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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生意

我试着不去理会长绳边的守卫,自顾自在一张皮椅上坐了下来,啜饮着一杯香槟。这张椅子就紧靠在大理石墙边,比双人沙发大不了多少。旁边有一张大理石桌子把它和一堆铺着软垫的椅子隔开。整个房间里一共有六个类似的小隔间,下面两层楼里可能还要更多一些。我是被一位年长的管理人员领着直接坐电梯到这里的,然后又直接到座位上坐下,一直还没有机会在楼里四处看看。香槟到手的时候既没有账单,也没有人跟我提过价格。不过我知道在这种地方应该不用为香槟付钱。

虽然刚才见过的从法拉利上下来的女人还没有出我眼前,但我已然感觉到了她的到来。首先绳边的警卫站直了起来,双手平放着紧贴在体侧,脸颊也本能地红了起来。随后我所在的这个角落安静了下来,而且很快这种安静也传递到了周围的人,包括绳边的宾客和他们各自的保镖。随后我听到了她的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她用日语轻快地跟别人交谈的声音,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她音调很高,回响在这个屋顶吊着一对水晶枝形吊灯的房间里。

很快她出我视野之内,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近看起来她身上银色的超短裙显得更短了,刚刚盖过她大腿根部。上身蓝色的吊带装下面露出一截平坦的腹部,还环绕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钻石腹链,看得我有些晕眩。她快步走到了丝绒绳索以内,径直朝我走来,那名年轻的守卫在一旁盯着。她走过那对有软垫的椅子旁边,然后在我所在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双腿交叉着。随后她拨开搭在眼睛上的头发,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仿佛能一下把我看穿。

“马尔科姆说的没错,你看着是像个作家。”

肯定是因为我戴的眼镜,再不就是我的体型——我一直坚持只吃米饭和生鱼片。如果说马尔科姆对我的描述就像她说的一样还算比较准确的话,那他对她的描述可以说是分毫不差。“一个黑发女神,无以伦比的美腿,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你只想坐在地上开始哭泣。”过去三年里她在东京最著名的一家酒吧里当侍女,这更加让我觉得手足无措。因为她是她那个圈子里最专业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而我却连她们到底是怎么一类人都不知道。这其实也正是我让马尔科姆帮忙做介绍的原因,我希望能够了解这里的这个世界。因为马尔科姆的故事,还有这里所有外国人的故事——都和“水生意”紧密关联在一起。

“我叫特雷茜·霍尔。”她边跟我握手边介绍自己。她的皮肤感觉很冷,身上散发着浓厚的香水味。她的英语口音不算太重,只不过发辅音的时候气流略有点重。我不是太敢直接去看她的眼睛,因为她实在太美了,她如果出纽约或是洛杉矶的话,肯定是那种高不可攀无法接近的女人。

“你看来像欧洲人,”我说,“不过我不是很肯定。”

“我老家在爱尔兰。后来在我12岁那年全家移居到洛杉矶。我本来差点儿就要上大学的,但是最后决定尝试走模特儿这条路。我第一次走秀就是在这里,在东京。此后一直没有离开。”

她动了动身子,双腿露在裙子外面的部分碰到了我的手背。她的皮肤很光滑很凉,血管在轻轻地搏动。她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就像蝴蝶的彩翼。她的确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尽管对她并不了解,又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但我还是无法不感觉到这一点。她在自己这个行当里肯定是个高手。

“你没有离开东京我一点儿不觉得意外,”我说,“我看到了外面的法拉利。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她的笑容突然黯淡起来。

“哦,你看到了我的同伴。他其实没有小道消息说的那么坏。”

她所说的“同伴”是一个有独特意义的名称,它建立在严格的原则和规矩之上,但不知为什么所指的情形又很模糊。这个词找不到直接对应的英文翻译,而且这个概念在亚洲以外的地方肯定也不存在。简单来说,同伴就是一个经常光顾的享受特殊待遇的顾客。他出钱请一个陪侍女郎吃饭,然后把她送回去工作。随着两人之间关系越来越紧密,同伴会送给女侍奢华贵重的礼物,比如裘皮衣物、钻石饰品,甚至于为她们租下豪华公寓。而他们得到的回报是,可以成为这些女侍特殊的或者是惟一的顾客。一个真正的同伴并不要求对方用性来回报他的给予。但是常常还是会有同伴和女侍走到一起的事情发生,不管最终结局如何。

