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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豌豆偷树(2)

乡村里礼数多,葬人也是热闹事儿。洪魁家开着代销点,有钱,点两班响器吹奏。村里人有送缎子被面的,有送太平洋单子的,也有的扯一两丈白布……都是给活人用的。

我一月四十二块钱,一个老娘,二亩半地。除了交土地税,水管费、电管费(电也不经常有哇!)、机耕费、教育费、干部提留费,还要买化肥、农药、薄膜……已所剩无几。给娘看病抓药又花去不少,亲戚也得串。实不知该送点什么?

路过代销点,见我的学生王小丢拿了六个鸡蛋,换了两刀烧纸。知道再穷也逃不过礼数,也赊了两刀烧纸,和我的学生一块去祭。

进了洪魁家,见院子里挂满了“礼数”,红红白白,一派喧闹。两刀烧纸就显得分外羞涩。硬着头递上两刀烧纸,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车骑,两刀烧纸薄了,一时就觉得人情比刀厉,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丢的烧纸,说:“晌午叫你爹来吃桌!”王小丢自然明白是让他爹来吃丧宴,却不说话,就看着洪魁,洪魁转身忙去了。

人一拨一拨地来,“礼数”都很重。站在院里碍事,我拉了拉王小丢,说,上屋吧。

屋里却静。死去的老人在灵床上躺着,头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我望着老人,老人成了一张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张皮。记得老人的脸红堂堂的,终日在日头下转。有时背着一捆柴草,有时扛着锄、挎着粪筐,有时在坡上赶牲口……看着老人,就觉得太阳真像一面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温火一点点熬、一点点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点点续、一点点续,续着续着油熬干了,人就成了一张皮……

忽然想起王小丢跟着我呢,赶紧扭头,怕吓了他。却见王小丢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就默默地看着。见我扭头,王小丢说:“老师,他还笑哩。”

我呆住了。一个死去的老人怎么会笑呢?我怎么就看不出哪?老人死得安详,他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丝斜纹,仅仅是有一丝斜纹,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说,这孩子怎么就不怕呢?他一点也不怕。

出了屋,又看见校长在西屋里忙和。他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作揖……细看,原来是校长在教洪魁家的女婿们行“二十四叩礼”。校长一边上三步、下三步做着示范,一边说:“不难,不难。”洪魁家的女婿们一个个傻愣愣地看他做。

村里有规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须行大礼,老女婿教新女婿。记得十五年前,校长曾为这事做过大难。那时的郭海峰老师刚结婚没几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规矩新女婿必须行大礼。可郭海峰老师坚决不做,他说他不会,让他学他嫌丢人。于是女人又哭又闹,说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给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连个礼都不行?!……缠得郭海峰老师没有办法,又想想老支书生前待他不错,只好推托说,不是不做,我戴着“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说,我爹是支书,老党员,他死了,给他行个礼,谁敢找事儿?!郭海峰老师再没有借口了,就说,反正我不跟人家学,你要会你教我吧。女人这才擦擦泪说,难的我也不会,就行个简单的吧,行个“九叩礼”。好人,“转灵”时你替我撑住这个脸,来日我给你当牛做马。于是,郭海峰老师就在床前头跟女人学“九叩礼”。学也没学会,二天“转灵”时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这文静的右派老师行大礼,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么都忘了,拿着一炷香,跌跌撞撞的,该下跪时他傻站着,该进的时候他退,狼狈极了……看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他下来时,掉了两眼泪。

十五年过去了,校长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长居然学会了“二十四叩礼”!时光真能磨人哪。校长不但学会了“二十四叩礼”,这会儿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怕王小丢看见,赶紧把他拉走了。这孩子太灵。

?十月十三日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烟,不喝酒,独喜欢闻粉笔的气味。

说来招人笑,粉笔就是我的烟卷。当教师,粉笔握了十八年,握出情分来了,一日不闻,便觉浑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笔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于辣椒,也不同于芥末,而是有一点点辣,有一点点呛,有一点点甜,间或还能嗅到一点点生红薯的味,是在窖里藏了很久的那种红薯味。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叫人说不出的味。感冒的时候,拿根粉笔放鼻子前闻一闻,立时四体通泰。

