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很小,比一个镇大不了多少。叫城,有点夸张。
既是城,就有了城应具备的一切,小车、高楼、桑拿,还有女子倚着门笑,蓝蓝的眼影,红红的嘴唇,笑得人心直发软。
小城唯一缺少的,是艺术。
在小城,能提得上是艺术家的,只有二胡张。
二胡张的二胡,是小城一绝。二胡很粗糙,是随便用什么木头做成的。别人看了,只摇头,可到了二胡张手里,不说拉,用食指在弓弦上弹弹,落下的,都是一滴滴的泉水叮咚声,很悦耳。
这把二胡,和二胡张形影不离。
拿着这把二胡,二胡张能拉出金戈铁马的声音,一片清冷,让人听了,在肃杀中寒毛直竖,浑身冒汗。当然,拉到幽幽咽咽凄凄切切处,也能让铁打的汉子眼圈发红,泪花涌出。
就因为这,小城人称他二胡张,他的真名反而被忘记了。
那年,为了给失学儿童捐款,有人牵头组织了一次义演。可是,无论怎么动员,捐款数目都达不到要求。组织者急了,满头大汗,找来二胡张。寂静中,只听幕后一声二胡音,幽咽如水,越流越慢,越流越细,可又丝丝入耳,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听众的注意力。
幕布一开,二胡张缓缓走出,手中二胡不歇,乐声如轻轻地诉说,如无奈的啜泣,如无望的乞求,如哀哀的哽咽。二胡张的身后,是一排失学儿童,在这凄怆的音乐声中,个个泪流满面。
台下的观众,也个个泪流满面。
二胡声结束,观众蜂拥上台。那次捐款,取得了意料不到的效果。
二胡张的二胡声,让小城多了一份古雅,多了一份人性和爱,少了一份世俗的清冷。
一天不听二胡张的二胡,小城人做事就会少了一份劲头,连吵嘴打架也会多了那么几起。
二胡张的日子,也就这么在二胡声中慢慢悠悠地过。
大概就在他五十八岁上吧,遇到了烦心事。
当时,下岗如潮,汹涌而来,小城也不例外。下岗名额分到最后,还有一人,下谁呢?县长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说:“就这样,在文化馆再下一个,那些人不挣钱,只花钱。”
一句话,一份文件就扔到了文化馆馆长二胡张的桌子上。
二胡张急了,打电话,说:“县长,怕不行吧?文化馆已经下了几个人了,整个文化馆现在带我也就三个老头子了。”
“老头子也得下。”那边,硬梆梆地扔来一句话,砸得二胡张直伸脖子。
“可他们都快退休了啊。”二胡张申辩说。
“革命不是养老。”县长斩钉截铁。
“可,可那是我们县的艺术精英啊。”二胡张哀求道。
“艺术?艺术能当饭吃吗?”
二胡张愣在那儿,傻站了半天。那夜,有人发现,二胡张办公室中的灯一直亮着。第二天,不见馆长上班,那两个老头去打门,门虚关着,推开,已经人去室空,只在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不要找我,我下岗!
两个老头你望我我望你,望出一脸的无奈和忧伤。
从此,小城再也没有了二胡张,也没有了如水的二胡音。
小城,也淹没在一片浮躁中。
一日,是腊月十几,雪下得那个大呀,整个小城都被雪包裹起来了,一片冷清。只有县长家属楼外,鞭炮如雨,车流如水。
那天,是县长老爹的七十大寿。
年年此时,县长都要给老爹祝寿。
到了上午,大约三点左右,客人们吃酒划拳,给老太爷敬酒,一切都在热热闹闹的时候,门外探头探脑走进来一个卖唱的。那是一个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老头子,一脸病容,说,自己给拉一曲二胡,换口饭吃。
管事说要吃就吃得了,二胡就别拉了。
那老头硬气,说不让拉二胡,施舍的饭是饿死也不吃的。
管事的没法,给了两碗饭,让吃了之后,说:“要拉就拉吧,不过得拉好听点的。”
老头眼睛一白一翻,手指一弹弓弦,滴落几滴音乐。然后颤抖抖地调了一下弦,随之,水一样的二胡音从弓弦上流淌下来,仿佛在白白的月光下流淌,清新,洁净,纤尘不染。
整个宴会厅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二胡音慢慢走向苍凉,冷寂,好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月下无助地蹒跚,面对落花低声地倾诉。乐声,也在一片凄冷的月光中越来越低,袅娜一线,蚊子腿一样纤细,最后渗入地下。
一厅人都侧着耳朵,去打捞那声音,可怎么也捞不到。
整个客厅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连茶水都不起一丝颤抖。
“是《水月印花影》,二胡张创作的古曲。”有人首先醒悟过来。
“是二胡张的,也只有二胡张拉得这样好。”有人应和大家醒悟过来,忙抬起头,可面前已没有了二胡张的影子。
一时,宴会厅里,没有了人声,也没有了嘻笑声和划拳声。
门外,雪,更大了,棉团一样“噗噗”地落。小城,在苍茫的雪里一片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