“他是一个歌星,”特雷茜解释说,“刚出了一张白金唱片。他到这里来已经有一年了,是他给我买了这个。”

她轻抚着腰间的腹链,我则尽量不去盯着看。

“他真的不指望得到你什么回报吗?”我问。刚刚说完我就后悔提了这个问题,至少这言外之意会让她难受。但是她看来并不介意。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是日本男人不像美国男人。如果他想要女人的话,他可以直接去泡沫园,花钱找来最好的女人然后把她的身体当海绵一样玩弄。或者他可以打电话给那些提供上门性服务的公司——快递公司——她们肯定会很高兴地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我此前从马尔科姆的一个美国朋友那里听说过这种服务。快递服务有些类似于西方的陪侍服务,但是日本女人会满足顾客更多的幻想,而且直接上门服务。这种服务是日本男人可以选择来满足自己淫欲的众多途径之一。而在泡沫园里,女人们会让顾客躺在橡皮垫子上,为他们打上肥皂清洗,然后满足他们的性欲。在按摩俱乐部里,女人们会提供按摩服务,当然还有额外服务。进行所谓的健康按摩时,可以透过按摩间之间的孔看真人秀,享受额外服务。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加古怪的东西——情景俱乐部,这些地方设计得像医院、中学、地铁车厢等等;再加上“裙底偷窥咖啡厅”,这里的地板是透明的,女侍们都不穿内裤,而顾客们都聚集在地下室里窥看她们的裙底。

特雷茜说的没错。既然这个富有的日本人可以有这么多选择,那么他根本不需要在她这样一个女侍这里寻找性的满足。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在这样一个大家都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困惑的社会里,她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呢?

“这不是为了性而存在的,”特雷茜接着说,不经意间把我手中的酒杯拿走,然后用自己鲜红的嘴唇触碰起来,“外面的那部法拉利除了可以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其实再没有什么用处。而在这里面,进行的是一场有着严格规定的游戏,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是一个侍女,一个放在珠宝盒里的好看的小玩意,发出光亮,非常诱人,但是这个小玩意永远不会被人真正占有。他是我的同伴,可以把我拿出来到处炫耀,看着我闪闪发亮,而在我的光芒之中,他会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国王。不过到了白天结束的时候,他还是得把我放回盒子里。最重要的是,他希望事情就只是这样。他假装每天都把我带回家,但是如果我真的希望他占有我,并且真的发生了的话,那么游戏就结束了,我的同伴会离开,然后找寻另外一个侍女。”

她小心地把我的酒杯放回到大理石桌面上。她是个非常善于表达的人,但是我觉得她有点儿太单纯太天真。她想要把自己看成一场性游戏里的一个小玩意儿,一件珍宝,一个平等的玩家。但是这个游戏中的女人大部分是外国人是有原因的——在过去的几年当中,有很大一批从欧洲甚至是美国来的女孩被输送到东京各处的顶级陪侍酒吧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不过就是一个迷恋的对象。她就是那些会去顺从地满足男人所有要求的日本女人的反面。她是一个挑战,一个需要征服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在想自己作为美国人,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日本的真实情况,我可能很像马尔科姆,喜欢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应用在一个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那些来这里的美国人,”我把话题转移到了我来这里真正想讨论的东西之上,“他们也玩儿这个游戏吗?”

