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韩静回到屋子里,天已完全黑了。
她惊魂未定,不但替黎文,也替涂龙担心。她打开灯,粉红色的衣裙上沾了斑斑血迹。她去接了盆凉水进来,从热水瓶里又倒了一些热水兑在里面,用毛巾洗了脸,擦了擦身子。她将衣服换了,穿了一套米白色的半旧的连衣裙。裙子是高中时候母亲替她买的。母亲说乡下女孩,穿素净一些好。母亲希望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静”,不但为人处事以“静”为本,连穿着打扮也要“静”。花枝招展不是本分人家的女孩。
她将换下的衣服洗了,晾在屋子里。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黎文怎么还没有回来?她放心不下,匆忙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按照黎文的吩咐,将稍微值钱的东西收进箱子,又到隔壁替黎文收捡收捡,然后回到房间,坐等黎文和涂龙回来。
屋子里十分闷热,门和窗户是紧闭了的。傍晚目睹的场面仍不停地在眼前闪现,黎文渗血的伤口,几个面目狰狞的小青年挥舞着的砍刀……她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想起来心里仍狂跳不止。
她拿过一本在街上书报亭买的杂志当扇子,躺在床上,不紧不慢地扇风,两眼紧盯着布了一些蜘蛛网的陈旧的天花板。对面偶尔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间或飘进些许电视节目的声音。她的眼前若有若无地出现着母亲、哥哥和在轮船上操劳的父亲的影子。她好想他们。要是不赌气出门,这个时候她在干啥呢?在看电视,在院坝里乘凉,在床上吹着电风扇读琼瑶的小说,或者回到学校,复读、上夜自习,或者已经考上大学,跨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她摇了摇头,努力地想把思家的感觉逼出脑子。已经出门了,已经赌气跨出了家门,还去想那些干什么!人的一生谁说得准?你想呆在家里就呆在家里?你想考大学就考大学吗?果真如此的话,还谈什么命运?不是常说命都是前世注定的吗?虽然有时候也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但那得看是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急风暴雨来了,你想撑住一把雨伞,免遭暴风雨的袭击,或许,不仅仅只是一种徒劳,有时甚至还会适得其反,更加得不偿失。
她又看了一下时间,整整深夜12点了,黎文和涂龙咋还不回来?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起床来穿上凉鞋,打开了门。
外面的巷道黑森森的,差不多的人家都熄灯了。她不敢穿过那黑暗的巷道走到大街上去。可是,黎文和涂龙的影子又老在眼前晃动。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猜测总是搅得她坐卧不宁。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劲,横下一条心,将钱揣在身上,又到黎文的房间取了一把水果刀,握在手里;然后让房间的灯亮着,关好门,才走进了巷道。
她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的驾驶员莫名其妙地朝她打量,心想这么晚了,女孩子家独个坐车,不是夜总会的小姐就是桑拿妹,或者是出门寻找嫖客的“鸡”。
她不去理会驾驶员的目光。驾驶员问她到哪儿去,她说:“不知道,顺着大街转!”
驾驶员更加迷惑,目光总时不时的瞥她。
整条大街转了一圈,不见黎文和涂龙的影子。出事的地方早没有了人。她猜想他们会到哪儿去呢,会不会被公安局或者派出所抓去了?不可能,即使抓去了,黎文没有错,应该回来了。那么,一定是涂龙出事了,黎文送他到医院。如果是那样的话,黎文也该回来说一声,顺便拿点钱去!
管他到哪去了,先去医院看看。她对城里的医院不太了解,问驾驶员:“如果被人用刀砍了,最大的可能是到哪家医院去治?”
驾驶员觉得好笑,不出气不吭声的,一说话吓人一跳。不过,他转念一想,恐怕女孩家里有什么人出事了吧,难怪东寻西找。于是,他说:“第二医院最近,到那儿去看看吧!”
