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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矍铄翁九秩双生子(2)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得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过不已,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说起了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头是个禽兽。”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子,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台什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拾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

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一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

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更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老爷一看,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着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

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象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你是那儿来的呀?”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这不是二叔来了么?

怎么一个人来了?”匆匆见了个礼起来,便和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

那人听了,忙着就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和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接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和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安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趿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颈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毛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记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

他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和他的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象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三层门儿。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她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入家。有那么大个儿子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和唱曲儿的改字儿,没什么大分别了。她便索性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她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

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她又拉了她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这也是老爷呢!”安老爷见是她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都长这样高了。”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后面还有些房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你们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你大家瞧瞧,今儿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和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怯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吧,不用和他们见礼了。”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问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邓九公笑道:

“好极了,你先别忙,索性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乐,今日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

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的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怪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褚大娘子道:“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子去吧!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这可说甚么?”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说:“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和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她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欢了一场。”

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煎普洱茶呢!”安老爷一面让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养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会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个月上,只见她吃动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道:‘这是个什么原故?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吧?’怎么着,她就给她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她忽然跳着过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什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挨着月分儿,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她养,白说她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她正跟着我吃包,只见她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着,忽然呀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啊?’

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喝喇的一声,就把孩子养在裤子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她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她且不吃,只嚷饿得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还垫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她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象有一个呢?’将说着,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

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说话的吉利。今日正是两小子的满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儿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两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原来是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她得奶两个。人家养双胖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她却要两个一块儿奶。到了要两个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纽儿,一个二纽儿,这可就不行了。所以她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纽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她两个咂儿。

她却把两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们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她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她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老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促不安。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

“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什么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哟!了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两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那奶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这个灌精儿的时候,她那奶头儿里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

“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是了,又闹这些累赘?”安老爷忙说道:“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她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奶也断不够。小人儿的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说着,炕上一个老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有了侄儿了,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她说道:“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和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邓九公忙说:“够了够了。”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周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要过去看那两个孩子,她又问道:“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她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她到底赶多时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说:

“哎哟!妈呀!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因和安老爷说道:“她问的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她就和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和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她来。那一个就赚她说:

‘得了空儿就来。’她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个了。”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口交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她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泡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安老爷看了看,到底确是本店目制,货真价实,原版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宜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两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这管文笔儿和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个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安老爷说道:“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个乳名,就叫他‘山儿’,‘海儿’。那个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教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说好不好?”邓九公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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