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往你的坟墓上吐唾沫
在这本书,所有我写到的作家里面,鲍里斯·维昂是我的最爱,虽然我仅仅看过他一部作品,但已经足够让我迷恋一生。但他的墓地在巴黎大区阿夫雷市(Ville d’Avray),我并不曾去过的。看照片,也是个极其简单的墓,甚至,我在上面都看不到名字和生卒日期,这里,我将它们加上:
“鲍里斯·维昂(Boris vian)1920~1959”
认识维昂是当年在中国学法语时,一位法语老师的推荐,那个年轻的犹太女孩,在课堂上给我们大讲维昂的作品,她也是维昂的粉丝,听她讲完,我立刻兴趣满满,于是在法语中心的小图书馆里,找到他的一部作品《岁月的泡沫》(L'ecume des Jours)的中译本——这是到目前为止,中国市面上唯一的维昂的作品,据说已经有出版社要出版他的全集了,真是望眼欲穿啊!当时看完,我就完全呆了,这部作品合乎我对最佳文学作品的所有想象,它是超现实的、它是异乎寻常的、它是如童话般的、它是诗意浪漫的……鲍里斯·维昂,他是百分百的文学奇才,但他又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在他头上,还有太多的头衔。我想,在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中,他应该是最全才的一位了,他几乎无所不及!他完全就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多面体,每一面都耀眼,并且散发迷人的光芒。下面,就让我们一面一面来解读吧。
首先,他是一名作家和诗人,这是他最光彩夺目的一面。他在27岁时,就已经完成了自己两种风格的两部代表作,一是超现实主义的《岁月的泡沫》(1947年),另一个是黑色幽默的《我要往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J’irai cracher sur vos tombes,1946年)。前者获得了“法国当代第一才子书”的赞誉,也被称为“当代最凄婉动人的爱情小说”,后者使他以法国黑色幽默文学先驱的地位名垂文学史。《岁月的泡沫》之优秀已经无须赘言,我只需摘取其中个别经典的语句,你就可以窥视一二:
“小说之说服力全然来自于故事的千真万确,因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它就本义而言的具体成形基本上即是现实的一个投影,让现实通过歪斜和加热的氛围,投射在不规则地起伏的反射面上,取得它畸变的影子。(《岁月的泡沫》前言)。
蓝莹莹绿茵茵的天空几乎一直垂落到马路上,路面上大块大块的白斑标志着刚有云朵撞碎在那里。
绝了!怪不得您身上有溪流淙淙、小兔子奔跑的森林气息。
厨房小鼠喜欢随着太阳光投射在龙头上发出的撞击声翩翩起舞。太阳光像一束束黄色的汞柱,最后坠落在地上,粉碎成一颗颗细小的珠子,小鼠们便在这些珠子后面追逐。”
噢,我的天!我简直想把整部小说都写上来,这些语句实在是太绝妙了!而《我要往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则是争议很大的作品,背后还有很有趣的故事。说是1946年,维昂的一个朋友成立了一家出版社,但苦于找不到打开市场的书稿,维昂于是说:“给我几天时间,马上就能给你‘制造’出一本畅销书。”朋友不信,结果维昂真的用10天时间就写完这本《我要往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封面上注明:翻译自美国黑人作家维尔农·希利万(Vernon Sullivan)。因为当时正是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在法国大受欢迎的时候。整本小说充满了大胆和离经叛道的内容,触目惊心的情色暴力场景,上市之后大获成功。据说,当年巴黎的存在主义小青年们一手拿着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另一手则是这本《我要往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但很快,一个道德团体控告他有伤风化,法院于是对此书展开了长达5年的诉讼,小说也一度被禁。后来法院意识到这是无形中为这本小说作免费宣传,所以最后不了了之。