她笑了。“大多数情况下,来这里的老外都不明白这个游戏。他们都彬彬有礼——比日本人还有礼貌——但是通常他们都会被放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这里的日本人会忽略他们,装作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会把最差的女人送去服侍他们,比如从波兰和乌克兰新来的女孩。不过这些女孩本来就不该到这里来,她们最终都会被送到歌舞伎町的按摩院里去给客人口交。”

说着她摇了摇头。“美国人并不能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他们以为这里跟美国的脱衣舞酒吧一样。他们弄不懂我们和日本顾客之间发展起来的这种关系。”

她突然抬起头来。我跟着她的眼睛看去,注意到在长绳边站了第二个人,正和年轻的守卫交谈。这个人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守卫不太一样,看来年长一些,样子则更为凶悍。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脸很宽,耳朵疙疙瘩瘩的,眼睛是黑色的,不算很大。他没有穿细条纹衬衫,而是穿着皮夹克和黑牛仔裤。他瞟了我一眼,然后又回头继续跟年轻守卫说话。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汗毛直竖了起来,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马尔科姆刚来东京的时候常来这里。”特雷茜接着说。此时她也在看着那个人,但我看不出来她认不认识他。“迪恩·卡尼常常把他们全带来,每周一次。他们会在后面要一个单间,然后我们会安排最好的几个姑娘过去陪他们。我们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受到这么好的待遇,因为大多数老外都没人理会的,他们却一直都是VIP客人。所以显然卡尼肯定有内部关系。”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变了。差不多任何人谈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反应。他的名声看样子非常大。

“马尔科姆在这里总是觉得不太自在,”特雷茜说,“他的举止不同于一般的老外或是日本客人。他对待我们就像对朋友一样,所有人都喜欢他。”

“那么卡尼呢?”我接着问她,眼睛却还望着穿皮夹克的那个人。他也回头瞟了我一眼,然后用手理了理头发。随着这个动作,他的衣袖往下滑了一截,一条五彩斑斓的龙的文身一直延伸到手腕处。

“卡尼——”特雷茜说这个名字的时候,重重地强调了“卡”这个音。“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日本人一样喜欢来这里。他是我听说过的惟一一个当过同伴的美国人。那女孩名叫维多利亚,是个来自澳大利亚的大美人。个子很高,金发碧眼,身材连我都自叹不如。他常常给她买贵得不可理喻的礼物:卡地亚手表,古孜女鞋,一条看来比她人还要重的钻石项链。我们都挺嫉妒她的。”

这时的我突然有点儿紧张。我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盯着那个文身,看着它盘绕在那人的手腕上。我开始觉得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酒店去了。但是我还是想听特雷茜说完,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还要说的东西会很重要。如果她没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的话,马尔科姆不会把她介绍给我。

“我们都有点儿嫉妒,”她重复了一遍,“直到有一天,维多利亚没来上班。”

我回头看着她。她的微笑不见了,眼神非常严肃。

“我们给她打了电话,但是她不接手机。后来我们有几个姑娘到了她的公寓,就是卡尼为她租下的那间,门上有张纸条说她已经回了澳大利亚,但是没有留下那边的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

“你们查不到她吗?”我问。

“我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名。这里没人会用自己的本名的。所以我们无法和她联系,她就这样不见了。在那以后,卡尼也不再过来,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难道是马尔科姆所知的那些之外又一条传言么?吸血鬼、毒瘾、谋杀?还是这次还不止于此,而且这次是事实?

“接下来几个月里马尔科姆来过几次,过来和跟他交上了朋友的姑娘们打招呼。见到他我总是很高兴,但是我也很害怕。”

“害怕?”我不解地问。这时我注意到那个有文身的人正朝我这里看来——不是我而是特雷茜,观察她专心跟我说话的样子。他是在担心特雷茜会告诉我什么东西吗?不过我又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在捕风捉影、杞人忧天?我算什么啊,不过就是又一个美国人,一个老外。我根本无关紧要。不过尽管这样想着,我的心还是在剧烈颤动。

“为马尔科姆害怕,”特雷茜说,“我觉得他并不真正明白……”

我强迫自己的心脏缓和下来。我告诉自己下一分钟我就会离开这里,回到能给我安全感的家里。或许我真不该去打听什么“水生意”。或许这里确实就是一个“只接待日本人”的地方。

“马尔科姆不明白什么?”我回头看着身边的姑娘,看着她透明的蓝眼睛。

“迪恩·卡尼就是马尔科姆的同伴。”

