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初，仿佛一夜之间，文凭风哗啦啦地疯刮起来，工农兵大学生业成被送到党校学习三个月。学习期间，办公室主任洪都拉还不时地召唤业成回单位，做这个材料那个材料、处理这个事务那个事务，业成毫无怨言地两头应付着，学校那边实在不方便请假时，他就尽量地打时间差，利用中午或者晚上的时间来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在党校学习，不仅可以学到一些理论知识，还可以聚集一些人脉，一举两得的事情。至于这些知识、这些人脉，有用无用、有价值无价值，那都不属于考虑的范畴。对于业成被安排去党校学习，办公室里很多人羡慕，业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人性大多如此，没有得到时，总盼望着得到，真的得到了，回头看看，叹息一声，不过如此。
学习结束后，席书记叫业成去他的办公室。
“业成，你坐。”
席书记曾经一直叫他小梁，今天这样的称呼，令业成分外感动，一股暖流热热地流向全身。“席书记，您的头发最近白了很多，这都是因为太过操劳的缘故。”
“操劳也谈不上，工作上的事，基本上按部就班，国有企业，很多事情不是有思路、有创意就一定能够付诸实施，还得经过上级主管部门、相关领导的同意，哪一个环节有不同意见，或许就永远地搁浅了。”席书记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
“好在我们这个领导层都还人心所向，没有人七拱八翘地滋生事端。”
“那都是因为您的榜样示范作用，头带得好。”业成说的是心里话，但说出去以后，觉得到底还有些奉承的意思。
“你跟我后面做秘书已经好几年了吧？”
“您八二年调到公司后的第二个月，我就做了您的秘书，已经有四个年头了。”业成掐着指头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四年时间，不过弹指。人生几十年，又能够做出多少名堂，多数人不过是碌碌无为地消磨掉一辈子的光阴，还有一些人，连消磨的资格都没有，受苦受难一辈子。我曾经的一个好朋友，在‘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挂牌子游街，扫马路，扫厕所，挨过骂，挨过打，最后实在受不了，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老婆、子女人前人后地抬不起头来。那样的凄惨悲剧，希望永远不会再有。”席书记说着，摘下老花镜，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业成听着，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席书记如今的心态，大约可以用“曾经沧海难为水”来形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才能够看淡功名利禄，以一颗平常心待人处事。
“业成，你在工作上一直兢兢业业，组织上考虑提拔你去商务处担任副处长一职，过几天，文件就要下发。其实，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人不能太自私，我不能因为习惯了你在我身边，就耽误了你的前程，多番思量，权衡再三，终于作出这个决定。希望你到新的岗位，继续努力工作。”席书记言辞恳切地说。
“感谢席书记栽培！”
“不必客气，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评价，从公司领导到办公室主任，还有那些与你朝夕共处的同事，他们都这么认为。不容易啊，小伙子，对你的评价，还不能用一句单纯的少年老成来定义，你身上有很多闪光的东西！好好干，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席书记，业成不敢当。”
“你爱人小蓝在天门医院工作，有没有什么困难？你工作任务繁重，是不大能够顾得上家庭的，小蓝有意见吗？”
“对于我的工作，她一直非常支持，她很勤劳也很善良，对家人对同事，都能够以诚相待。我出生于农村，她一点不嫌弃，逢年过节，还总让我寄钱回家，我弟弟的两个孩子出生，她也特别地嘱咐我寄些钱回去。”业成欣慰地说。
“你还是跟岳父岳母住一起吧？”
“蓝田妹妹的孩子就要出生，他们一起去杭州了。我儿子今年六岁，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幸好有岳母岳父帮忙，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以为孩子上小学，做父母的就轻松了？事情多得很呢，孩子一旦出生，父母就有着永远操不完的心，慢慢熬吧。我们那时候孩子多，倒也不见得多难，学习不用管，爱怎么样怎么样，吃饭也不用烦，他们会抢着吃。现在的独生子女，可不一样，吃饭烦神，学习更烦神。”席书记说着，爽朗一笑。
