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苟不是我，绝不是。它是存活在文字中的一种思维和幻想，从我的身体中盗走了血液的热情，肉体的质地。它活跃在文字里同时和文字发生冲突，它纯粹但也轻浮，它浮在我的头顶，观照我的生活，打量社会、季节、年龄和家庭对我的篡改，它是一只恶毒的幽灵，它用蓬勃的诗意蒙蔽并且交换了我的理想。我恨它，经常骂它是一头猪，或者是一只狗而且是一只孤零到死的豺狗。
我也有些恶毒。奚落嘲笑，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射它。它像只折翅的禽，摇摆、下落，不明去处。我物质化的身体重获自由，空洞的眼神，苍白的肌肤，早已不再狰狞的面目。但是灵魂与罪孽被它带走，我开始怀念它了。于是我想到忏悔：
1.失信
信心，信任，我依靠它们行走。在这之前，才苟，你还是幽灵的胚胎。
我喜欢写一些东西。我为了实现继续写下去的目标才和教科书纠缠拼搏了十几年，然后将一支笔和一副简陋的脑袋瓜从边远的乡下带出来。瘦骨嶙峋像一只猴子，我期待用写的方式让这只猴子在一片广袤的校园里变得充实，臃肿和丰富起来。也的确用写换来了一个学生会的职位，我以权谋私，我用我的抒情替换了从其他班系收缴上来生动描叙，用自己的手稿建构每一天校园广播素材的扉页，我嘱咐进来拿稿子的播音员：今天的播音内容就这样安排的，不得更换。那是个清瘦得一点都不漂亮的女生，我低垂着眼睑嘱咐她的时候就好像对着另一个声音甜美体态婀娜的播音员，内心在笑。
箐箐校园。广播在清晨6点开始颤抖。音乐像飞升起来的灵鸟，在校园尚未苏醒的晨曦中撒播甘露和奇妙的种子。都是些热血沸腾梦想膨胀的年轻人，正是这些无孔不入的种子，帮他们在还没有完全实现的美好梦境中升华了梦境中的美好，他们从内陷的被窝中一跃而起，倾听、清醒。我虚伪的抒情是那么有张力，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蜻蜓悬浮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玲珑的眼睛，翠绿的身躯，纤弱的尾，那是一只骄傲的蜻蜓，在安静如水的校园，点水一般的荡漾。有一篇散文名叫《我买的鲜花送给谁》我至今还记得，又或者我只记住了它的名，而其他的部分有充分的理由遗忘，另一些东西代替了记住它的意义，声音甜美体态婀娜的播音员深情地朗诵，轻声地抽泣，广播里长时间的停顿，空荡荡的颤抖的回音。我发誓，那个贫穷而简陋的乡下人，在那一刻，推翻了她所有的高傲。
我们开始约会。她羞涩的微笑，我的体面将简陋和贫穷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陆陆续续地收到从校园各处飞来的小礼物：精美的邮票，席慕容的诗歌，领带和男性护肤用品。
我用这些飞来的礼物装点自己。一名绅士；一位诗人；一个有眼光的收藏爱好者。摇身一变，我是那个时代的杀手知青，我从我的播音员流情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实和强大。
小事件把这一切都颠覆掉了。有一个下午，学校的篮球场边聚集了十几个平顶、后发际留长的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抢过来的篮球朝他们滚去，我兴步捡拾，他们围上来，像潮水一样从四周的山坡上朝我涌来，我看见了明晃晃的砍刀，一米长的栗树棍，纵横交错，那个比栗树棍长一米多的学生会干部、青皮脸肿，衣衫褴褛，他丢掉了所有结实与强大，把一个声音甜美体态婀娜女生的名字出让给他们。
才苟，那时候你还没有降临。我的文字后来变成了羞辱和被鄙视，我决定放弃它们，对你不管不顾，为了完成初恋的告别仪式，和黑暗混乱的毕业。才苟，你若成熟，我原初的爱情会生长出更加坚硬的骨头，可是你还是胚胎。
2.失足
才苟，你还在孕育。
我是从学校逃出来的。一只脚被乡村的诅咒牵引着踏入社会的门，体制的门，另一只脚被学校时种下的蛊高悬。我顾不了你了才苟，你还没有充电你还没有充血，你是另一枚深埋的蛊，藏在我心脏的夹层，连种子的力量都没有，你没办法通过血管将你呼出的氧气传达到我那只高悬的后腿。我使劲地抽出后腿，想迈入同样的门槛，可惜我的重心靠后，那只后腿没脚踏实地（没实地可踏），失足跌入更昏暗的深渊。
渊没有想象的深。我举着右手还能摸到体制的门，身体被那只手牵引。摇摆着悬挂的身体，挣扎，想爬上来。
