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天空仍是阴沉沉的，还透着丝丝寒意，让人在这伤感的日子里心里总感觉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昨夜一夜未曾合眼，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叶枫是在默默流淌的泪水中度过的。昨天吃过晚饭，姐姐陪他去故居老宅看看，从老宅出来后，他就把自己锁在屋里，任凭热泪横流。老宅里的一切都让他的心痛得无法克制住，不让自己的脸抽搐。叶枫不忍心让姐姐听见自己的心被悲伤撕裂的声音，短暂的停留后，他逃也似的躲进了黑暗里，在浓密凝重的黑暗里，掏出自己支离破碎、伤痕累累的心，整夜都在倾听它无力的呻吟……
走出家门时，心情格外沉重的叶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双眼迷惘地望着沉寂的天宇，心中积累了一夜的压抑、痛苦、迷茫、悲伤并没有随着长长的吁气而消失，它们仍死死地拽住他脆弱不堪的心，紧紧的，紧得让他都不知道心痛的感觉是在弥漫，还是萎缩了。叶枫知道，走在他前面的姐姐和姐夫都在回头望着他，他不敢和他们的目光相会，他怕自己会抑制不住泪流满面，然后是姐姐“呜呜”的哭泣声如同一记记闷锤，重重地击打着他业已不堪重负的心。叶枫低着头朝他们走去，低着头钻进姐姐的新车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叶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母亲坟前的，恍若梦游的他木讷地看着姐姐清扫干净父母坟前飘零的落叶，以及坟头冒出的青青绿草。许文涛把祭品一样样从车里取出来，叶蕾又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父母坟前。接过姐姐手中点燃了的三炷香，叶枫的脸急剧地抽搐着，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把香插入铜炉中，他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急剧迸发的悲伤和凄苦，悲天怆地的一声“妈”，让不远处三五成群的扫墓人都不约而同投来伤感的目光。叶蕾跪在弟弟的身边，早已是泪人一般。
扶起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弟弟，叶蕾哽咽着，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叶枫说：“阿枫，给爸爸也上香吧，你可是咱们叶家唯一的男丁呀！”
叶枫一动不动，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母亲的墓碑，对姐姐的哀求置若罔闻。失望至极的叶蕾无可奈何地从丈夫手中接过三炷香，走到父亲的墓碑前，无声地跪下，泪水涌流，看着父亲墓碑上模糊的字迹，泪如泉涌的叶蕾颤声说：“爸，蕾蕾来看您来了，弟弟也回来了。妈妈在您身边吗？妈妈身体不好，眼睛又看不大清楚，您要好好照顾妈妈……爸，您……您能再看一眼蕾蕾吗……您能再……再抱一抱蕾蕾吗？”叶蕾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跪伏在潮湿的土地上，放声痛哭。
一旁默默垂泪的许文涛连忙上前扶起悲伤过度的叶蕾，掏出纸巾，轻柔地擦拭着妻子脸上沾着泥土的泪水，可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接过叶蕾手中的香，插在叶凡碑前的香炉里。徐徐上升的轻烟在坟前缭绕，慢慢消散开来。叶蕾一头扎进丈夫的怀里，呜呜啾啾的又哭了起来。悲凉的哭声，袅袅的轻烟，阴沉的天空，叶枫被包裹其中，他想用双手去撕破越来越紧的缠绕，可颤抖不止的双手，在渐渐沉重的喘息中声，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像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航船，叶枫仿佛看见驾驶台里的自己正随着船身起起落落。
精神恍惚中，叶枫全然没察觉姐姐拿着一把小铲子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叶蕾伸手拽了拽弟弟的衣袖，叶枫转头看着姐姐红肿的双眼，脸上一道道清晰的泪痕，头发散乱，他知道姐姐和他一样极度悲伤。叶枫不敢再看姐姐的双眸，他无声地从姐姐手中拿过铲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母亲的墓碑后，一铲一铲，给母亲的坟墓培土。
“阿枫，给爸爸也培培土吧。”叶蕾再次乞求道。
叶枫停下来，定定地望着姐姐乞求的目光。自从母亲去世后，每年清明上坟，姐姐都会用这令人心碎的眼神乞求自己，可叶枫总是沉默地拒绝姐姐心中微弱的希望。叶枫又看见姐姐脸上的乞求神情变成了无尽的失落，还有浓浓的忧伤从姐姐的眼神里悄悄无声息的钻入他的心里。和往年一样，叶枫木讷地望着姐姐从他手中取过铲子，一下下虔诚地为父亲的坟培土。每一次，叶枫的心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可内心深处总有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着他。叶枫痛苦地望着姐姐做着本该由他亲自做的事情，悲伤和怨恨在心头激烈地冲撞着，斗争着，对母亲深深的爱和对父亲浓浓的恨就像母亲和父亲紧紧相连的坟墓一样，融为一体，交织在心中。
过了好一会，许文涛走过来，劝叶枫回家去。叶蕾也走过来求他回家，她怕他在父母坟前呆的时间长了，伤心过度，回去后又会病倒。她最怕的就是看见弟弟憔悴不堪的脸，一天天哀毁骨立。