说实话,我喜欢粉笔已经到了发痴的地步。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得了“粉笔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笔病”了。我只要一捏住粉笔,就会浑身发颤,就会涌出一股无名的激动。粉笔凉凉、涩涩、滑滑,哎呀,那时候我的心就在指头肚儿上绷着,去吮那凉凉、涩涩、滑滑……真舒服啊!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锭粉笔之后恶心了很长时间,有好一段身子不颤了。但后来又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还有个很不好的癖好,喜欢用粉笔头“点”学生。只要一看见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笔头“点”他。我“点”得很准,一下子就砸在学生的脑门上了!这不好,我知道这不好。

今天我把王聚财“点”哭了。王聚财在课堂上打瞌睡,还呼哧。隔着六排桌子,粉笔头飞出去正砸在他的光头上。我一共“点”了两次。头一次他没醒,第二次我用了点力,粉笔头又砸在他的光头上了,砸了他两眼泪……

课后我才知道,王聚财夜里去公路上卖鸡蛋了。他爹是个精明人,听说六里外的公路上堵了车,就赶快煮了些鸡蛋让儿子去卖。王聚财挎着盛鸡蛋的篮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瞌睡呢?

王聚财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很软弱。我不该用粉笔头“点”他。我觉得对不起孩子。

回家后,我给梅说了这事儿。我说,梅,你看我得了“粉笔病”了,我怎么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学生“点”哭了。你帮帮我,帮我改了这毛病……

梅笑笑,梅不说话。我知道梅想说什么,梅想说,你真是个“白眼狼”!

?十月十九日

我是个很没用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是个教师,十八年来,我都给了孩子什么呢?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呢?

水旺回来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学生,是个很好的学生。那时,论成绩,水旺完全可以考上县城中学。可那会儿时兴的是“推荐”。我怕“推荐”不上,可惜了这块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师,让他去县教育局跑一趟,介绍介绍水旺的学习情况。郭老师去了,回来后对水旺爹说:县上说了,一村一个,这事儿村支部当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县里上学,二叔,水旺灵,是块大材料。要考试,准能考上。如今兴“推荐”,那就难说了……水旺爹听说孩子天分好,就跑着买点心往支书家送。谁料,水旺性烈,一听说要往支书家送礼,当场把点心匣子摔了!点心是花了两块钱买的,他爹心疼东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气之下跑了……

现在,水旺回来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马大,也算是衣锦还乡。可这孩子,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却当了“钳工”(小偷)。

水旺回村,还专门来看了我。他说:“老师,我对谁都没说实话,在爹娘、兄弟面前都没说实话。对您,我得说实话……”他说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万般无奈,后来就做了“钳工”。

我看出来了,他眼黑着。他穿得周正,眼却黑着……

十年流浪,偷儿也是有情份的呀!水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土桌上,说:“老师,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我说:“你拿走,赶紧拿走!”

水旺眼里含着泪说:“老师,你嫌钱脏?”

我很冷淡,转过脸不看他。

水旺默默地把钱收起来了,他哆嗦着手说:“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学生也后悔……老师一生清贫,我不能脏了老师。”

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我说:“水旺,你聪明,干什么都行,去学一门手艺吧。别干这了,这是邪路呀!”

水旺摇摇头,说:“老师,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我苦苦地劝说:“水旺,你听老师一句话,别干了,别再干了!你要是我的学生,就洗手吧……”

水旺伸出一只手,说:“老师,我也想改。我剁过一个指头……”

我一拍桌子说:“那你滚吧,滚出去!你不是我的学生,永远也别来踩我的门!”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还能说什么哪?

临走时,水旺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流泪了,我说:“水旺,老师再问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吗?!”