我的加入让兄弟们觉得参与打、砸、抢有了某种合法性。他们认为我是有知识懂法律的，而且我学的医学技能很多时候能为他们活动提供不少方便，我是说，我可以告诉他们，刀砍在什么部位不会致命，钢管造成的硬伤可以多长时间痊愈——最合适的，不长不短的时间让被修理的对方想明白很多道理，而且在理想的时间内我们的既得利益不至于黄掉。我这里是说我们——“我和他们”，如果这样诠释我和他们的关系，那是有界限的，日后脱离他们也不至于有那么难，我是积极的参与者，也是分赃者，而且我分到的财物一点都不比别人少。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得手会出去豪情地挥霍，我只能往回走，我牢牢地抓着体制的门，多年来因我的黑社会背景，院方并没有过多的说辞，偶有愤愤不平者，他家阳台上的盆景会在一夜之间像发了一场地震。我时常从医院的某个地方带出来药棉、紫汞和其他的消毒药水。我时常“送医下乡”，现场处理无数外伤病人，然后带他们回医院打点滴，我在他们口中有两个称呼“某某医生和兄弟”，我把医生扮演得很好，也是一个不错的兄弟。
才苟，我已经忘记了你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子宫内的孕育，如同我提前孕育的一个孩子。那是只缺乏营养的子宫，那是个发育异常缓慢的胎儿，没有既定的预产期。
一个离县城有二十公里的村落，将在财政支持下修一条村级公路。兄弟们的嗅觉远不止20公里长。地方政府申请交上去一周，财政立项三周，工程招投标在八周后。我们的人在第七周就已经出现在村子里，伐林，清障——这里说得清障包括清理线路上的巨石、房屋和田地上的庄稼。这是一个美丽的村落，果树成林，五谷飘香，炊烟和云雾缭绕着村内的山头，更高的山脉逶迤而去，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将如诗的民宅、如布的田园、如梦幻的农耕托在掌心里。一条通往村外的公路可以将这里丰富的石才、果实和林木资源送出去，找到婆家。村民喜出望外，但我的兄弟们的到来，让他们集体沉默，他们对村子里的淳朴过分信任，对来自外面的强悍缺乏认知，没有抵御任何技能：房子拆了得到一半房子的成本；庄稼毁了接受了收成的五折赔偿……一台气势汹汹的挖掘机冒着浓烟开进来，鲜红的横幅，然后烟花爆竹炸响，这就是现场。一群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放肆地言笑，这个上午他们不停地递烟，不停地拍打乡亲的肩膀，不停说有关致富的话。一个头发斑白穿中山装说话有点酸的老头躺在挖掘机履带下面不起来也是那个上午。医院的救护车进村回来是13点，我为他缝合，包扎，那些伤口是怎样裂开的我知道，那些淤紫的皮肉和什么物件接触过我也知道，我一声不吭地缝合，处理，包扎。我给他填写表格登记住院，我在他的处方上涂鸦，大山村小学某某老师，那个某某经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文章我早有耳闻，他的名字被我在一次摹刻在表格和处方上的时候，我咽了一口痰，正是那口痰带动了很久之前掖在喉中的鱼刺，叫我疼痛莫名。我好像正为一个同谋疗伤，这种“谋”却是与黑社会相互抵抗，打架的，我在现场中却不是与兄弟并肩，那个酸老头就是掖着我的鱼刺，胁迫我站在他相同的立场上……
才苟，你的预产期迟迟不来的缘故，也许就是孕育你的子宫缺乏这样的一刺或者一击。你出来，你浮在我头顶婴儿般的啼哭才让我获得了从一个深渊中爬上来的力量。
3.失语
才苟，你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
不是我思考得太浅薄，也不是你智慧太轻浮。对这个社会我没什么话说，你躲在我头顶上别人看不见的空气里，最好也别出声。语言不是母语，既可以用来说，也可以用来记录。才苟，你就帮我记录吧，或者就直接剖了我，我吃的盐和钙质都沉淀在我的骨骼里，你就刻骨为文吧。
4.失明
才苟，你别笑我，我是眼科医生。
我通常是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在路上飞驰。有一段乡路，确切地说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公路通过乡下的一截。冬天下午五点，乡下公路上车辆很少，我不能明确道出车辆变少的原因，我只知道很少的车辆行驶得更快，车灯在晚景中打开，路上有一截一截圆锥形的灯光。我还知道和相向行驶的车交汇，速度应该是我车速的两倍。面前是直道，车灯照亮一大片，雪白雪白的晃眼，光线如果既是光又是线的，无数条，甚至交织。只有两条，从我的双眼中像缝针一样穿过去。也只要两条，足以牵走整个视野。我没有减速的强烈愿望，黄昏，暮色仅有的缝隙任我穿行。依旧是坐的姿态，和我在单位或者回到家中没什么两样，异常是向后倒去的树影，田地像巨大的扫帚快速扫去，在水泥地上留下辽阔的痕迹，我是唯一的见证者又是唯一的阻力，运动以及阻碍运动都落在我的身体上，我一次次眼前漆黑又一次次提拉油门，想快速地抵达另一个地方，把身体交还回一把椅子。想到等着我的另一把椅子，我眨了一下眼，抹去腮帮被风吹开的泪花。
