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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两天后,秦佳怡和叶小凡走了,叶枫亲自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周芸也一同前往送行。玉镯周芸还是收下了,那是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它本身的价值已显得无足轻重,它象征着叶枫和叶小凡兄弟间血脉相连,是他们兄弟同心的一件信物。秦佳怡亲口告诉周芸,玉镯共一对,是她的丈夫丁诚的先祖发迹时无意间得到的,世代相传。到丁诚的父亲这一辈时,妹妹出国留学前,他们的父亲就把这对玉镯传给了他俩,以防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兄妹俩失散后作为相见的信物。丁诚和姑妈相见时,都拿出了彼此的信物。在丁诚的遗信中,他嘱咐秦佳怡,如果叶小凡有哥哥在世的话,就把这对玉镯传给他们兄弟俩,让他俩亲手给他们的妻子戴上,世世代代相传下去。

临走前,秦佳怡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让叶枫给周芸戴上,她感慨万千地说她恐怕不能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踏上这片土地了,她希望临别前能看着周芸戴上玉镯,就像她亲眼看见他俩结婚的场面一样。当着秦佳怡的面,叶枫亲手把玉镯给周芸戴在手腕上,周芸纤巧白皙的手和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玉镯是相映生辉,更加显得她娇美动人,真像一位羞答答的新娘子。秦佳怡满意地笑了,那是多么慈祥,亲切,温暖,又令人陶醉的笑容啊!心思敏捷的叶小凡赶紧用摄像机捕捉下这美好的瞬间。

真的要走了,秦佳怡情不自禁落泪了,面对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心中涌动着难以割舍的情怀。这里曾给予她最美丽的梦,同时也是她美梦破碎的地方。又要离开这片故土了,而且极有可能是永别了,她怎能不泪洒尘埃呢!可她知道她的心是永远不会离开的。

车子缓缓开动了,秦佳怡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浑身不住的颤抖。刚驶上公路,突然,汽车停了下来,秦佳怡侧身探出头去,透过前车窗玻璃,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何明皓。叶枫赶忙下车,快步向何明皓走去。周芸也下了车,她帮叶小凡把轮椅抬了出来。叶小凡抱出母亲,让她安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向前走。周芸紧跟其后,上车时她还暗自焦急呢,这下安心了。昨天,叶枫让她去看望一下何明皓,她知道他担心老师,但是他又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老师。周芸见到何明皓时吓了一大跳,虽然她心里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没想到他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伍子胥一夜愁白头的故事她是耳熟能详,但在现实生活中她还从未见过有谁一夜之间就霜林尽染,闻所未闻。何明皓的变化虽不至于夸张到一夜白头,但是变化之大着实让周芸感到震惊,一时间怎么也接受不了,黑发丛中几缕白变成了黑白均衡,平分秋色;他面容枯槁,一眼看去如同苍老了十岁;两天前还只是略略有点佝偻着的背已经明显的驼了,腰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双手犹如烈日下曝晒的枯柴,还总是抖个不停。周芸忍不住流下了怜悯的泪水,临走前,她把秦佳怡母子要走的消息告诉了他。不用叶枫明说,他只要一个眼神,她就能完完全全明白理解他的心思,她对他已经是洞幽烛微,这一点她还是自信满满。