水旺也流着泪说:“老师,你要我下个保证吗?下个保证容易。可我……”

出了门,水旺又回过头来,说:“老师,你放心,我不在本县做活儿,不给你和乡人丢脸。”

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头啊!可他走了,还是走了。我心里叫着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声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学生。

我愧呀!为人师表,不能让该成才的成才,我愧。卖唾沫十八载,不能劝人改恶从善,我愧。俗话说,学生是老师的品行。学生做了偷儿,我还有什么品行?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跟校长吵了一架。

说起来事儿很小,为一个篮球。

学校经费紧张,买不起别的运动器械,只有两个篮球。篮球一直在校长屋里锁着,上体育课的时候才让拿出来拍两下,过后又锁起来了。学生们都想玩玩,他老锁着。

下午放学的时候,几个学生想打篮球,就围在教室门口撺掇我:“王老师,打篮球吧?”看孩子们想打,我就说:“好,打吧。”于是我就去找校长。校长不在屋,门正好没锁,我就把篮球抱出来了。

不一会儿,校长回来了。看见我和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就直盯盯地在办公室门前站着,脸黑风风的,一言不发……

等我去还篮球的时候,校长大发脾气,手指着我说:“你、你……太不像话了!”

我也气了,回道:“咋不像话?一个破篮球,宝贝似的,买回来不就是让打的?!”

校长气得两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缓过气的时候,竞骂起来了:“我我我……日你娘!”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校长会骂人?!校长过去教过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在我眼里,校长是很文气的。虽然他娶了个乡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儿,偶尔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里是文气的。他是从城里到王村来的第一个国家老师。他来时,村里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呀!那时,他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走路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文文气气的,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显得极有风度。他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一村人都围着看,说:“看那白镜子,看那白镜子,多讲究,还倒白沫哪!……”

许多年过去了,为一个篮球,校长竟突然喊出了一句庄稼棵儿里的骂人话:日你娘!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一直盯着他看……

傍晚,喝汤的时候,校长女人找上门来了。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风风火火的,手里端着个盆子,还沾了两手面,气冲冲地问:“文英,你跟恁姑父吵架了?”

没等我说话,她一窜一窜地拍着杆子腿说:“恁姑父好赖是校长哩,你当着恁猫猫些人呛他,叫他还咋领人哩?嗯?!恁姑父那些年戴个右派帽子,猫一会儿狗一会儿受人欺负。这会儿子反了,谁欺负俺也不中!这会儿恁姑父气得躺床上了,饭也不吃……”

我无话可说。她的辈分高,在村里串着称呼,串来串去我该叫她一声姑,于是校长就成了“姑父”。

这是个好女人,我知道这是个好女人。她从十七岁嫁给郭海峰老师,一拉溜生了三个娃,现在已成了这个样子了。她年轻时叫桂花,是很秀气。她跟郭老师是老支书定的媒。老支书对右派老师郭海峰说:“你学问高,好好教娃识字吧,我给你安个家。”那时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学,老支书言一声,就把女儿嫁给郭老师了,那时候桂花很喜欢比她大十多岁的郭海峰老师,尤其喜欢他那围着驼色围巾的样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师脸红。二十多年过去了,没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颜色已经褪尽,人们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长女人。

说句公道话,在村里,没人敢欺负郭海峰老师。纵然是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也没人敢欺负他。他是老支书的女婿,又是孩子们的先生,人们是很尊重的。后来老支书下世了,有这位辣女子护着,仍没人敢欺负他。在漫长的日子里,她对郭老师是体贴的。无论多么困难,她每天都要给郭老师打两个荷包鸡蛋。有时鸡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里人都知道郭老师一天吃两个荷包鸡蛋。当然,生娃多了,日子紧巴,家里地里就她一个能干,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时,她会把郭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却不容许别人说郭老师一个“不”字,只要听说有人说郭老师什么了,她就会骂上门来……