之后,一方面,维昂继续以维尔农·希利万之名又如法炮制了《死人都有一样的生命》(Les morts ont tous la même peau)、《杀死一切坏家伙》(Et on tuera tous les affreux)及《她们不明白》(Elles se rendent pas compte)三部黑色幽默小说,也都被指责为色情淫猥小说。维昂称其是为了糊口而作,并说“幽默是对失望的嘲弄,是绝望时的一线生机”。这些作品也使他在道德家眼里声名狼藉。
另一方面,维昂又极其认真地延续《岁月的泡沫》的创作,完成了《红草》(L’herbe rouge)、《摘心器》(L’arrache coeur)和《北京之秋》(L'automne à Pékin)等优秀作品,维昂称其为“人们从未读到过的故事”,还有诗集《冰冻的抒情歌曲》(Cantilènes en gelée)等。维昂在35岁时,已经完成了5部小说及1部中篇小说集,令写作同行无不最其羡慕……
然后,他是一名作曲家、歌手、小号手。他一生创作了400多首歌曲,是法国青年爵士乐的先锋分子,也是最早将摇滚乐引入法国的人之一,他酷爱吹小号,尽管医生警告他,他脆弱的心脏根本承受不了小号。我曾经在法国买过一张他的唱片,之后在中国的打口碟市场也遇到过几张。他的很多音乐,同样被冠上了超现实主义的名头,就我所听到的,有一些跟他的小说一样,让人飘飘欲仙,甚至让人潸然落泪,但也有些只是普通的法国香颂,还有一些则是政治意味很浓的时事歌曲。这些音乐也使他成为法国当代音乐史上响当当的人物,有几个日后成为法国乐坛风骚人物的,可以说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比如我们下文将会提到的塞吉·金斯伯格(Serge Gainsbourg)和亨利·萨尔瓦多(Henri Salvador),都是论及法国音乐不可遗漏的人物,可惜维昂死的早,不然,在音乐上的成就不会低于他的“学生”。
作为一名音乐家,他的活动场所主要就是在左岸,在著名的圣日尔曼一带,这里在20世纪的四五十年代是存在主义者的大本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为年青一代的人们在经历了几年战争岁月后,只想尽情玩乐,忘掉战争的残酷。于是圣日尔曼的很多地窖被改成通宵营业的酒吧和餐厅,最有名的一家当属塔布餐厅(Tabou)——如今还在,位于多菲纳街(Rue Dauphine)32号。据说在当年午夜后,存在主义者们都钻到塔布去,报纸称塔布“是一个有组织的疯狂中心,是名副其实的新一代的避难所,这地下酒吧是巴黎最不卫生的地方之一……”就在塔布,维昂和他的两个兄弟组成了一支爵士乐队,表演非常成功。台下的观众则有萨特、波伏娃、加缪、伊夫·蒙当、朱丽叶特·格雷科等当时的社会名流、文艺名人——据说,维昂是萨特的粉丝,萨特的追随者,甚至于连他的妻子都成了萨特的情人之一。
后来维昂离开了塔布,自己开了一家名为“圣日尔曼俱乐部”的酒吧,会聚了当时最优秀的乐手,通宵达旦地为人们歌唱,让大家狂欢。而维昂总是人群的焦点,聚会的兴奋点,善于营造和调动气氛,人称“圣日尔曼王子”。
接着,他是一名剧作家和演员。维昂一生创作了7部剧作,代表作《帝国的缔造者》(Les batisseurs démpire)在1959年他去世后首次演出,虽然遭到羞辱和嘲笑,但同时也获得较大成功。这部剧作也是我们了解维昂的一个线索,剧中有一个沉默不语的神秘人物施默茨(Schmürz),浑身上下被绷带裹住,他一步一瘸地出现在整出戏中,而大家都竭力装作看不见他,却又时不时拿他来取乐。“Schmürz”一词来自德文,意为受难。维昂小说《红草》的主人翁沃尔夫(wolf)的一段话,是对这个人物的注解:
“只要有一点风,他们就给我穿上羊皮大衣。不分冬夏,我总是穿着一件羊毛背心,都是些发黄和松弛了的羊毛织物……这样一来,结局是我感到害怕,对自己说身体太虚弱了……一天,我遇上一群年轻人,雨衣搭在手臂上,在大街上散步。而我却裹在冬天的大衣里冒汗,我感到无地自容。我照一照镜子,看到一个臃肿笨拙的人,耸肩缩头,从头到脚包裹得如同一条金龟子的幼虫。”