“席书记，还是您有福气，几个孩子工作的工作，读大学的读大学。”业成羡慕地说。
“今天晚上，我和周经理请天门医院的领导层吃饭，洪主任和职工医院负责人参加，你也参加一下，事由是我们的职工医院与天门医院寻求合作。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职工医院多么的红火，那个时候，我们医院无论是硬件还是技术力量，在市里都是一流的，职工工资也相对偏高，天门医院那个时候，就有不少的医务人员找人托关系往我们家职工医院调。可是，这几年，人家快速发展，我们停滞不前，差距一天比一天大。我们目前也不可能往医院投入多少资金，钱要用在刀刃上，我们的资金还是要往主业上投，那才是能够产生效益、创造财富的重要领域。但是，医院毕竟也是我们的一个孩子，我们也不能由着它自生自灭。我们曾经与天门医院探讨过合作事宜，我们的技术力量跟不上时，请他们协助。对于重症病员或者疑难杂症，我们治疗不了的，天门医院就是我们的大后方，我们直接送往他们那儿。这叫互惠互利，实现共赢。大致意向如此，至于具体事项，席间再谈。”
“好的。席书记高瞻远瞩，跟着席书记这几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论是管理知识、业务知识，还是为人处事。”
“跟我就不要太客套了！很多时候，我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我烦躁的时候，也跟你发过不少火，你不要见怪。”
“席书记，您这话说的，简直就让我无地自容了。我毕竟年轻，做事毛糙的时候不少，您从来都是耐心指导的。”
“好了，不说了，再说就有些煽情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兴这个。就这样，晚上你跟洪主任一起去，不要忘了。”
“好的。席书记您忙。”业成一边说着一边退出并顺手带上席书记办公室的门。
晚宴摆在很上档次的同庆楼酒店，天门医院参加的人员有医院院长兼书记蒋一波，常务副院长关安升，还有院办公室主任。东道主席书记坐在上席，右边蒋一波、左边周良才、蒋一波的右边关安升，其他人依次落座。
席、蒋二人就本单位来宾逐一作了介绍，席书记介绍到梁业成时，特别地说：“这位梁业成，非常优秀的年轻人，目前是公司办公室的秘书科长。说起来，他还是天门医院的女婿。”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有一路烟地说下去。
“我们医院的女婿？”关安升感兴趣地附和了一句。
“是啊，他爱人就是你们医院普外科的护士蓝田。”
众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关安升的面部表情有点僵硬，小小的眼睛眨巴着，似是心怀的鬼胎被人当众揭穿般的尴尬，他暗自感叹：这个世界可真小，一不留神，就能撞到冤家。这也不过是关安升的惴惴不安，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人注意他的不自然和失态。
顿了一会儿，关安升丢失的魂魄又回归他的躯体，他清了清嗓子，说：“蓝田我本来不认识，但是有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八一年还是八二年，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医院以演讲赛的形式庆祝护士节，她的演讲非常成功，稿子写得也好，演讲过程有好几次被掌声打断，最终夺得一等奖。后来，听他们护士长介绍，她每次在医院组织的各类比赛或者考试中，总是名列前茅。我听普外科护士长夸她时，就在想，像蓝田这样优秀的女同志，爱人一定也非常优秀，今天有幸一见，果然如此，哈哈。”
众人在关安升的“哈哈”声中，也都不约而同地“哈哈”起来。
天门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在听了关安升的尽情描述后，又将蓝田在医院的良好表现和良好人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搞得业成在一旁不停地说着“诸位领导过奖，感谢关照”之类的感激之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关安升的脸红彤彤的，他索性挪了把椅子坐到业成跟前，与业成称兄道弟地套近乎，并承诺着：“兄弟，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只要我关某人能够办得到的，一句话的事。”
“关院长，真豪爽，来，我再敬您一杯。”业成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请结束后，席书记对职工医院章问鼎院长说：“章院长，你把草拟的合作意向书拿出来，请蒋书记一行指正。”