校长女人脸上灰一块、黄一块的,满是鸡爪皱儿。说话像刀子一样,恶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说:“咋说也是老师呢,我没和他吵。为一个篮球……”

校长女人说:“我不管啥球,你呛他我就不依你!”接着她突然低下声来,“你姑父上岁数了,脾气有点怪,你别跟他一样。你听他的,他是校长哩。”说着,声儿又低了,说:“文英,你替我看住点,别让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儿勾去了。那城里的浪女人真不是东西,见天来找她……”

我赶忙解释说:“就来了一回,是看校长的……”

校长女人说:“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还来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时在屋里倒腾着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条驼色围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烂脏围巾我早撕撕给小孩当尿布了,他还找呢。你替我看住点……”

校长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心里竟酸酸的。

校长没有驼色围巾了,校长的围巾当了小孩尿布。

?十一月一日

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

我去会计那里领钱,会计说,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了,替王小丢交了学费。

他果真扣了。校长有这个权力,我知道校长有这个权力。我无话说,扣就扣吧。

在我的印象里,校长是爱才的,校长不是扣咬人。可是……

下午,交作业的时候,王小丢走到我跟前,低着头说:“老师,那钱,我将来会还你。”

我说:“学费是学校给你免的,你别管了,好好学习吧。”

王小丢抬头看了我一眼,重复说:“我还你。”

这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十一月六日

梅跟我藏猫猫呢。她躲在门后头,叫我:“文英。”我扑到门后,却不见人。又听见在窗外叫:“文英,文英。”走出屋门,又不见人。找来找去,一回头,见梅在床头立着呢。

梅说:“怎么就黑着脸呢?”

我心里的话只有给梅说。我说:“梅,我没钱给娘抓药了。”

梅说:“穷是穷。也不能黑着脸呢。”

梅笑了。

我也笑了。

梅说:“去借吧。有借有还,借钱不丢人。”

我说:“梅,门里门外我转了几趟了,不好意思借,张嘴难哪……”

既然梅说了,就去借。

梅是我的胆哪!

?十一月十四日

夜里浇地。

夜静了,独一人在田里浇地,清爽是极清爽,只是小蚊叮腿。远处有鬼火顽皮,孩儿一样,一时东,一时西,那真是死后的魂灵在打着灯笼走夜路么?

夜浓似墨,人情却薄如纸。

十天前捏的蛋儿,蛋儿上写的是第一名,浇着浇着却名落孙山。我后边还有王小丢家。小丢爹骂了,我为人师表,不好去骂。说来,电工春旺还是我的学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浇的是支书家;挨着是村长家;开代销点的洪魁家排为第三;第四家是村会计;第五家是计划生育专干;第六家是乡烟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乡粮所做饭的麦囤;第八家是赤脚医生来喜;第九家是泼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轮到他自己(也真难为他了)。三十家后才轮到亲戚;四十家后是近门,五十家后是友邻……人眼是秤哇!倘我辈,实属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人,排在最后又何妨呢?

电工春旺虽说是我的学生,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满打满算才小学毕业。他也有难处哇。电工是支书、村长让干的,不先浇他们的地,又该浇哪家呢?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总算是走了一条正路。乡村的初级教育,实在是很有限。孩子们识些字,大都就烙馍卷吃了。唉……

?十一月十七日

中午吃饭,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口蹲着;傍晚回家,又见小丢爹在电工春旺家门口踅。

原来村长在春旺家喝酒呢。一伙人出来时,小丢爹上前拦住说:“村长,我那地才浇了尿一会儿,刚湿住地皮,就停电了。一停几天。叫春旺给复复水吧?”村长剔着牙,笑着骂道:“屌货!”春旺也笑骂道:“屌货!就你那事儿多。”小丢爹笑着求道:“复复水吧,才浇了尿一会儿。复复水吧……”村长不应,村长伸手朝小丢爹头上捋了一下,说:“屌货!”几个人也上去捋小丢爹的头,这个捋一下,那个捋一下……小丢爹笑着,转着圈儿给人说好话,人们就转着圈捋他的头,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却还是笑,转着圈儿给人递烟吸。村长说:“不吸,不吸。”春旺也说:“不吸,不吸。”村长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着,一下子就把小丢爹递到眼前的烟打掉了,说:“屌哩,浇吧。”小丢爹喜喜地说:“中,我可浇了。”待干部们走后,小丢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烟捡起来,那烟被踩扁了,他放在嘴边吹了吹,自己点上吸了……

