氏媳妇地位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由于这样的认识,狄仁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视为为国家(唐朝)效力,并非为某个个人做事。比如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举兵反叛时,他们部下有两员战将十分骁勇,即李楷固、骆务整,能骑射,善用槊。李楷固曾生擒过朝廷大将张玄遇、麻仁节,骆务整也屡次击败过官军。孙万荣死后,二人皆来归降。有人主张将他们全族诛杀,狄仁杰坚决反对,认为将才难得,他们既然能为李尽忠、孙万荣出力,如果善加抚慰,必能为朝廷所用。奏请予以赦免。他的亲属都出面阻止,担心由此引来大祸,狄仁杰说:“苟利于国,岂为身谋!”武则天最后还是采纳了狄仁杰的意见,赦免了他们的罪行。狄仁杰请求授予官职,武则天遂任命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久视元年六月,命二人率军征讨契丹残余力量,获得大胜。次月,李楷固、骆务整凯旋,武则天在洛阳含枢殿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升任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大将军,封燕国公,赐姓武氏。武则天十分兴奋,又召集公卿,举办了庆功宴会。在宴会上,武则天举酒对狄仁杰说:“这都是国老的功劳。”并重赏狄仁杰。狄仁杰回答说:“此乃陛下威灵,将帅尽力,臣何功之有!”坚决推辞不接受。武则天由此更加敬重狄仁杰。狄仁杰不居功、不受重赏的行为,说明他对名与利十分淡薄,从而也证明了张评论狄仁杰“晚途钱癖”的说法,并非真实情况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