“行!”韩静同意了。
车子立即掉转车头,迎着橘黄色的街灯,驶进了一条蓊郁的林荫大道……
14
一直到天亮,涂龙都没有苏醒。黎文和韩静去看了几趟,一点变化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般。医生一再催促他们,上午一定要去拿钱来。涂龙失血太多了,输的那点血远远不够,何况还要住院、输液、护理,费用多如牛毛,粗略估计需要好几千。
黎文和韩静到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可是老乡一场,难道见死不救吗?
黎文对韩静说:“祸不单行呐,涂龙要用钱,而我又偏偏动弹不得,要不的话,我也可以多加一个班,多挣点钱来给他治伤。”
韩静默默不语。她想处境如此,急也没有用。她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很想发封电报回去叫妈妈寄点钱来。不过,千里迢迢,待钱汇到,可能人早就没有救了。要不找人借吧,可是,又能去找谁借呢?
“不过,办**有的。”黎文不忍心看着韩静忧愁的样子,他希望韩静活得愉快。他说:“我写个条子,你去找谭哥,说我和涂龙出事了,暂时不能上班,看是不是厂里借一点钱,以后挣来还。”
韩静将目光移到黎文的脸上:“可能不行吧,打工仔,有一天没一天的,厂方会借钱给你吗?跑了咋办?”
“谭哥和我关系不错,试一试吧,也许能行!”
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于是,上班时间,韩静带着黎文的纸条,疲惫不堪地走进了厂门。她没有抱任何的希望,沿海的人是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内地来的打工仔的。
她好不容易爬上办公大楼,在四楼找到劳务处,又在劳务处找到了黎文称做谭哥的人。她将纸条递到谭哥的手里,眼泪止不住滚了出来。她忙用手绢将它拭去了。
谭哥看了条子,将韩静喊到外面的走道上,说:“出事呐,咋不小心呢,不能上班不要紧,好好休息,只是借钱的事我作不了主。厂里的招聘职工借我可以批,打工仔借由厂长批。这两天厂长回日本去了。要不你找厂长助理也行。我带你去,就在五楼。”
提起厂长助理,韩静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戴着眼镜,躲在镜片后面的目光老是爱盯她的年轻人的模样。她真不想见到他。
“走吧,我给你担保,兴许能行。他姓林,留学生,为人随和善良。不要怕!”谭哥望着踯躅不定的韩静催促道。
韩静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跟着谭哥上了五楼。
五楼装修考究,厂长办公室、厂长助理办公室、秘书处、对外协调处和微机室一溜排列,每一间办公室的门前都摆了几盆棕竹、罗汉松和铁树,使人倍感雅致。
谭哥带着韩静,走到厂长助理办公室门前,叫了一声:“林助理!”然后将韩静让进了屋子。
“呵,是你,有事吗?”林助理望着韩静,脸上浮起笑容,指着旁边的红木椅子说道:“坐吧,别客气,早就听说了,装包车间的,写得一手好字,高中文化。”
韩静没有移动脚步。她低着头,不敢看林助理的脸。
谭哥唤了她一声,鼓舞道:“别介意,林助理也是年轻人。来吧,坐下谈!”然后他走到林助理的桌前,将情况做了简单的说明。
“好吧,我知道了!”林助理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谭哥微笑着,将黎文写的条子递给林助理,出门去了。
林助理将条子放到桌上,起身倒了一杯水走到韩静的跟前,捋了捋眼镜,安慰道:“别难为情,你们从外地来不容易,有困难是该找我们厂方。来,喝点水!”
他将茶杯递到韩静的手里。
韩静很感激林助理的理解。她接过茶杯,抬起目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他。林助理虽然身材单薄,面容清瘦,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读书人的威严和自强不息。她想,也许林助理并不属于她所想像的那种专爱拿漂亮的打工妹寻刺激寻开心的有钱人,身上也不一定就有那种暴发户所张扬出来的令人厌恶的铜臭味。人是会有错觉的,错觉常常使人误入歧途,也常常使人错失良机。想到这里,疑虑消除了许多。于是,她说:“感谢你们,感谢你们能救我们老乡一命!”
话刚说完,眼圈一红,泪水又滚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