步履蹒跚的何明皓在叶枫的搀扶下走到秦佳怡面前。看着已然犹如风中残烛的何明皓,秦佳怡的心中不禁唏嘘不已。几十年岁月无情的摧残还抵不上她兴师问罪的心灵责罚来得凶猛,沉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又怎会犯下弥天大错呢?时至今日,他本该是一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步履矫健的老学究,几十年孜孜不倦的教书育人,他也应该已至积极乐观,淡泊豁达的境界,拥有从容与宽广的胸怀。一念之差,竟让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他所受的惩罚还不够吗?秦佳怡的心倏然一震,她像是一下子就驱散了困扰她半生的迷雾,幡然醒悟过来,意识到她对待他有欠公允。她扪心自问:“难道我就没有犯下错误吗?如果当年我能够多关心他,注意他,帮他化解开心中的不快和郁闷,又何至于酿下终生遗憾呢?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啊!三十一年孤苦艰辛的生活,这份惩罚难道真的还不够吗?为何就不能原谅他并非出自本意的过失呢?相逢一笑泯恩仇!秦佳怡,伸出你的手吧,真诚的对他露出你的笑容吧,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让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羁绊,束缚自己心灵的宽容吧!”秦佳怡情不自禁地伸出了颤抖的双手,脸上绽放出真诚、友善的微笑,就像从前铿锵三人行那会她曾对他露出的笑容一样。心中的寒冰就在笑容所凝聚起的温暖中融化了,慢慢汇聚成一条爱的小溪,潺潺的,源源不断的在心中流淌。何明皓激动不已的握住她的手,热泪盈眶。三十一年了,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终于又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她的手已不再柔嫩细滑了,几十年的风雨将它磨砺成皱巴巴的干枯了,可在他的心中,她的手永远都是那么柔嫩细滑,握在手中永远都会让他心旌神摇。四目相视,仇恨的影子消失殆尽,他看到的是宽容,是谅解,是深厚的友情,是朦朦胧胧的爱意交织在一起,闪烁着灵魂最圣洁的光芒。何明皓也露出了笑容,和秦佳怡的一样真诚友善。秦佳怡用颤动的声音说:“明……明皓……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我……还有凡哥,咱们……咱们还是铿锵三人行……好吗?”

何明皓不禁老泪纵横,他重重地点头,激动万分地说:“佳怡……我答应你……我们是永远永远的铿锵三人行……”

两人都泪眼蒙■,彼此的身影被泪水模糊了,可在他俩的心中,对方的身影却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一颦一笑,眉毛的翘动,衣袂翩翩,头发在微风中的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何明皓伏下身去,两人同时张开双臂,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了,他们都感应到了对方的心跳,每跳动一下,他们就感觉彼此间心灵的距离就拉近一点,他们都为此激动得泪流满面。何明皓把嘴凑在秦佳怡耳畔,轻声说:“佳怡……我好苦啊!我……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有意去害叶凡啊……你知道我有多……多崇拜他呀……他去世后,我的心都碎了……我是千古罪人啊!”何明皓趴在秦佳怡怀里放声痛哭,秦佳怡也哭得泪如雨注。叶枫从未见过何明皓如此忘乎所以地哭泣,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的心中还或多或少仇恨何明皓的话,那现在何明皓悲天恸地的哭泣已让他恨意顿消,他也情不自禁啜泣不已,叶小凡和周芸也是泪流满面,哭声一片。

好不容易秦佳怡才止住哭泣,双手抓住何明皓的手臂,将他的身子扶起,抽抽噎噎的对他说:“明皓……别这样说……凡哥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呢……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我们都错了,明皓……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枫儿,为了你的小雪……也为了我,为了在天堂里的凡哥……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答应我,好吗?”她伸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用乞求的口吻说:“明皓,答应我好吗?”何明皓只是泪流不止的望着秦佳怡,他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叶枫上前扶住何明皓摇摇晃晃的身体,颤声说:“老师,您……您就答应秦阿姨吧,我们都需要您呀!”

何明皓转过身来,用他那枯如干枝的手抚摸着叶枫的脸颊,他含笑点点头,又扭过头去对秦佳怡不停地点头,喉咙里还发出嘶哑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说些什么。秦加怡和叶枫都没听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可这已不重要了,他的点头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答复。

依依不舍,秦佳怡终究还是走了,在缓缓而行的车里,回头看见何明皓的手在空中挥动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渐渐地变成一个飘忽的暗淡的小灰点,最后就连这个小灰点也从视线中消失了。秦佳怡久久不愿回过头来,她知道那个小灰点还在,那只干枯的手还在不停地挥动着,那个白发苍苍的故友依然站在空荡荡的道路上,久久不舍离去……

一个人心里要是搁着事,是无法睡得踏实安稳的,就是睡着了,心中也好像藏着一个闹钟,隔一两个小时就响一回。天刚蒙蒙亮,叶枫就醒了,其实,他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似睡非睡的,一晚上醒了好几次,总是眼巴巴地盼着天亮。

