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是英雄的传奇,它之所以有如此长期而广泛的大众基础,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中那些武艺高强、侠肝义胆、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英雄侠士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和超强的吸引力。梁、金、古三大家能成为港台新派武侠最杰出的代表,其成功要素中很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为读者描绘了一大批令人过目难忘的侠客形象。那三大家笔下的侠客各有什么特色呢?在塑造侠客方面谁更为高明呢?今天我们不妨学学《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和刘备,来个煮酒论英雄。
先来看梁大侠。梁羽生是个受传统文化思想影响极深的作家,他的人物塑造道德色彩很浓,正邪人物泾渭分明、天然对立、水火不容,他的侠客多是将正义、善良、智慧和力量集于一身,连外在形象都力求完美,一个个英俊潇洒、气宇轩昂、锦衣白马、飘然若仙,满口的诗词歌赋,他们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崇高事业,自始至终都在与那些自私残忍、穷凶极恶的大反派们进行着艰苦卓绝、不屈不挠的斗争,一般也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看梁羽生的侠客,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凛然正气。这种被高度理想化的形象,无疑是令人赞叹、神往和崇拜的。所以评论家皆以梁羽生为典型的侠派正宗。
这样的侠客固然最突出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尊尚的英雄侠义精神,但看多了难免有千人一面之感,而且过于强调侠客的道德楷模作用,不敢写好人身上的缺点,其性格就明显太过直白单一,凝固而少变化,没有更丰富的色彩,近似于“样板戏”里那种“高大全”式的形象。人被神化,即使你写得再生动鲜明,也让人感觉虚假而难以亲近。正如罗立群先生所讲,梁羽生的人物形象缺乏对人生的深入探究,虽高大光辉,却不够真实感人。
但笔者要申明的是,梁羽生的侠客虽有公式化、概念化的问题,但比起一般武侠里的人物还是要出色得多。而且梁羽生并非不能写复杂深刻的人物,像金世遗、练霓裳、厉胜男、空空儿等亦正亦邪的人物都刻画得让人拍案叫绝。但梁羽生由于受正统侠义观念与传统教化思想的局限,明知该如何表现人性的多层面却就不这样做。他认为:“这样一来,人物是突出了,性格是复杂了,却正邪难分了。”
所以梁氏英雄多为扁平的人物,与其说是作者的缺陷,不如说是他刻意的追求。人们常说他是“戴着镣铐跳舞”,我看这副镣铐是他自觉自愿地戴上的。
若给梁氏英雄按优劣排一下座次,愚以为前三名应当是金世遗、张丹枫和练霓裳。金世遗狂放任性、愤世嫉俗、行为乖张,人称“毒手疯丐”,但却心怀侠义与真诚,他的命运起伏最能激荡人心,是梁塑造的性格最丰满且最有深度的角色。张丹枫则是为国为民的儒雅侠士的最高典范。练霓裳也是有情有义且极具个性的著名人物。梁羽生最擅写女侠,其前三名里自然要有位女性,但厉胜男太凶狂,吕四娘太深沉,其在读者中的影响力也都不及这位“白发魔女”。
与梁羽生相比,金庸的侠客摆脱了传统理念的诸多束缚,从生活本质去思考人性,再从人性深处去开掘形象,不为求尽善尽美而伤害其真实性,所以其侠客形象复杂多样,性格迥异,血肉丰满,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价值和更广泛的社会意义。而随着金庸对社会人生的认知和理解日益深入,他对传统侠义精神也逐渐产生了怀疑,并敢于对其僵化腐朽之处进行剖析和批判,因此他笔下的侠客形象也总是在发生着变化。最初写的陈家洛还明显带有旧式完美英雄共有的痕迹,既文武双全又俊逸倜傥。此后的袁承志就开始有所改变,不再满腹经纶,不再聪明过人,不再相貌出众,连皮肤都黑了。到后来的杨过、令狐冲,更发展为传统道德的叛逆者。
由于遵循“以人为本”的创作原则,加之思想观念的不断更新,金庸的侠客在保持传统武侠味道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定的现代意识,不仅在新旧武侠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其侠客类型也更为丰富了,有郭靖、胡斐那样的儒侠,也有杨过、张无忌那样的道侠,还有虚竹、石破天那样的佛侠,更有狄云那样的似侠非侠,韦小宝则走到了侠的反面。有人将金庸侠客的变化趋势总结为:文化水平越来越低,侠义气质越来越淡,身上“邪味”越来越重(但善良的本质是不变的)。