其实,这完全是维昂自己的原型,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从小就被包裹,这也造成了他性格上的乖张。
评论家们称:“《帝国的缔造者》结构简单,进展迅速,是一种强有力的个人化表达,是一部强烈地反映现实的剧作。该剧为这个世界开创了一种‘代数式的剧作’样式,对不知名的价值、面具进行了推理辩解,不管人物的面容被面具隐蔽或最终被揭示出来,问题的解决始终是真切的。”这话说得玄,看不大懂,我们只要知道是表扬就行了。
再者,他是一名机械工程师,毕业于巴黎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拿到了冶金学的文凭,他爱好研究数学,会修汽车,常做细木工艺品。
但这还不是一切,无所不及的他还是翻译家、评论家、画家——我的天哪!他画一个修女撩起短裙,毫不客气地伸出脚像踢皮球似地踢一个孩子的头;他画挖土工人将耶稣的十字架当石块踢,玩起跳房子游戏……
最后,我想说,他还是一个巴黎人——这算不了什么才,但是,巴黎是他的底色,是他的根基,是他所有头衔的前提,在艺术巴黎的环境和氛围中,他更容易发挥创造,更加如鱼得水——我一向觉得,能够生为巴黎人,绝对是万幸中的万幸。
1920年出生在巴黎的他,继承了父亲的波西米亚思想和天生的颠覆精神,又继承了母亲对艺术的热爱。但是维昂从小身体就不好,年幼时只能是在家里接受教育,后来患上传染性咽喉炎而导致心脏衰弱——心脏病一直是他的心病,在《岁月的泡沫》中,女主角患病,心脏里开了一朵随时会夺命的莲花,多么诗意的暗喻啊!作为一个病孩,他腼腆敏感,家里4个孩子中,母亲对他比较溺爱,但却造成了他的自卑和不自在,他日后曾说:“和一位过分慈爱的母亲一起生活,难免变成一块蛋奶,苍白又软弱……为了摆脱这个处境,逃出母亲的怀抱,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跌入陷阱的老鼠。”
1959年6月23日,维昂带着极为不满的情绪参加了电影《我要往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的首映式,电影是由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之前他与电影的制片人和导演因电影的内容多次激烈争吵,维昂甚至声称要将自己的名字从字幕中去掉。就在香榭丽舍大街边的一家小影院里,电影才放映了几个镜头,身材高大的维昂便无声无息地深陷进扶手坐椅里,电影结束后,周围的人才发现不妙,打电话求救,但维昂已然昏迷不醒,随后死在了奔往医院的急救车上,死因就是心脏病。
他短短39年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在巴黎度过的,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随学校搬离巴黎一段时间,还有自己短暂的出游。在巴黎,他还经历了两次婚姻,第一次因妻子成了萨特的情人而告终,第二次则因自己的死去而终结。在巴黎,如今还有一条小街被命名为鲍里斯·维昂街(Rue boris vian),离我在巴黎时居住的小屋不远,同在18区,和这条小街对接的则是雅克·普莱维尔(Jacques Prévert,1900~1977)街。这位法国诗人是维昂生前的好友,最后,就让我们以他写给维昂的一首小诗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他的生日
他的死期
合成密码语言
他懂音乐
他懂得机械数学
所有的技术和其他
人说他靠自己的理智做事
其实他是跟随自己的心意
他的心使他尝遍了各种滋味
他的显露的心
他太懂生活
他太恳切地笑
他活得太顽强
他的心攻击他
之后他变得沉默
而他离开他的爱
他离开了他的朋友
但没有失去牵连
最后的最后,还得再说一句,本篇名叫《我要往你的坟墓上吐唾沫》,因为我爱他,所以,以他的方式膜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