晨光熹微,房间里静悄悄的。叶枫看着身旁恬然沉睡的周芸,不忍心吵了她的好觉,就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老师今天要和他长谈些什么。

昨天,送走秦佳怡母子后,在回来的路上,叶枫显得焦灼不安。周芸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在担心何明皓,就直接拨通了何明皓家里的电话,“嘟……嘟……”的待机声响了好一会才传来何明皓沙哑无力的声音,问候了几句后,她就把手机给了叶枫。直到放下手机,叶枫的脸才由阴转晴,才舒展开来。本来,叶枫是想当晚就去看望老师,可何明皓却说他感觉很累,晚上想早点睡,他让叶枫明天来,还说准备好酒菜在家里等他和周芸,说要和他促膝长谈一回。何明皓说话的语气还算平静,只是声音有些嘶哑,叶枫听了也就放心了。

这两天来,叶枫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该如何面对何明皓?他可以做到不去恨他,甚至可以彻底原谅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令叶枫苦恼的是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敬重,爱戴何明皓吗?现在的何明皓已经和深深刻划在他的心中,他的脑海中的那个高大完美的何明皓可有着不容忽视的差异了。一想到何明皓,叶枫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他父亲的死,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父亲自缢的凄惨画面,以及大腹便便的母亲,懵懂无知的姐姐和年老体衰的祖母哭天抹泪的镜头。每每想到这些,叶枫就会觉得心好像被挤压得停止了跳动。也许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在何明皓的头上看到老师和父亲的双重耀眼的光环了,叶枫感到痛心疾首,那可是他用心一点点描绘出的美妙绝伦的光环呀。如今,他又眼睁睁看着它黯然消逝,他怎能不心痛欲裂呢!这也就是他为何让周芸先去探望老师的原因所在。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何明皓,如果不是担心害怕老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的话,他是不会如此急匆匆地赶去见他的,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过,叶枫很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坦然释怀的,这场倏然而至的变故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身染重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要命的是这还是一场心病。

不论怎样医治自己的心病,叶枫深知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先安慰何明皓。对于老师曾经犯下的过错,他自己也是深受其害,三十一年来,他忍受的苦楚简直是罄竹难书;就算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那也已经足够了,不能再让他心灵的折磨愈演愈烈了。只要老师能坚强的活下来,叶枫就会看到完全治愈心病的希望。更何况还有小雪呀。对于失去父爱的心灵痛苦,叶枫可是深有体会,他怎能让历史的悲剧又在小雪身上发生呢。

天已亮了,阳光穿过纱窗,静静的洒落在地板上,洒落在床上,给人一种温暖惬意的感觉,一种急于想出门去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的冲动。周芸睁开睡意蒙的双眼,冲着身旁的爱人恬然一笑,在他脸颊上印上一个甜甜的吻,然后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就起床了。

吃过早饭,许文涛开车带着儿子许建文走了。周芸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叶蕾去开信报箱,叶枫则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头看看时钟,还不到八点,他想着等周芸洗完碗就走,早一点见到老师,他也就早一点把心放下来。虽说昨天那个电话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可他始终觉得只有亲眼看见老师安然无恙,他的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叶蕾拿着几份报纸进来,一进门,她就冲着凝神沉思的叶枫说:“阿枫,有你一封信,像是何老师的字迹。”

叶枫一听,心里立马“咯噔”一下,不容细想,他迅速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姐姐面前,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信。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何明皓的笔迹,白色的信封中央写着“叶枫亲启”四个字,他拿着信封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差点失手掉落。马上就要见面了,怎么老师写信给自己呢?而且还没有贴邮票盖邮戳,显然是有人把信直接塞进信报箱里,会是老师自己吗?如果是,他为何不进来呢?难道……叶枫不敢再往下想,他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心也突突直跳。深感疑惑的叶枫飞快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平平整整的信纸来。随着一声“当啷”声响,叶枫这才发现一把钥匙掉在地上,他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顾不得拾起钥匙,他哆嗦着展开信纸,急不可耐地看起信来。

枫儿:

老师走了,去天国向你的父亲忏悔我所犯下的不可原宥的罪过去了。这本该是在三十一年前就发生的事情,可我却自私地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所以,枫儿,别为老师难过,我已苟延残喘,多活了这么久,该知足了。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枫儿,一晃你都快三十一了。中国人常说三十而立,老师可以放心地走了,稍感遗憾的是不能参加你和周芸的婚礼了。临别之际,老师就用手中的笔真诚地祝福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一生幸福!

