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来的。一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舒也自然。那是怎样的专注啊,眼到了,镰也到了。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棵贴着地皮飞起来,尔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他看见了,在黄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噘着,头梗梗的,很不情愿的样子。豌豆娘出来的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豌豆订亲了,订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蹲下来了。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觉得甜。过了一会儿,豌豆咂咂嘴,说:“再尝一块吧。”于是就你一块我一块“尝”下去了,“尝”得野快,一“尝”就尝了两匣!“尝”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发渴。他跟豌豆又轮换着去桥下喝水,喝得肚子翻浆。喝了水,才知道害怕了,他小声问豌豆:“豆哥,咋办呢?”豌豆眼骨碌骨碌转着,说:“不怕,我有办法。”说着,豌豆去路上捡了些晒干的驴粪蛋,然后一颗颗摆在点心匣里,摆好了,又把装着点心的匣子放到上面,用绳子扎起来。他怯怯地望着豌豆,豌豆提着点心匣子晃了晃,说:“不吃看不出来。”于是豌豆就提着驴粪蛋点心串亲戚去了。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一放学回来,他就去“读”豌豆娘的脸,看看她发现了没有。可半年过去了,驴粪蛋点心杳无音信,豌豆娘的柿饼脸也很平和。然而,当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一日,豌豆娘却掂着笤帚疙瘩满街撵豌豆!撵着骂着:“你个猴精!你个馋猫!你个偷嘴驴!你个王八孙!……”原来,扁担杨榆钱儿她娘头天提着驴粪蛋点心去集上卖,被人家日骂了一顿……豌豆娘自然撵不上豌豆,就转回头骂豌豆爹,豌豆爹却乐呵呵的,不管。豌豆订亲后,豌豆爹一直乐呵呵的。先是每天放工拉一车土,日不错影地拉。豌豆爹拉土是垫房基用的。亲事一订下,他就张罗着给豌豆划了一片宅基,那片宅基是个大坑,就每日里拉土垫。村里人见豌豆爹哼着小曲儿拉土,就说:“哟,贿等着使媳妇了!”听了这话,豌豆爹眼里像喝了蜜一样,细眯眯地眨巴着。这个大坑,豌豆爹垫了两年,风天拉,雨天也拉,坑垫好了,背也驼了,可豌豆爹还是乐呵呵的。就又每日里往木匠堆儿里凑,拧根土烟递上去,问人家一座房得多少檩条,多少椽子,多少砖,多少瓦,多少石灰,多少洋钉,尔后念念有词地盘算。在许多个烟化了的日子里,有时,他见豌豆爹在坯场上站着,光着热热的汗脊梁摔坯子;有时,见豌豆爹拉着石灰车从通往禹县的大路上走来,车上捆着被子,拴着小锅,还有盛水的铁桶;有时,见豌豆爹在屋后的宅院里站着,手叉把着去量杨树的直径,喜滋滋地对隔墙的五婶说:“两把粗了!”有时,又见豌豆爹兜着鸡蛋去代销点换洋钉,他对代销点的老八说:“孩儿他小舅,要八分钉。”老八回道:“鳖儿,仨鸡蛋只能换六个。”豌豆爹说:“六个就六个吧。老婆纺花,慢慢上劲。”老八说:“快亲住媳妇的脚趾头了吧?”豌豆爹郑重地说:“明年扎根基!三五年房得盖起哩,不耽误办喜事。”……后来豌豆爹病了,病得很重,只一口气悬着。七爷说:“不中了,人是不中了,赶紧安排后事吧!”就在那天早上,榆钱儿来了,没过门的儿媳妇看老公公来了。豌豆精灵,串了几年亲戚,就把榆钱的心“串”过来了。几年不见,榆钱儿已经出脱成大姑娘了。榆钱儿站在豌豆爹的病床前,脆脆地叫了声:“爹。”就那一声“爹”,只见豌豆爹两眼白瞪白瞪,喉咙里咕噜咕噜咕噜噜噜一串响,一口浓痰卡出来了!慢慢,人醒了,眼里也有光了,张嘴就要吃的。二日,放学的时候,他看见村街的朝阳处蹲着一个黑石磙。细看不是石磙,是豌豆爹。豌豆爹竟然能下床了!豌豆爹的腰已弯成了九十度,头在脚上,腰在头上,身子像满弓似的折着。那情形不像是晒暖儿,而像是背日头。阳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五
天响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股股燥热的气浪。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也就默默地,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杆。一时就觉得很舒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尔后就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身上还虚呢。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地印着五个蒜辦辦儿样的脚趾。四“斗”,六个“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干的时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尿过去,尿一路麻坑。尔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回家呀!”趟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的轨迹中间,散着花辦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辦儿”,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溶。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又像是老人的脸,过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支铅笔,给他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回到家,娘按住他打屁股,娘说:咋不丢你哩?!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杨金今……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八九岁,大人拍拍屁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庄的木匠头。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立着,目光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的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家什走了。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尔后七爷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尔后一抱拳,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架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妞妞的声音。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呵,那时村路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一飘的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小脑袋。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他眼前出现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女人飘逸的秀发像金针一样闪闪发光……
六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尔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裹着醉人的熟香。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尔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的热。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垒了再砸。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净跟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辦一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