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是短衫短裤的打扮，照旧是喜欢黑色。在快要消弭的夏天你一直是这样子，显得有点故意，黑色是最吸热的颜色。因为不用晾在户外，你高兴这样让人看起来就热的感觉，虽然太阳没能直勾勾地晒到身上，没热可吸附。黑糊糊的，容易吸热可能也易散热。体形渐宽，那些仅仅来源于食物的热量便足以催发安静时你的烦躁，夏天也静静地盘踞在你的身体里，使你念念不忘，使你想尽办法躲藏，像拒绝噩梦，不躺在一张床上那样，你拒绝走到人群中间，你的炎热是被别人发现你时同时发现的，少一个人在夏天里看到你，夏天便留在在别人那，清凉那个词就会偷偷地在你内心里覆盖一会。也许这个秘密被许多人识破，半个白天，世界像个硕大的棋盘、迷局，各自在这个棋盘中走丢，看见的是那些原本粗粝无比的人为建筑在更为尖锐的日光中发软、犯困。不仅如此，夏天这个霸道无边的家伙，翻手是云，覆手为雨，要么厉目圆瞪想把你融化，要么破口大骂，唾沫成灾，洪水从一个村庄漫到另一个村庄，甚至切山为泥，荡平村庄堰塞街道，动静之大，世界都为之摇晃。反正你听不见，你发誓不去听清其中的细节，坐着，将浅浅的睡眠一个个排列起来。有人突然尖叫着来到你身边，他事先找回自己然后找到你——“提着枕头就是处暑，果真大梦一场”。
一个下午，一如过去的很多下午，在路上狂奔，理由只有一个，太阳普照其中长有锐利的毛刺，致密编排，像钉板、刑具。不消你盯着太阳看一眼，只要你眯缝着眼睛扫过那火热的星球，你的视野便开满晶莹闪烁的花儿，没十分钟无法恢复。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结束暴露于它的过程，这便是生活经验，好比外面在下雨，从一个屋檐飞奔去另一个屋檐下，越快越好，雨还没来得及将你淋透。炙热的阳光漆黑皮肤，这不要紧，青春已然飞走的男人，他不再刻意发掘身体的优势去获得另一些身体的青睐。只是受不了，没必要被日常灼伤。从郊外出发，越一坐小山，抵达另一座山的正面，然后向左转，便可以进城。路边有丛林、田野，绿色千丈，我几乎每天穿梭来回，原本也是惬意不尽的——哪怕是越来越多的车辆经过你的身边，腾起灰尘或者溅一身水花——每一天天光自然都赋予你关照。可是夏天不行，一出门就像踏入陷阱，阳光凌厉得让你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原本无限美好的景致，只要稍稍多看一眼，它们可能成为帮凶，点、线和面，折射着阳光，针对和训练你，一天天的经历，身体开始懈怠、疏于防备，就像你对其他任何好的不好的针对产生依从、遗忘或者疏忽。或者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实际上，你需要克服的越是锋芒毕现的东西也正越发快速地衰减，最严酷的夏天潮水一般的来也潮水一般的去。我如故地行驶在路上，先是发现空气中那些激烈和吵闹逐渐停歇，树木、山头，还有带子一样的河流温和安静下来，它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你看，房子都建得漂亮而适宜居住；油路越发平整宽阔，植物绿得深刻，由天及地，洗过一样干净，像西方的田园或者油画——它们很绅士看着你经过，目光中充满礼节。又发现天空中的云团，灰白的，分散自由、移动缓慢，它们没有欲望聚到一起形成某种气候，不由就能想起“闲云野鹤”“游手好闲”等成语，大抵它们最初的来源就是这个季节的天空。有一块面积差不多足球场大小的云朵，俯冲的趋势，站山顶上提着竹竿可以捅到的高度，好像夏天降过暴雨的云层的残余势力，有着黑色的条纹或是斑点，溜转着就被透彻的阳光晒白。仙鹤没有，那块云也不会图腾为祥云，我着迷于它的原因是它就定在那里，落下一块阴影，叫人对温凉有种难以抑制的期待。路边每隔一段路就栽有一棵松柏，它们已经长得很高，成排的树影像宝塔一样倒在地上，你便是在整齐的绿树和整齐的树影之间穿过，于是你也难能分开是绿树还是它的影子将你行驶的道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像火车从你身边驶过，一片一片明亮的车窗参差而过，你也就迷失在人的运动或者树的运动的判断当中了。
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像刚刚从动荡中安静下来，静谧得可以让几只白鹭栖身。那几只狭窄的白鸟，它白得有多么纯粹树冠就有多么苍翠。让它们留下来的季节已经走远，辽阔的背景绿色便有了几分深秋月夜的寒凉，有几颗星星的点缀，它推动了整个夜空的深刻乃至渺茫——我已经在树林边上那条公路走了十多年，我在这片土地上也生活了十多年，闭上眼睛都可以将这一带的地形图还原出来——树林的后面有一条河，因为灌溉，闸门时时被开启，河堤上的石头结满青苔，青苔在闸门关闭时被晒成一块块脱落的皮瓣，尔后有一场大水冲出闸门，干燥的青苔被冲走，石缝裸呈在水中，鱼虾从一条石缝游向另一条石缝，河道中便有一股新鲜的鱼腥味飘散、弥漫，那些喙长、鼻子看上去好像退化掉的海鸟类却能从遥远的地方循着味道聚拢到这里，于河道中捕食，于树林中栖息。这块地方也就有了浓郁的生态和环保气息，或者遥远的大海的气象。
美好的自然总被人们怀念，和谐的生态是努力保护的遗产。“对美好自然的怀念是一种资本家具有的姿态”，达尔文是这么说的；“遗产是自己没有挥霍尽才留给后人的财产”，福兰克林又是这么说的。资本家摆足了姿态却也不愿意回到从前的美好自然中。这个夏天我无味地读了几本国外科学家的介绍性文本，从前的经验是，用漫不经心的阅读来降身体的温，可是我在读罢上述文字却更加燥热，仿佛身处旧工业时代的车间，被劳役，看来不论是我的身体还是头脑，励志是毫无建树的。你有没有意识到上面的景致描述是依靠回忆和想象呢？我只能放任自己在回忆和想象里奔走，赤裸得像个原始人类。
夏天挥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