蒋书记接过来，递给办公室主任，转过头跟席、周二人说：“席书记、周经理，感谢你们今天的盛情款待，我们回去研究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一起磋商。”
席书记对司机赵亚光说：“我离家很近，小梁陪我走回家。你送天门医院的几位领导回家。”又转过头对天门医院的来宾说：“我们备了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双方在意犹未尽的相互吹捧中，各自散去。
业成到家时，儿子已经睡着了。蓝田正在卸下她盘头发的带蝴蝶结的黑网网，一头长发倾泻下来，性感迷人。
“现在怎么想起来把头发盘上了，我觉得这么顺滑的头发盘起来可惜。”业成说着走过来抚摸了一把蓝田的脸。
“有什么可惜的？盘起来，人清爽多了。大热天的，有福不晓得享啊？看你一嘴一身的酒气。”蓝田瞪了业成一眼。
“你猜我今晚跟谁在一起吃饭的？”
“我哪知道你跟谁一起吃饭的，这还要我来猜，真是搞笑。”
“关安升。”
蓝田一听，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吃饭？”
业成把晚上宴请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蓝田描述了一遍。
“你们关院长的记忆力可真是好，你八二年护士节演讲赛得奖的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和你们院办主任可是把你夸成一朵花，还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是如需帮忙，尽管说，只要他能办到的，一句话的事。他这人还真是够豪爽，像个爷们。”业成滔滔不绝地说。
“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个小护士，就混混呗。你成天忙得二一添作五的，我还能怎么样？”蓝田轻描淡写地说。她心想：哼，关安升说得好听，纯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业成心想：这女人吧，还真是难以讨好，总拿人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算了，不说了。
提升了一级的业成，每天起得比从前早些，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没变，依然是剃他那一夜过来便郁郁葱葱的胡子。
新的部门，处长杨延边知道梁业成是席书记的大红人，对他的态度自然是客气有加。业成也分明地知道杨处长的分外客气，所为何来。他不管别人怎么做，只是要求自己低调做人，勤奋做事，对于处里的每一个人，上至处长，下至办事员，他都礼节周全，特别是对杨处长，更是处处将他捧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时间长了，原本对业成还心存芥蒂的杨延边渐渐地拿业成当了哥们，很好的合作伙伴，凡事主动找他商量，而放下了面子上无比客气实则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业成出差的频率比以前明显提高，他要跑沿江的各大港口与货主单位接触，虽是一家国营大型航运企业，但目前形势下，市场竞争相当激烈，不说远，仅是芜湖就有一家比华源公司实力强大的远大航运公司，那家企业除了经营货运业务，还开展客运业务，只是客运业务年年亏损，而且缺口相当的大。
货主们普遍反映的问题，主要是货损、货差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是货物运输服务企业普遍存在的问题，但业成觉得华源公司在普遍存在的问题上，如果能够取得突破，那么公司的信誉度将会得到大幅度的提高。在保证货物运输过程中货物质量数量的基础上，如果再能够进一步地提高服务质量，让货主能够感到上帝般的温暖，不怕没有货源。客户流失了，可以请回来，但是服务意识跟不上去，新的客户留不住，老的客户还会走。服务就好比给客人端水，我用一只手把杯子递给你，只要水不洒出就是保证了服务质量，若用双手送给你就是优质服务，因为这里面有了对你的尊重。另外，要尽可能地多组织货源，不仅仅要跟各港口搞好关系，同时也要了解由各港口运输中转的稳定的货主单位。
业成不在家时，蓝田接送靖宇上学。碰上夜班，蓝田就带着靖宇睡科室值班床。好在现在靖宇还在读幼儿园，这明年上小学了，事情可就更多了。想想妈妈那时候没有老人帮忙，一手带大自己和小玉，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小玉年少时还因为感冒，得过心肌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