枫儿,别告诉你秦阿姨我走了,我给她带来的伤害太深了,不能在她的晚年余生中再去伤害她了。这一生,我都无法弥补对她的心灵造成的巨大的伤害,只能来世再补偿了,如果真有来世的话。今天,在得到她的宽恕和谅解后,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的一个心愿终于了却了,我是带着满意的笑容走的。佳怡和小凡,你和周芸,还有蕾蕾一家,我能在有生之年看见你们生活得幸福美满,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一定是带着满意的笑容走的。惟有小雪,她还尚未成家。枫儿,老师把她托付给你了,老师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等她将来成家了,有了孩子后,枫儿,你就代老师告诉她吧。

这是家里大门的钥匙,当你打开门时,老师已然撒手人寰了。这几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欺骗你们,临终还要以这种方式欺骗雪儿,这也许就是我一生罪孽深重的报应吧。我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打开了煤气,希望这最后一次欺骗能让雪儿不至于太过悲伤。

枫儿,还记得老师在教你下棋时常对你说起的一段话吗?人生就好比一盘围棋,你下错了一步,既然已定,不能从头再来,但错了不要紧,不要放弃,尝试冷静部署下一步,很可能就会豁然开朗,再下一步,或许就能扭转局势。人生会面对种种困难和逆境,但总是有许多办法去解的。但老师没对你说:有时下错一步,就再也扭转不了局势了,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老师就是在整个人生中棋差一招,这一招致命呀!虽然我一直不放弃,希望能扭转局势,可自始至终我都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怎样不放弃,怎样坚持不懈地努力,最终的结果都是输,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而已。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的整个人生,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虽然输了,但是我已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将无法挽回的输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也许可以用句围棋常语来总结——半目惜败!

弗洛伊德曾说过: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满盘皆输,这是令人悲哀之事;而且人生还不如弈棋,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可能悔棋。这就是老师一生的真实写照,今生这局棋老师已经输了,希望来生的一局不会再输了。来生,我和你父亲,还有你秦阿姨,一定会终生延续着铿锵三人行的深厚友情!

还有一句名言说得好——人生应该如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可惜,老师的这支人生的蜡烛没能从顶一直燃到底都是光明的。所以,老师期望你和雪儿的人生之烛,能从顶燃到底都是光明的。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要犯错误的,但是枫儿,你要铭记在心——人的一生是不能犯下无法悔改的错误!否则,你只能抱憾终生。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了,枫儿,老师走了,但老师对你们的爱却依然无时无刻不陪伴着你们,它是至真至诚的,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们,这是老师一生最感到欣慰,自豪的地方。别了,枫儿,走的只是一具老迈的肉体,它的存在与否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的爱并未离你们而去。

何明皓绝笔

2002年4月9日

短短的别言在叶枫的心中却字字有如千斤重一般,泪水无声地涌出,滑落,他心如刀割,后悔莫及,一时的疏忽大意竟然酿成终生无可挽回的大错。他呆呆地站在客厅里,手中的信纸从指间滑落,轻飘飘的,如同一片洁白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地上。他浑然不觉,仿佛灵魂业已出窍,正在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的灵魂世界里追赶,寻觅老师的灵魂踪迹。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他的灵魂悲恸地哭喊着老师的名字。回音过后,一切又归于宁寂。他不顾一切地飞奔,却总也冲不出奇异的灵魂世界,声嘶力竭地叫喊,悲号也无济于事。他终于力不可支,软软的倒下。他想躺一会,好养精蓄锐,等恢复过来后再接着苦苦寻觅。可是,他却惊奇地发现他的灵魂之躯在急速坠落,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一样,他感到急剧恐慌,拼命地伸手在空中乱抓,希望能抓住一样东西,好阻止下坠之势,可任凭他手足并用,乱抓乱蹬,都无法减缓下坠之势,反而越来越快,疾如闪电一般。他大声叫唤:“芸儿,救我!”

