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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5)

“……”不只是寒气,内心升起的恐惧令四人战栗不止。四面墙壁无不散发着刀枪无声的气息,秀吉的双眼则如发光的洞穴般盯着四人,似在催促回答是或否。

既已提出如此重大之事,便不能离席,也无法拖延,已是在劫难逃。四人长叹垂首,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并立即写下誓约书呈上。

“族中人正在柳之间举行酒会,汝等也去打打交道吧。筑前也想陪同一起,但感染风寒,先行休息了。”收下誓约书后秀吉立刻便起身进了内屋。

当晚,信雄的心显得很不安稳。虽然晚膳时召来了侍臣、御伽众、僧侣甚至日吉神社的巫女来交谈,热闹喧嚣了一番,但宴席散后只剩独自一人时,他便不时差遣小姓去问当班武士,“现在几时几刻?”“老臣们还未从金堂回来吗?”等等。

后来,四人中只有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回来了。“只你一人?”信雄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三郎兵卫。“是的,仅我一人回来了。”看他说话的神色,事情绝不简单,信雄也不禁感到心悸。三郎兵卫撑着双手埋头不起,一阵哭声传来。“怎、怎么了,三郎兵卫……筑前所谓的要事,到底何事?”

“这次召见实在太痛苦了。”“什么,莫非召你们前去对你们施加了刑法?!”“果真如此也不会觉得痛苦。实在太令人震惊了,置吾等于刀刃中,不论是否逼迫写下誓约书……殿下也必须作好觉悟不可。”他将秀吉向四人提出的计谋毫无遗漏地在信雄面前一一道出。

“臣等心知若不应承,便会被当场杀害,无奈之下四人联名签署了誓约书。之后列席筑前族人的酒会,臣觅得间隙便立刻一个人偷偷赶回……稍后若是发现我不在引起骚动,恐怕此处也将变得不再安全。请殿下尽快准备撤离。”

信雄此时连嘴唇都变色了,眼神不定,恐怕三郎兵卫的话有一半儿都没听进去。他的内心就犹如早钟乱撞般慌乱,令他无法保持沉默,“那……那长门、玄蕃等人如何了?一起去的其他人呢?”

“臣、臣只是凭个人见解偷偷溜回,至于他人臣并不清楚。”“他们也在誓约书上署名了吧?”“长门大人以下,全都……”

“然后,还和筑前族人一同把酒言欢是吗?看走眼了!此等人真是牲畜不如!”信雄边咒骂,突然猛地起身,一把夺过身后小姓手中的太刀,慌慌张张地向法明院外廊走去。三郎兵卫跟随其后边追边问“殿下何往”时,信雄转身压低声音不断催促道“备马,备马”。

读懂其话中之意,三郎兵卫急忙跑向马厩:“您请稍候!”马厩中有一匹名马,是被称作“金槌”的鹿毛色名马。信雄跨上马鞍,对三郎兵卫道:“之后拜托了!”便乘着夜色从法明院后门离开了。马厩一名武士如韦驮天般急速追赶上去,途中为其牵马辔头,但直到进入伊势一带,据说都只有这一名武士伴随。

在夜色中消失踪影的“金槌”是那般快速,直到翌日都无人知晓。与秀吉的会面自然也以信雄染病为由取消了,秀吉则早有预料一般冷静地返回了大阪。

信雄回到长岛后便蛰居城中,之后一直称病连外部家臣也一概不见。但这次蛰居似乎并不能完全说是装病,对他而言,表明其染病的迹象十分充分,进出内殿的只有御医,而城后的梅花渐渐盛放,在那之后却再不闻管弦乐声,春园也静默了下来。

与此相反,城外,不,整个伊势、伊贺一带的谣言乱飞,日渐蔓延。而被信雄留在园城寺,随后才姗姗归来的同行侍从中的空缺也成为疑点,引起众人猜疑,一阵风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同行的老臣们归来后,如同事先商量好一样各自退回家乡,近期都再未回长岛侍奉。上方的这种种现象都印证了巷间的传言:“此事绝不简单”,让领内民众愈加感到不安。

虽然真相难以告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各种错综复杂关系的围绕下,信雄与秀吉之间的不和被再度点燃了。而且比起去年,此次的情况还孕育着更为险恶的一面,情势已经迫在眉睫,人们内心的这一担忧很快便蔓延至全国各地。

信雄身处的自然是台风中心,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可恃之物。保守的他向来相信赌注下两边的双面主义才是秘策,这边不行便倒向另一边。即便表现得态度一致,他也会摆出架势事先暗示对方,自己哪怕出错也还有其他后盾。这也就是为何他总是需要有一个以备万一的后台,否则便无法安心的原因。

而此时,这一幕后靠山在信雄胸中清晰地唤起,东海浜松之卧龙、从三位参议德川家康正是他一直恃靠之人。

新年二月份,家康由权中将再次升职,其本身的地位和近来实力的增长渐渐地让家康拥有了和大阪秀吉同等的分量。信雄表面与秀吉同盟,暗中却和家康秘密来往,虽只是小计谋,但由此可见这位公子哥儿实乃不能大意之小人。