18东京

还有3分钟到凌晨5点。

阳光穿透了低沉厚重的云层,橘黄色的光束覆盖着葱绿的山群。山边有一段公路蛇行着延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公路有两条车道,路面是新近才铺设的,中间划着醒目的隔离黄线。这条还没有人踏足过的沥青路面总长43英里,连接着两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村庄的名字发音特别怪,如果不是日本人根本读不出来。

七辆世界上性能最好的摩托车整齐地排列在一扇铁门后面,旁边是可以操控铁门的亭子。七辆摩托中包括了两辆鲜红的杜卡迪916,一辆浅蓝色的雅马哈R7,三辆川崎忍者,还有一辆漆黑的本田Rc45.跨坐在车上的是六位身着全套皮质赛车服的美国年轻人,都带着有树脂护目镜的黑色头盔。几辆车相互之间离得非常近,车手们都紧紧攥着油门,膝盖上的护膝几乎都碰在了一起。

一个蓄势待发的时刻仿佛凝固了。

随着一声齿轮的响动,铁门被打开了。所有的摩托都猛冲了出去。动能从皮手套覆盖下的手腕传递到油门,再到发动机,最后到路面,轮胎发出尖锐的声响,后胎还不时上下跳跃。物理课堂里讲述的知识此时被车手们借助玻璃纤维和钢铁生动地再现了出来。有那么一个短暂而危险的瞬间,所有的车子都挤在一起,然后又很快相互拉开了距离,形成了一条直线,一条以100英里时速飞奔向前的直线。每次转弯的时候,车手们的膝盖都逼近地面,黑色的头盔反射着越来越耀眼的阳光。

在这条线的末尾,马尔科姆紧紧地伏在他心爱的坐驾上,胸膛也随着杜卡迪引擎的震动和他血管里兴奋的搏动一起颤动着。他前面是阿卡里和他的雅马哈。他伏在车上的瘦长身躯看着有点儿怪,但还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不知道阿卡里是出于身边人的压力还是真正感兴趣,在过去的半年当中,他一直醉心于这项运动,狂热程度一点儿都不比旁人少。

马尔科姆先是往侧面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又直立了起来,在此过程中瞟了一眼阿卡里身前的两位车手。这两人个子都比阿卡里要矮,和马尔科姆的身高比较接近。尽管他们穿着厚厚的赛车服,还是能看出来这些曾经当过运动员的人健硕的身躯。他们俩分别叫作特伦特·格劳菲尔德和德里克·赫普。和马尔科姆一样,他们都曾经是大学橄榄球运动员,前者在哈佛,后者在哥伦比亚大学。来东京之前,赫普在萨拉蒙兄弟公司当交易助理,而格劳菲尔德则是从雷曼香港公司跳槽过来的。两人的头盔下面裹着的都是一头棕色的头发,格劳菲尔德的头发竖立在头顶,赫普的则梳了下来,盖住了前额上像蛛网一样延伸着的痘痘斑痕。

马尔科姆放下膝盖拐过了下一个弯,听到了皮质赛车服和沥青路面接触的声音。他勉强能看到这时在格劳菲尔德身前的是陶尼——史蒂夫·陶森。除了卡尼之外,陶尼是他们中间最好的车手。他掌控身下杜卡迪的自如让马尔科姆一看就觉得嫉妒。陶尼以前还在科研方面有过相当成就。他曾经是一位生化科学天才,在20岁之前就命名了两种新发现的蛋白质。他身高6英尺,皮肤黝黑,一双迷人的绿眼睛已经迷倒了经常光顾六本木几家热门会所的女人们。他惟一不愿提及的经历是在拿到学位两个月之前从麻省理工辍学了,所以不管在争论当中他的看法多有道理,常常都会被人冷冷地顶上一句:“是啊是啊,你他妈可是大学辍学的。”