周芸抓住叶枫的手,神色慌张,她不停地叫喊着:“枫哥,芸儿在这里,你醒醒啊。”还没洗完碗,叶蕾就进来告诉周芸说何明皓给叶枫留了一封信在信报箱里,她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连洗干净手都顾不得,就急急忙忙跑进客厅。从地上捡起信纸,飞速浏览一遍后,她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就像漂白了的白衬衣一样白。

终于,叶枫在周芸如同哭泣般的叫喊声中从梦幻般的境界中回过神来,他看着周芸惨白悲痛的脸,嘴角抽动了几下,“哇”的一声,扑入她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周芸慌乱得六神无主,抱着心爱之人,也号啕大哭起来。

等叶蕾看完信,呜咽着劝住悲痛不已的叶枫和周芸哭泣后,她的提醒才让他俩如梦方醒,这才强忍悲伤,风急火燎地往何明皓家赶。

何明皓并没有如他的遗信中所说那样是带着满意的笑容走的,他的遗体平躺在床上,神色安详平静,只是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哀愁,还夹杂着一丝惆怅和悔恨,当然,这是不易看出来的。每一位进来瞻仰他的遗容的同事都为他安详平静地悄然离世而稍感慰藉,他们把他的“意外”无可奈何地定性为天意。所谓天意不可违,或许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吧。一切意外的事情发生都可以定性为天意,不用解释也就是最好的解释。叶枫一眼就看出了那淡淡的哀愁,一丝惆怅和悔恨同样也没有逃脱他的目光,他很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可他不能说出来。

使学生对教师尊敬的唯一源泉在于教师的德与才。在学生们的心目中,何明皓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好老师,他不仅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而且对待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毫无保留地付出。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自发组织来悼念他们敬爱的何老师,他们一个个泪眼蒙■,有的甚至哭得让叶枫都深受感动。终于,叶枫又从老师的头上看见了老师和父亲的双重光环,多么神奇而又美妙的光环!只是老师再也不能醒还了。站在客厅里,叶枫紧盯着墙上的那幅字——苦海慈航——他终于明白理解了这四个字的含义,这不正是老师这三十一年来的人生写照吗,老师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之好,可以说老师已做到了对自己的后半生问心无愧。叶枫跪在何明皓的遗体前,哭得几次都差一点背过气去。

当天晚上,何雪就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红肿的双眼明白无误地告诉叶枫她有多么悲痛。何雪伏在父亲的遗体上哭得涕泗滂沱,死去活来,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犹如一记记狠鞭抽打在叶枫的心上,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见,从伤口汩汩涌出冒着热气的鲜血。叶枫只觉得心中的血渐渐流干了,心跳也越来越缓慢无力,就像睡眼惺忪的小和尚有气无力地敲木鱼一样,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轻。他觉得自己如夜色茫茫中孤零零的一盏油灯,发出昏黄,暗淡的灯光,忽忽悠悠的,在漆黑如墨的夜色包围中无奈地挣扎着;终于,灯尽油枯,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跳动几下后,慢慢萎缩下去,突然间熄灭了,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心力交瘁的叶枫摇摇欲坠,可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此时此刻,他必须坚强地站立,站稳,因为在他身前还有正轰然倒下的何雪。再大的悲伤他也得默默忍受着,扶稳小雪,帮她度过她这一生中可以说是最大的难关,这是叶枫责无旁贷的。

