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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变(2)

“发什么财!”赵老板不快活的说,“大家借了钱都不还……”

“哈,哈,小意思!不还你的能有几个!……大老板,不在乎,发财还是发财——明年要成财百万啦……”客人说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账桌边坐下了。

“明年,明年,这样年头,今年也过不了,还说什么明年……像你,毕尚吉也有……”。

“哈,哈,我毕尚吉也有三十五岁啦,那里及得你来……”客人立刻用话接了上来。

“我这里……”

“可不是!你多财多福!儿子生了三个啦,我连老婆也没有哩!……今年过年真不得了,从前一个难关,近来过了阳历年还有阴历年,大老板不帮点忙,我们这些穷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老板商量呢!……”

“什么?要紧事吗?”赵老板吃惊地说,不由得心跳起来,仿佛又有了什么祸事似的。

“是的,于你有关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诉你……”

“于我有关吗?”赵老板给呆住了,无意识地坐倒在账桌前的椅上。“快点说,什么事?”

“咳,总是我倒霉……昨晚上输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赵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钱……”

“瞎说!”赵老板立刻站了起来,生着气。你这个人真没道理!前账未清,怎么再开口!……你难道忘记了我这里还有账!”

“小意思,算是给我毕尚吉做压岁钱吧……”

“放——屁!”赵老板用力骂着说,心中发了火。“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来敲我的竹杠!”

“好好和你商量,怎么开口就骂起来?哈,哈,哈!坐下来,慢慢说吧!……”

“谁和你商量!——给我滚出去!”

“啊,一百元并不多呀!”

“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

“谁不要面皮?”毕尚吉慢慢站了起来,仍露着笑脸。

“你——你!你不要面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给我三天内送来!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呢?”

“弄你做不得人!”赵老板咬着牙齿说。

“哦——不要生气吧,赵老板!我劝你少拆一点屋子,少捉几个人,要不然,穷人会造反哩!”毕尚吉冷笑着说。

“你敢!我怕你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劝你慎重一点吧……一百元不为多。”

“你还想一千还是一万吗?咄!二十元钱不还来,你看我办法!……”

“随你的便,随你的便,只不要后悔……一百元,决不算多……”

“给我滚。……”

“滚就滚。我是读书人从来不板面孔,不骂人。你也骂得我够啦,送一送吧……”

毕尚吉狡猾地眨了几下眼睛,偏着头。

“不打你出去还不够吗?不要脸的东西!冒充什么读书人!”赵老板握着拳头,狠狠的说,恨不得对准着毕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过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会,再会,新年发财,新年发财!……”毕尚吉微笑地挥了一挥手,大声的说着,慢慢地退了出去。

“畜生!……”赵老板说着,砰的关上了门。“和土匪有什么分别!……非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十个毕尚吉也不在乎!……说什么穷人造反!看你穷光蛋有这胆量!……我赚了钱来,应该给你们分的吗?……哼!真的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还要强借!……良心在哪里?王法在哪里?……不错,独眼龙抢了我现银,那是他有本领,你毕尚吉为什么不去落草呢?……”

赵老板说着,一阵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万二千元,天晓得!……独眼龙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来,愤怒地握着拳头:

“我要毕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别一个椅上:

“独眼龙!独眼龙!……”

他说着又站了起来,来回的踱着,一会儿又呆木地站住了脚,搓着手。他的面色一会儿红了,一会儿变得非常的苍白。最后他咬了一阵牙齿,走到账桌边坐下,取出一张信纸来。写了一封信:

伯华所长道兄先生阁下兹启者毕尚吉此人一向门路不正嫖赌为生前欠弟款任凭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来索诈恐吓声言即欲造反起事与独眼力合兵进攻省城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为幸……赵老板握笔的时候,气得两手都战栗了。现在写好后重复的看了几遍,不觉心中宽畅起来,面上露出了一阵微笑。

“现在你可落在我手里啦,毕尚吉,毕尚吉!哈,哈!”他摇着头,得意地说。

“量你有多大本领!……哈,要解决你真是不费一点气力!”

他喃喃地说着,写好信封,把它紧紧封好,立刻派了一个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嘱着说:

“送给林所长,拿回信回来,——听见吗?”

随后他又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的踱着,等待着林所长的回信,这封信一去,他相信毕尚吉今天晚上就会捉去,而且就会被枪毙的。不要说是毕家(石契),即使是在附近百数十里中,平常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说一句话,要怎样就怎样。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上去,那就还要大了。赵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吓死乡下人的。至于他的亲笔信,即使是官厅,也有符咒那样的效力。何况今天收信的人是一个小小的所长?更何况林所长算是和他换过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满怀主大凶……”赵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已经应验过啦,现在让它应验到毕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枪毙,就是杀头……要改为坐牢也不能!