马尔科姆把自己的双肘紧紧贴在微微发热的玻璃纤维车身上,小心地经过路面上一堆突起的沙砾。通常在郊外这种地方,私有路面都是修整得很好的,而且在陶尼身前车上的丹尼尔·苏特一直都负责留心这边沥青路面的情况,与拥有这段路的人家进行联系,为今天早上的比赛做好安排。私人拥有一段路面这种情况,对于马尔科姆来说是非常怪异的,而且这段路通常是连接乡下两个小村子惟一的路。但是苏特熟悉这一切,他在日本待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长,而且过去六年当中他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里的青山绿水中间飚车。他从耶鲁大学本科毕业,然后又进入了哈佛商学院。他已经为日本很多家贸易公司工作过,在卡尼把他挖来以前,他在JP摩根公司东京分部工作。在卡尼手下的雇员当中,他是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个,也是除了阿卡里之外惟一一个能说一口流利日语的。因为这一点,他总是让跟他打交道的日本人犯迷糊。因为他日语说得这么好,但外表却是卡尼手下这帮人里显得最“老外”的——金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长长的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下面还留着一点略带红色的小胡子。这撮小胡子让他看来有点儿学者味道,也显得比他28岁的年龄要大一些。不过他开摩托的架势,尤其是拐弯时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斯文有礼。这家伙车开得确实很棒。

事实上,苏特的速度差不多能赶上卡尼了。即便是马尔科姆从比较靠后的位置看来,都能注意到两人离得有多近。苏特的前胎和卡尼的后胎中间隔着的细缝只能透过最薄的一缕阳光。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样,早上的这个比赛就是对男子气的一场检验,检验这些人的技巧和勇气,检验他们有多么愿意去冒风险,去享受风险,并且从风险中获益。而所有这一切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打动卡尼,因为冒风险就是他们挣钱的手段,面对风险和战胜内心天生的恐惧的能力可以说明一个人敢于走多远,或者是能成为怎样的玩家。不管这是一场早上的摩托车比赛,在酒吧或是泡沫园的狂欢,在日经市场进行的一天交易,还是对另外一伙交易人的橄榄球赛,都不过是一场检验,而卡尼总是在观望着。

不过,也就是马尔科姆在东京新生活的第六个月,他已经满足于自己在这个团队中靠下的位置,就像在这排车里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只要加大一下油门就可以超越前面大部分人,但是他觉得还没有到这样做的时候。他不是已经彻底满足了,但是事情进展得太快了,所以他愿意暂且退后一步慢慢来,还有很多东西他要慢慢消化和理解。骑着的新摩托还只是他在东京新生活的象征之一。他的住所是一间月租1万美元的公寓,里面有大理石地板、加热的浴室瓷砖、两间卧室、圆形起居室,厨房墙上还有一道人工瀑布。不过这还只是他起步的地方。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不管是跟卡尼、纱代、其他美国人,还有从东京本身,他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早上7点。

东京金融区中心地区,日本银行大楼顶层办公区。

进入办公区的毛玻璃门上写着:联合战略资本有限责任公司。办公区里有一间很大的中心房间,是这里的会议室。此刻里面大理石会议桌边围坐着六位年轻人。他们把联合、战略、资本三个单词的首字母合在一起作为自己的名号,称他们自己为“ASC职员”,但是东京了解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卡尼小子”。

28岁的丹尼尔·苏特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而且由于拥有哈佛学位并且能讲流利的日语,他也被公认是知识水平最高的。27岁的史蒂夫·陶森是头脑最好的一个,是一个技术天才,运算的速度比用电脑的女会计还快。特伦特·格劳菲尔德和德里克·赫普都是26岁,是两个天生的莽撞小子。他们永远都敢于置身高风险情形,头脑中完全没有恐惧这个概念。阿卡里也是26岁,很滑头,喜欢挖苦人,看着总是那么开心。看起来他和卡尼有点儿什么更深层的关系,或许是因为他跟卡尼的时间最长吧。最后一个是马尔科姆,24岁的他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他的个性和角色还处于不确定的阶段。

六个月当中,这六个人每天早上都会在交易日开始前两个小时先聚集在桌边,穿着他们默认的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卡尼和比尔则会在7点半踱进来。第一周的时候,卡尼是穿着一件有条纹的交易大厅上衣来开这个早会的,或许是表示对尼克·里森的一种古怪的敬意还是嘲讽吧。里森的照片直到那时候还时常出伦敦和东京的小报上。过了第一周以后,卡尼的条纹上衣换成了黑色阿玛尼西服,没有领带,衬衫扣子一直开到腹部上方。而和他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比尔的行头,客气点儿说的话,他那一身就是“无家可归者的装束”。