我感到惊讶的不是这些,是王小丢。

那时候王小丢就在粪堆上蹲着,看着他爹给村干部们敬烟,看着干部们捋他爹的头……已是傍晚了,西天里残烧着一片红染。夕阳的霞光照在王小丢的脸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宁静。那是怎样的宁静啊!脚下是粪土,头上盘旋着一片一片的蚊虫,夕阳的斜辉洒一片暗红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里蜷着,像小石磙一样蜷着,黑黑的脸儿上没有一点表情。那蹲相极为生动,叫人无法想象地生动。他两手捧着小脸,人像烟化了似的,独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着许多螫人的蚂蚁;又仿佛是一根井绳,从深井里往外拽的井绳,拧着一股一股的光。那光远远地扯出去,咬住夕阳的霞辉,不动……

我说不清楚,我说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他才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后来,他爹吸着烟走了,王小丢仍在粪堆上蹲着……我走上前去,轻声说:“小丢,回家吧。”

许久,王小丢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慢慢扬起脸,漠然地望着我。倏尔,他的脸变了,脸上挣出一片惨然的笑,他笑着说:“没啥。老师,我玩呢,我在这儿玩呢。”

那笑一下子扎到我心里去了!我站着,很想给他说一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小丢仍笑着说:“老师,你回家呢?”

我不敢再看这孩子了,我觉得这孩子是顶着磨盘跟我说话呢。他用全身的气力撑住那笑,就像顶着一架磨……我赶紧走了,我说:“嗯,我回家哩。”

走着,我的脚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嘱自己:别回头,别回头看他……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粪堆上长出了一双眼睛。后来我又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眼睛,有的长在古老瓦屋的兽头上;有的长在拴牛的木桩上;有的长在磨盘的磨眼儿里;有的长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长在掉光了树叶的树杈上;有的长在坟头上的蒿草里;有的长在袅袅的炊烟里;有的长在场边的石磙上;有的长在祖先的牌位上……

梦醒之后,我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月二十五日

想不到,孙其志到学校来了。

孙大头一见面就说:“老同学,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我来给你赔礼来了。那天是我有眼无珠,你骂得好哇,骂得好!”

这番话说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说:“你这家伙,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孙大头说:“早就想来看你,一直抽不出空来。就你说那,当着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穷忙。今儿闲了,来看看老同学,让老同学好好日骂日骂。”

我笑了。事儿已过去,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孙大头又说:“那天,你走后,我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想想,我真不是个人!老同学见了面,咋能连句话都不说呢?实说吧,文英,我装着没看见,是怕你找我办事儿。我当个屁助理,没职没权的,啥事儿也办不成。可亲戚朋友们都来找我,这个让我买化肥呢,那个让我批救济呢,还有托我贷款的,想多生个娃儿的……弄得我头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见人就躲。唉,不说了。文英,还记得咱们在县城上中学时候的事么?那时你住下铺,我睡上铺,我夜惊时尿床,尿水从上铺流到下铺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俩一块出去晒被子,同学们都笑话咱,你也不解释……文英,你仁义呀!”

听了其志的话,我更觉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难处,其志也有他的难处。他虽然变油滑了,对老同学还不失真诚。我说:“算了,其志,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孙大头拍着脑袋说:“我差点忘了。老同学,我这次来,一是见见面,给老同学赔礼;二是给老同学辞行;三嘛,是想给老同学办件好事……”他话说到这里,不说了,看着我。

我问:“怎么,调动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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