没有谁会给它说情,又没有家产可以买通官路……你这人运气太好啦,刚刚遇到独眼龙来到附近的时候。造反是你自己说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赵老板一面想,一面笑,不时往门口望着。从长丰钱庄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来了。而且带了林所长的回信。

赵老板微笑地拆了开来,是匆忙而草率的几句话:

惠示敬悉弟当立派得力弟兄武装出动前去围捕……赵老板重复地暗诵了几次,晃着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怕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机警地遏制了笑容,假皱着眉毛。

忽然,他听见了屋外一些脚步声,急速地走了过去,中间还夹杂着枪把和刺刀的敲击声。他赶忙走到店堂里,看见十个巡警紧急地往东走了去。

“不晓得又到哪里捉强盗去啦……”他的伙计惊讶地说。

“时局不安静,坏人真多——”另一个人说。

“说不定独眼龙……”

“不要胡说!……”

赵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毕尚吉的,遏制着自己的笑容,默然走进了自己的房里,带上门,坐在椅上,才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的几天来的痛苦,暂时给快乐遮住了。

毕尚吉没有给捕到。他从长丰钱庄出去后,没有回家,有人在往县城去的路上见到他匆匆忙忙的走着。

赵老板又多了一层懊恼和忧愁。懊恼的是自己的办法来得大急了,毕尚吉一定推测到是他做的。忧愁的是,他知道毕尚吉相当的坏,难免不对他寻报复,他是毕家(石契)上的人,长丰钱庄正开在毕家(石契)上,谁晓得他会想出什么鬼计来!

于是第二天早晨,赵老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一则暂时避避风头,二则想调养身体。他的精神近来渐渐不佳了。他已有十来天不曾好好的睡觉,每夜躺在床上老是合不上眼睛,这样想那样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尝不出味道。

“四万元现银……三百担米……独眼龙……毕尚吉……”这些念头老是盘旋在他的脑里。苦恼和气愤像挫刀似的不息地挫着他的心头。他不时感到头晕,眼花,面热,耳鸣。

赵家村靠山临水,比毕家(石契)清静许多,但也颇不冷静,周围有一千多住户。

他所新造的七间两彳共亍大屋紧靠着赵家村的街道,街上住着保卫队,没有盗劫的恐慌。他家里也藏着两枚手枪,有三个男工守卫屋子。饮食起居,样样有人侍候。

赵老板一回到家里,就觉得神志安定,心里快活了一大半。

当天夜里,他和老板娘讲了半夜的话,把心里的郁闷全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觉,直至上午十点钟,县政府蒋科长来到的时候,他才被人叫了醒来。

“蒋科长?……什么事情呢?……林所长把毕尚吉的事情呈报县里去了吗?……”

他一面匆忙地穿衣洗脸,一面猜测着。

蒋科长和他是老朋友,但近来很少来往,今天忽然跑来找他,自然有很要紧的事了。

赵老板急忙地走到了客堂。

“哈哈,长久不见啦,赵老板!你好吗?”蒋科长挺着大肚子,呆笨地从嵌镶的靠背椅上站了起来,笑着,点了几下肥大的头。

“你好,你好!还是前年夏天见过面,——现在好福气,胖得不认得啦!”赵老板笑着说。“请坐,请坐,老朋友,别客气!”

“好说,好说,那有你福气好,财如山积!——你坐,你坐!”蒋科长说着,和赵老板同时坐了下来。

“今天什么风,光顾到敝舍来?——吸烟,吸烟!”赵老板说着,又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一枝纸烟,亲自擦着火柴,送了过去。

“有要紧事通知你……”蒋科长自然地接了纸烟,吸了两口,低声的说,望了一望门口。“就请坐在这里,好讲话……”

他指着手边的一把椅子。

赵老板惊讶地坐下了,侧着耳朵过去。

“毕尚吉这个人,平常和你有什么仇恨吗?”蒋科长低声的问。

赵老板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给他猜着了。略略踌躇了片刻,他摇着头,说:

“没有!”

“那末,这事情不妙啦,赵老板……他在县府里提了状纸呢!”

“什么?……他告我吗?”赵老板突然站了起来。

“正是……”蒋科长点了点头。

“告我什么?你请说!……”

“你猜猜看吧!”蒋科长依然笑着,不慌不忙的说。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青了一阵。蒋科长的语气有点像审问,他怀疑他知道了什么秘密。

“我怎么猜得出!……毕尚吉是狡诈百出的……”

“罪名可大呢:贩卖烟土,偷运现银,勾结土匪……哈哈哈……”赵老板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感觉到蒋科长的笑声里带着讥刺,每一个字说得特别的着力,仿佛一针针刺着他的心。随后他忽然红起脸来,愤怒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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