金庸的侠客在变的同时,也呈现出许多鲜明的共性:①他们都生逢乱世,做的也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不是化解整个江湖的恩怨危难,就是救国救民、扭转乾坤;②基本属于孤独寂寞型英雄,大多是父母双亡(至少没了父亲),朋友也很少,总是孤军奋战,且经常被人误解;③自身都存在明显的弱点,如陈家洛的优柔寡断、郭靖的拙笨迟钝、杨过的偏激冲动、令狐冲的油滑任性等;④多为至情至性之人,比较爱走极端,行事有时稀奇古怪;⑤总有一群美女相伴,结局一般都是携心上人功成身退。总之,金氏英雄的传奇经历及辉煌成就,是令我们常人既垂涎三尺又望尘莫及。
至于金氏英雄的前三名应是萧峰、令狐冲和郭靖。萧峰是金庸笔下最为光彩照人的大英雄、大豪杰,论武论德都堪称盖世无双,他的人生悲剧是古希腊俄狄浦斯王式的命运悲剧,他最终更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死换取了两个民族的和平,可谓是古今第一大侠。令狐冲是金庸武侠里最复杂又最迷人的角色,他性格中有萧峰的豪爽、杨过的放纵、张无忌的仁厚、韦小宝的狡黠,而他的自在洒脱则是其他人物所远远不及的。郭靖是金庸的第一儒侠,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的典型。当然有读者会更喜欢杨过,但他的风采被令狐冲遮盖住了,故未入选。韦小宝虽是金庸塑造的经典角色,可他实在不能算作英雄。
古龙的早期作品并不成功,其中的侠客形象也都比较模糊,只有铁中棠略具神采,但也是个梁羽生式的传统侠客,没有古氏特色。古龙的第一个充分体现自己风格的侠客形象是《武林外史》中的沈浪,从此确定了他作品中最重要的侠客类型——浪子游侠。
浪子是古龙的招牌形象,贯穿了他全部的优秀作品。这其中有仁厚深沉的李寻欢、谢晓峰,有开朗乐观的叶开、郭大路,有聪明机智的楚留香、陆小凤,有悲情感伤的萧十一郎、傅红雪,以及古灵精怪的江小鱼等。这些浪子既性格各异,又有着诸多相似之处:①大多身世不明,仿佛从天而降,充满了神秘感,且一出场便武功绝伦、才智过人;②个个性情豪放,爱交朋友;③都贪酒好色,放荡不羁;④在江湖上的地位奇特,经常介乎侠盗之间,属于典型的边缘人物;⑤一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反叛意识。他们蔑视传统,视名利如粪土,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恪守真诚、友爱、宽容、同情等情感准则。这样的人物现代气息极为浓烈,尤其能讨年轻读者的喜欢。
由于古龙的作品都没有历史背景,他的这些浪子无须承担沉重的国家民族大义,也不像金、梁的英雄那样主动地去行侠。他们平时多在流浪或逃避,本无心江湖恩仇,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自己被屈含冤,或好友遭人陷害,个别时也为江湖道义,他们才被迫无奈地出手。他们有着常人一样的烦恼和感伤、不幸和无助,他们受挫折也会唉声叹气,他们获成功也会欣喜若狂。
古龙对普遍人性的关注使他的人物大多充满人情味,读者会觉得他的人物就像自己身边的邻居或朋友,因而能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和亲切感。
但古龙太爱写浪子了,这同类人物写得过多,也不免出现模式化、类型化的问题,而且他的小说多是侦探的故事,悬疑奇诡的情节也容易掩盖人物的个性。再有古龙较之金庸更突出人物的现代意识,可有些矫枉过正,后期便逐渐偏离了中国武侠的本质,有的人物甚至成为穿着古代服装的西洋大侠了。
古氏英雄的前三名应是李寻欢、楚留香和傅红雪。李寻欢绝对是古龙小说里最著名、最令人难忘的角色,是古龙前无古人的独特创造,他重情重义、宽厚善良、舍己为人、以德报怨,其人品可与任何圣贤比肩。楚留香是古龙借鉴西方文学最为成功的人物,是读者心目中最魅力非凡的永远的盗帅。有人可能不喜欢《天涯·明月·刀》,但不能否认傅红雪是味道最纯正的悲情浪子,外有伤残、内有隐痛的寂寞凄楚的形象让人读后挥之不去,他是古龙创作衰退前为我们留下的最后一个经典。
从整体上感觉,梁羽生的侠客令人敬畏,金庸的侠客让人羡慕,古龙的侠客惹人喜爱。而如果非要给三大家塑造侠客方面定个高下,笔者以为金庸应是独占鳌头,古龙略处下风,梁羽生则更逊一筹。
以上将三大家笔下的英雄粗略地品评了一番,笔者煮的这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只觉品梁羽生时,火候还没到,酒中尚有冷意;品金庸时,酒的温凉适宜,韵味醇香;而品古龙时,煮得有点过,酒味虽浓烈,但稍感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