叶枫艰难地收起脸上的痛苦表情，故作平静地说：“姐，你们先回去，让我和妈妈再说会话吧。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陪陪妈妈，好吗？”
怎么忍心拒绝弟弟的恳求呢？叶蕾默默地点了点头。叶枫伸出手去为姐姐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他还是忍不住将低声啜泣的姐姐揽入怀中，姐弟俩紧紧抱在一起。
目送姐姐，姐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视线里，叶枫手里握着姐姐的车钥匙，缓缓转过身来，再次跪倒在母亲坟前，失声痛哭。
“妈，我是您的枫儿呀，您听到了吗？不孝的枫儿来看您来了，您在那边还好吗？”望着满地烧过的纸钱留下的灰烬，叶枫早已是泪流满面。“妈，您能原谅儿子吗？是儿子害得您几近双目失明，害得您过早地离开我和姐姐。妈妈，我有罪呀。为了钱，我狠心离开您远航；为了钱，我竟然永远的失去了您。妈，我错了，我不要那花不完的钱，我只要您回到我身边，再抱抱您亲爱的儿子。”
悲恸的哭泣声淹没在一阵阵由远及近的鞭炮声里，但那份悲份却穿越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在阴沉的天空中弥漫开来。
“妈，阿虹走了十一年了，您知道她在哪里吗？她生活得幸福快乐吗？她是不是早已经结婚生子了？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看我了？她说过等我有了家，有了孩子后，就会回来看我，她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
叶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接着对母亲的墓碑哭述：“妈，我好困惑呀！我想尽快结婚生子，我想为咱们叶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我更想早点见着阿虹，可我真的好怕又会犯错。初识晓云时，她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女孩子，可如今……是我害了她呀！妈，我该怎么办呢？过两天我就要回厦门了，周芸正在眼巴巴地盼着我回去呢。您能告诉我这次是不是重蹈覆辙呢？”
公墓里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不见人声鼎沸的景象。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抬起头来，凝望着母亲的墓碑，目光中除了悲伤，还添了一丝坚毅。“妈，虽然我无法像爱阿虹一样去爱周芸，但我一定会真心去好好爱她。如果她能接受我残缺不全的爱，您在天之灵就保佑我们吧。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晓云的悲剧在周芸身上重演。妈，假如我真的结婚生子了，阿虹她……她真的会来看我吗？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您知道我会有多么开心吗？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向她一述衷肠，我就是立刻去死也心甘情愿。可我怎么能像父亲一样无情地抛弃自己的妻子儿女呢？就是阿虹永远不来看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家庭，保护好自己的妻儿。妈，他在您身边吗？”
叶枫扭头望着父亲墓碑上醒目的“叶凡”两个字，那个隆起的坟茔里就躺着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当面叫过一声爸爸。他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俩，但在叶枫的心中，仇恨彻底击垮了父子亲情。
父爱如伞，为你遮风挡雨；父爱如雨，为你濯洗心灵；父爱如路，伴你走完人生。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之水；努力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时，父爱又是鼓励与警钟。
父爱，如大海般深沉而宽广。
从未体会到父爱的叶枫在读到《父爱》这篇佳作中的此段时，他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如大海般深邃的父爱，叶枫真的很想亲身体会一下，哪怕是短暂的一天，一个小时，甚至是一分一秒都行。每读一遍《父爱》，叶枫就对父亲的恨更深更浓了一点。等到他已将此段铭记于心，甚至倒背如流时，他对父亲的恨已至无以复加的地步。
许久，叶枫才慢慢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吐出一团浓烟，向着墓碑上的“叶凡”两个字滚滚而去。叶枫把手中的烟轻轻放在父亲的墓碑前，看着一缕轻烟袅袅升起。这是他祭奠父亲的唯一方式，也是他面对心中的怨恨仅有的一点点心软。
在母亲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后，叶枫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他没有回头，他害怕再面对母亲的墓碑，还有那隆起的坟墓，那里面埋葬着他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重温的母爱，而这个悲剧却是他自己造成的。
母亲的心是一个深渊，在它的最深处，你总会得到宽恕。叶枫知道母亲会宽恕他的，但他永远都不会宽恕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