有时候卡尼是从金融市场新闻谈起,然后再展开每天的讨论,有的时候他会让手下这些人来主导。刚开始的时候,会议会慢慢趋向混乱而不是有序,因为所有人都想同时表达自己的看法。在公司正式开始运营之前那两天当中,卡尼向大伙解释了做对冲基金只有一条底线——利润。只要能赚钱,没有什么买卖是超过限制的或是疯狂的。ASC可以买进或是卖空股票或是债券,交易指数期货,交易日元,或是各种商品,比如贵重金属、瘦猪肉,甚至于是橙汁。或者他们可以去做非同寻常一点的东西,像房地产、珍稀艺术品,或是首次公开发行股票。他们不需要向谁负责,也不要被授予任何的表格、文件或是许可。仅有的真正的限制就是他们3亿5千万美元的总资产和卡尼原则第一条:永远不要涉足在结束铃声响起前无法脱身的东西。这些情况给大家留下了很多发挥创造力的空间,而且在卡尼所培养的这个竞争环境当中,大家在很多次早会上都进行了很热烈的讨论。公司的格局不再是一个顶级交易人加他的魔法师再加一帮助理,而是8个独立交易人,所有人都有权执行交易,也就是说有8位大玩家。尽管没有明确说明,但是大家都知道谁能做成最大的交易,谁就能得到最多的利润——短期来说是金钱方面的受益,而长期来说则是在地位上的。

到目前为止,在构想挣钱方案方面表现最出色的是史蒂夫·陶森。他在过去六个月中总共提出了12条建议,卡尼和比尔认可了其中三条:涉及印度尼西亚市政公债的一个套现方案,这为公司挣得了300万美元;另外陶森敏锐地发现有一家新加坡的纺织公司被估价过高,于是执行了卖空,为公司挣得了100万美元;最后一个方案涉及韩国正向越南延伸的五金器具销售链,他操作了一笔“快进快出”的买卖。基于这些成功,陶森表现得非常高调。由于韩国那笔生意为公司挣了400万美元,他把自己早会的座位挪到了卡尼旁边,开会时还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发亮的眼睛中透着高高在上的得意神情。

除了陶森,苏特也构想出了两个盈利方案,都是在ASC开业后第一个月之内。这两个方案其实都是他之前在JP摩根公司时所操作项目的延续,包括了复杂的套现交易,涉及刚刚出现的某种日本可转换债券。两个方案在盈利方面都可以说表现惊人,加在一起一共为公司赢得了700万美元。

格劳菲尔德和赫普一直都是作为一个两人组一起在工作。他们早会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击别人的想法。所以有次他们自己提出想法的时候,大家都非常惊讶,卡尼可能是最意外的。这俩人提出了一个涉及日元和美元之间的货币交易。这个方案为公司挣得了500万美元,也算是为他们若干次余醉未醒还穿着之前一天的衣服跑来上班做了补偿。他们两个都是附近那些主要雇用东欧女人的脱衣舞夜总会和妓院的常客,而且卡尼手下这伙人都在传言,两人是从他们俩共享的一个俄罗斯妓女那里得到这个想法的,只不过没人有胆量当面去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如此。况且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只要它可以为公司带来利润就行。

至于马尔科姆,他已经开始在考虑自己和阿卡里还应不应该在脱衣舞夜总会里花那么多时间,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自己设法寻找挣钱途径的尝试还没有任何收获。所以这两个在基德公司大阪分部就是卡尼手下的助理又被迫回到了当时的老路上。主要的时间都被用来在大阪交易市场交易日经期货。而且他们在东京的办公设置和当时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两个紧挨着的小隔间,里面放着电脑,坐的还是带滚轮的椅子,卡尼和比尔不在的时候两人可以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比赛谁坐着椅子跑得快。最后还有塑料通话盒,就在他们几乎不用的电话旁边。