整个安葬过程,都是叶枫一手操办,周芸则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小雪身边,晚上睡觉时,她也是和衣而卧,十分警觉。有时彻夜不眠,守着何雪。极度悲伤的何雪整日以泪洗面,自小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就是她头顶上的蓝天,现在,天塌下来了,这个打击对她来说是太过于沉重了,她被击倒了,重重地倒下了。安葬完父亲后,何雪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尽说胡话,有时大喊大叫要跟随父亲而去,有时又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睁着大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可把叶枫和周芸,以及叶蕾一家人吓坏了,叶枫和周芸整日整夜守在她床边,实在累得支撑不住了,两人就轮流打个盹,有时刚闭上眼何雪就又发作了。幸好医生说她只是受了刺激,有点迷失心智,再加上发高烧,所以才神志不清。等烧退了后,慢慢会好起来的。叶枫整日里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严重的睡眠不足,导致他憔悴不堪,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周芸是心疼不已。劝也无用,只有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好他和何雪。每当叶枫痛苦得捶胸顿足时,周芸就会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揽入怀中,让他尽情地流泪哭泣。

何雪的烧终于退了,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只是还是时常痴痴呆呆的,沉默不语,黯然垂泪。叶枫和周芸,以及叶蕾夫妇商议,他想带她回北京去,在这里睹物思人,触景伤情,于她的身心恢复有弊无利,换个环境也许恢复得快一点。周芸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可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权且试一试吧。

在何明皓入土后的第八天,叶枫和周芸带着何雪回北京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安慰他人时大多数人都能脱口而出节哀顺变等安慰的话,可是被安慰的人却不那么容易坦然接受现实,因为割舍不下的是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啊。叶枫和周芸体贴入微的关怀,照顾,还有周睿,方玲软言细语的宽慰,何雪逐渐接受了父亲业已去世的残酷现实。她也明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学好学业,将来有所作为。虽然一想起父亲,她仍会潸潸啜泣,可她已能够有分寸地克制自己的悲伤心情。回北京后没几天,她就坚持回学校上课了。叶枫不放心,却又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返校。每天下午他和周芸都会去接她下课,晚上陪她出去吃饭,散心。五一长假过后,何雪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了,脸上的悲伤神情也淡化了不少,学习和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叶枫和周芸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叶枫是看着何雪长大的,虽说大她不过八岁,情同兄妹,但他总是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老师逝世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她已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笑口常开,而且是伶牙俐齿的小女孩了。叶枫不禁感慨万千,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小雪如今只有他这一个令她完全值得信赖的亲人了,他想到今后他不仅要当好这个兄长,还得肩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他并没有感到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了,反而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上光荣的使命感。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已随着老师的离世而烟消云散了,叶枫决定永远对何雪保守这个秘密。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让沉痛的历史羁绊活着的人的未来!

在叶枫的再三叮嘱下,何雪郑重承诺一定会尽快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专心致志地学习,并且她还满口答应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叶枫和周芸担心。说这话时,她还拉住周芸的手诚心诚意地说:“请嫂子放心,小雪会很快好起来的。”周芸听了,双颊绯红,心里却甜丝丝,美滋滋的。

叶枫和周芸动身回厦门了。离开厦门都一个多月了,他俩都渴望回去,回到那个让他俩都心驰神往的家中。在飞机上,周芸望着身旁闭目养神的爱人,她知道他心中的悲伤还被强压制着,回去后得尽快将它释放出来。它会像洪水猛兽吗?周芸不由得忧心忡忡,她也闭上双眼,把头枕在椅背上,心中在冥思苦想,怎样才能让它的释放如轻烟薄雾般杳无声息地飘散开来呢?

飞机启动了,巨大的轰鸣声在机场空旷的跑道上响起。周芸和叶枫同时睁开双眼,两人相视一笑,回家的喜悦之情溢满笑脸,漾于心头。周芸情不自禁抓住叶枫的手,心里觉得无比踏实。洪水猛兽又如何?只要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想到这,周芸不禁心如鹿撞,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真是笑靥如花,百媚丛生!

透过窗户,周芸看见不远处一片绿草茵茵,飞机的螺旋桨高速转动产生的巨大风力狠命地压向茂盛的绿草,划过草地,蜿蜒成一片绿色的波浪,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绿波上,闪耀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蔚为壮观!周芸不由得心神荡漾。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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