两条垂直相交的路，每一条都连着两个县城。这是在乡下，没有立交没有转盘，一条弧形线路帮我从可能抵达的两个县城中间交换到另两个县城之间。车向一侧倾斜，车身连同身体倒向弧线所属的圆心，有一种抛升、离心之感，心身是满足的，甚至有短暂的欢愉，相对于长久的坐姿，松弛的肌肉和神经纤维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少许的热量与兴奋被分泌出来，于是体内被照彻，像闪电造成的豁亮。宽敞的公路，路中间有一段没一段的黄线像变形的脚印，逆向飞奔而去，我最近的目标是前面100米远的一根电线杆，下一个100米的香樟树是另一个路标。路边有一农家楼房正在竖立，建筑用的河沙摊在路上，我手中的方向左牵、右引，再一次左牵右引时，路面显得有点混乱——破烂的棉絮，从棉絮中伸出既像稻草又像人的头发，蓬松的头发，被泥石流搅拌的头发，若真是人的脑袋的一部分，他的脸面是朝下的。地上有一摊液体，隐约的红，弥散着隐约的腥味，路边的地沟里有一辆躺着睡觉的车，这更像是一场孩子们进行到半截乏味于是放弃的游戏或者闹剧。我从旁边急驰而去，烟尘在车后弥漫。一个小时之后我又从原路折返，那种和人体有关的颜色和味觉让我丝毫没有觉察，我没有把一场游戏或戏剧重头再看一遍的习惯，它和一滩建筑用的河沙没有两样，被我敏捷地绕过去。
街灯扑朔迷离，有一盏灯特别亮。三楼的小阳台犹如白昼一般清晰——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那盏灯是照亮我回家的神谕、指引和暗示，车停好，心安稳。这时候手机振动，铃声骤起，“急诊，速回”，楼梯在幽暗中风雨飘摇。我被唤回的理由是有一名司机在车祸中脸部撞上挡风玻璃，眉弓处有断裂的伤。我看见的是一位身穿夹克的伤者，一张血肉模糊的人脸，他会呼吸，会喊痛，也就是一般的病人，我没有丝毫的紧张（紧张的情绪是医生需要控制的），反复地操练之后的又一场预演，血腥的布景，喧闹的场面。“医生，我快死了。”浓烈的口臭和若即若离的酒精味，像电吹风一样涌向我。他躺在简易的手术床上呻吟。我用大量的盐水给他洗脸，眉弓20厘米长的不规整伤口不断有新鲜的体液汩汩涌出，我用了大约20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在一张皮上的所有操作。看他一只手牵着液瓶，另一只手使劲地抽烟，我没有回头，从他身边走出去。外面围着许多人，一两个白色的人从人群中突围出来，手中的氧气袋饱满，同平日摆在抢救室里一样饱满。他们从耳朵上摘下了口罩。他们出来的缺口还没被堵上我便钻了进去：一堆破烂的棉絮，肮脏的脸，散落的稻草一样的头发，一切的物质在被剪开的蛇皮袋上，应该是两三只同样的蛇皮袋缝织在一起的，那么大，在农家可以摊许多的棉花，十来担稻谷和无数的南瓜，我对这样的蛇皮袋并不陌生，堆放的绿色粮食美好场景已经开始淡忘。我从口袋掏出来那把精致的手电，探下身，撑开那个乞丐的眼皮：结膜囊（不）干净；角膜（不）清；瞳孔（不）等大；对光反射（不）存在；瞳孔（不）——我只能用“小”字了，医学上没有瞳孔不小这样的表述，医学上也很少用“不”来修饰主谓语结构中的谓语，这样的记录是被文学扭曲了的，不叫专业术语，“不”运用在这里，只能是对正常形态的颠覆——生命的迹象像凋零的鲜花，一片一片地掉在地上。
当我的手电照进一个生命已经结束的人眼睛里，我突然惊栗不已，那束光，就好像我刚刚结束的行驶，那两条像缝衣针穿过双眼的炫目的光线，我的瞳孔无限缩小，灯光过去了，我陷入漆黑，跟死亡接近的黑色。另一个我倒下去，来不及回想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已经冷却，身体忘记带我回家。
才苟，你已经长大了，成熟稳重了，你若在，一定记得带着我的身体回家。可是你灰飞烟灭，你逃遁，你躲在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哭泣，没有给我任何暗示。
才苟，你在哪里？
有人看见他了吗？拜托您，看见才苟，叫他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