其实,在一家以东京为基地的有3亿5千万美元资金的对冲基金做一个简单的独立交易人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况且马尔科姆和阿卡里从开始运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在给公司带来稳定的收入。他们的收获当然比不上卡尼每年的4000万,但是他们可以保证挣到差不多300到800万。如果从收获层级来看,他们两个应该被放在陶森后面,在其他人之前。只是问题在于他们带来的不是创新的利润,不是他们自己带给公司的,也不会打动卡尼。在两人给公司带来新利润之前,他们依然只是按键盘的人——可以被替换和复制,与在东京金融区不计其数的金融公司里做苦工的普通交易员没什么区别。就在他们那幢大楼里可能就分布了50名跟他们一样的交易人,坐在相似的办公室里,守在电脑屏幕前。

马尔科姆迫切盼望着能产生自己的想法,这带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而且随着他生活条件的快速提高,这种压力也在快速增长。即便是在他驾驶着杜卡迪飞驰在乡间公路,透过头盔的遮掩感受清晨雾气的时刻,他的脑海里还在思索着可能的涉及贵金属和美国国库券的套现方案。每天晚上回到豪华公寓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阅读世界各地的数十份财经新闻报刊,寻找暂时还没有人留意到的契机。哪怕就是价格、数量或是价值上面那一点点的差别,带来的可能就是很快很容易得到的利润。这使得他形成了一种关注细微差别的习惯——即便是在和纱代共处的时候,在牵着她的手穿过露天市场,或是和她一起躺在卧室里的睡垫上闻着她的体香的时候,他也在思考他们两人之间细小的差别——一个日本美人和一个老外——寻找着两人感情世界中可能存在的套现机会。

马尔科姆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他相信自己早晚能找到套现的机会。但是目前的情形看来却是,12街有家麦当劳以1美元的价格卖汉堡,17街则有一家卖1美元10美分。马尔科姆却踌躇在两者之间,双脚像是粘在沥青路面上,看着周围的人往来奔波,口袋里塞满了轻轻松松挣来的钱。

惟一能让他心里平衡的是,他不是惟一一个没有想法的人,还有阿卡里和他同病相怜。不过最近两个人晚上的15子棋局变成了近乎无声的比赛,阿卡里看来跟马尔科姆一样,深深困扰于总是找不到原创方案的尴尬境地。他下棋都变得很机械了,虽然还是能很轻松地击败马尔科姆,但是好像胜利再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兴奋的感觉。他也不再去提醒马尔科姆已经在两周的棋局当中欠了他将近3万美元。马尔科姆开始在想这份压力对于这个瘦瘦的家伙来说是不是过于沉重了,再不就是他还有什么别的心事。尽管阿卡里的公寓就在马尔科姆楼下两层,但是他却并不了解阿卡里在东京的社交活动。除了晚上的15子棋之外,他已经有两个多月下班后没看到阿卡里了。

所有这一切的疑惑在一个周一的清晨得到了解答。早上8点刚过,阿卡里突然从自己椅子下面拿出来一个金属外壳的箱子,然后很坚定地走到了卡尼身边的位置。

当时格劳菲尔德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一个嫖妓的传闻,说是有个嫖客和两个妓女在玩三人行,但是突然出现了第三个妓女——她发现了房间里暗藏的摄像机,于是整个场面一下子炸了锅。卡尼不得不打断了他,不过阿卡里此时也还没开始说什么,他还在忙着打开箱子上的扣。马尔科姆看得出来阿卡里扭动金属扣的手指在颤抖。最后箱子终于被打开了,阿卡里取出了一叠报告表,然后给桌边所有人分发了一份。

“三个星期以前,”他开始说话了,马尔科姆注意到他一直躲避着自己的眼睛,“我在日本第一银行的一个朋友找我谈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案。经过大量调查,我很肯定这是一个很好的赚大钱的机会,收效会很快,风险很小。”

卡尼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嘴唇一边看着手上那一页报告。马尔科姆是最后一个拿到报告的人,当时两人的目光接触了,阿卡里的眼中透着羞怯。马尔科姆接过报告看了看那几行数字,然后费了一点儿时间才算清楚这些数字代表了什么。日本第一银行是日本最大的几家国有银行之一,正处在即将破产的境地,主要是源于巨额的未清偿贷款。马尔科姆通过报纸上的消息关注这家银行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他对阿卡里是怎样在那边找到了朋友却一无所知——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阿卡里从来没有跟他提及过这事。即便阿卡里是想独自占有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他也还是可以告诉马尔科姆的。马尔科姆只会去支持自己的朋友,比如帮他进行调查。

“这些都是未清偿贷款,总额达到了大约1亿美元。大部分都是用房地产做抵偿的,地产的总估价在5000万美元左右。由于日本第一银行正在经受一场灾难——我很肯定你们都看到了最近新闻的头条——他们并没有真正采取措施去收回这些贷款或是抵押品,然后把这些资产换成现金来清偿债务。”

马尔科姆的目光从满是数字的报告转向了卡尼。卡尼依然面无表情,但是手指还在敲击着嘴唇,节奏越来越快。这上面的数字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用来抵偿过期未偿贷款的抵押品总值达到了5千万美元,即便只是拿回其中一部分然后换成现金,那都会是很大一笔钱。

此时阿卡里说出了最重要的东西:“日本第一银行愿意以1000万美元的价格把他们这个贷款包卖给我们。”

卡尼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冰冷的蓝眼睛随即转向阿卡里,桌边其他所有人也都同时朝他看了过去,连马尔科姆也感觉浑身紧张了起来。日本第一银行居然愿意以1000万美元出售价值1亿美元的未清偿贷款,而且现有的抵押物价值就达到了5千万美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陶森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已经第一个清晰地解读了所有数字。

“如果我们能追回哪怕是这些贷款的一小部分,都能狠狠赚上一笔。”

“妈的,”苏特也插话说,“如果我们能把这些抵押的大楼收回和清算,那么可以赚到我们投资的四倍。”

马尔科姆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事有些难以理解。1000万美元对换1亿美元贷款?这个交易肯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在怀疑的同时,马尔科姆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觉得被好友出卖了才有如此的态度,因为阿卡里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他怀疑自己是有些嫉妒,于是试着让自己尽量客观一些,但是这些数字看来的确是太不合理了。

“为什么这些贷款会被人用仅仅十分之一的价格出售呢?”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阿卡里耸耸肩膀。“日本第一银行与他们的债权人之间的关系处于一个困难期,他们急需尽快让自己摆脱这个恶梦。如果让他们自己出去找那些公司追偿贷款,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消息。所以他们宁愿卖给一伙老外。”

马尔科姆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这事没道理。

“如果让人知道他们拿1亿贷款换了1000万,那听来不会更糟吗?还有让人知道他们找一伙美国人帮他们干脏活?”

“不会。”阿卡里回答说,马尔科姆能听出他已经不耐烦了。“日本人的思维方式不是那样的。几乎没人听说过日本银行会对日本公司追偿贷款收回抵押物的。但是美国人被他们视为野蛮人和牛仔,所以我们可以这么做而日本人不可以。”

马尔科姆正打算继续争论,但是卡尼突然把身子前倾过来,手指弯在一起把下巴托了起来。

“卡尼原则第五条。不要考虑得太过分。如果它看着像只鸭子而且跟鸭子一样叫唤——那它就是只鸭子。我想这个方案可以实施。阿卡里你再去和那个第一银行的朋友谈一次。另外再仔细考察一下这些贷款的抵押物。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让马尔科姆跟你一起。我想他可以利用日经以外的时间。”

马尔科姆感觉卡尼的话就像是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静静地看着阿卡里收好箱子,看着其他人站起身来。他是惟一一个没有给公司带来新方案的人了。而且卡尼给了他一个信号,告诉他他在关注着所有人的表现。他总是在关注着。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会议室。卡尼是第一个,比尔第二。马尔科姆一直等到房间里就剩下他和阿卡里的时候才开口说话。

“祝贺你啊,”他冲着正往门口走去的阿卡里说,“那是个不错的发现。”

阿卡里点点头。马尔科姆等着他说点什么,比如为向他保密跟他道歉,或是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找他帮忙。ASC是个充满竞争的公司,但他们还是朋友。阿卡里应该知道马尔科姆不会窃取他的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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