不过玩弄手段也要依人而定。信雄利用家康来牵制秀吉,将家康看作以备万一的棋子,可谓是不知深浅至极。但迂腐者的强项也正在于不知深浅,正所谓逐鹿猎人不见山,信雄也不例外。事情至此,信雄打算推出家康以抑制秀吉的势头,可说是他考虑后的必然结果。

某一夜,信雄遣密使悄悄离开长岛赶赴冈崎。二月伊始,家康的心腹重臣酒井和四郎重忠以去伊势一带旅行为名,曾偷偷拜访长岛,与信雄会面,进行了秘密商谈。此事隶属机密,但从时间来看正是信雄密使前往冈崎后不久,很明显是为了家康对信雄的回复一事。同时,若是信雄和家康秘密结成军事同盟,这二人想必对以某时为期讨伐秀吉也达成了一致意见。不难想象,酒井和四郎二人也是在商量好诸事安排后才返回本国。

之后,信雄便走出病房接见家臣,还频繁与肱股重臣密谈至深夜,多次向远国派遣使者等等。

不久后,三月六日,除了泷川三郎兵卫以外,自园城寺那夜以来便久未登城的四家老中的三人现身长岛。

势州松之岛城的津川玄蕃、尾州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和苅安贺城主浅井田宫丸等人,都是以宴请之名被信雄特意召来的,不过自那件事之后,信雄心中认定他们是想串通秀吉废黜自己的叛臣,就连看到他们都觉得满腔憎恶。而这次召他们前来也绝非只是单纯的宴请。

信雄不露声色招待三家老后,像是突然想起一般道:“对了,堺市锻造屋送来一批新大炮。长门,去看看吧!”说着带他一人去了别屋。

正当冈田长门在那儿看着展出的大炮时,一名叫土方勘兵卫的家臣突然喊道:“此乃上命!”将他从后抓住。

“公好生无情!”长门说着,刚将胁差拔出七八寸,便被力大无比的勘兵卫制服在地,只能艰难地挣扎。

信雄也站起身,“勘兵卫,放开放开!”边说边沿着墙壁小跑。激烈的格斗还在持续,信雄手提白刃颇感狼狈,仍一直说着:“若不放开如何斩这厮!勘兵卫,放开他!”

勘兵卫用拇指压住长门的喉咙,看准时机猛地放手,刚一放开,不待信雄的太刀过来,勘兵卫便用胁差刺穿了长门的脾胃。

看着满屋的鲜血,信雄却显得很冷淡,看来此人虽胆小懦弱,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拥有着残忍无情的本性。

这时其他家臣跪在屋外,陆续报告道:“玄蕃刚刚已被饭田半兵卫刺死。”

“森源三郎已将田宫丸诛杀。”信雄脸上没有半点血腥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即便是他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将多年侍奉左右的三名辅佐老臣同时诛杀都是残忍的,而手段也极尽无情。

这种凶暴的血液信长身上也有。但信长的凶暴和他令天下之士认同的巨大意义和激情,以及用牺牲他人来为未来铺路的理想是分不开的。因此在不同情势下,信长的凶暴可以称为“英明武断”,而信雄的却仅是出于小花招和情绪的“残暴决断”。

任何事情,当来到分叉点时,最重要的便是指路者的“决断”。然而世上没有比毫无远见之人的“决断”更可怕的了,一个错误的指示最终将错失一世。

“天哪,世间要起大乱了!”长岛城的这场惨剧从家臣们脚下,从当天晚上开始,在人们心里瞬间卷起了四面国境皆将化为战乱的狂澜。杀害三家老虽然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但长岛兵不待时日,当天便被分别派往伊势松之岛,尾州苅安贺、星崎等地,奉命攻陷老臣们的居城,霎时间所有人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大战,“事已至此,看来三介公已经做好了与秀吉决裂的觉悟!”

而自去年起便一直在底层冒着熏烟的东西一朝爆发,很快就将演变为灭天灭地的战火,这不再是巷间传闻,也不是臆测,而是一种已可预见的实感。

四家老中只有泷川三郎兵卫一人此时身在伊贺上野。他从一开始便和其他三人不同,独自采取行动,及时向信雄报告了与秀吉会面的实情,从而并未受到信雄的猜忌,所以召见三家老去长岛时,唯独漏下了他的名字。没过多久,三家老被诛杀,各自居城也被信雄即刻出兵夺取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也传到了伊贺上野。

“不能这样下去!”三郎兵卫听闻后立刻收拾行装,启程前往大阪。

乍一看人们会觉得他的这一行为颇为奇怪,但当他知晓主公信雄与秀吉之战已迫在眉睫的瞬间,他便开始担心孤身寄身羽柴家做人质的母亲的安全。

万幸的是他从别人口中听说,老母亲如今被安置在秀吉家臣中近来备受好评的贱岳七本枪里一位名叫胁坂甚内安治的人家中。于是他想,无论如何要在开战前将母亲接回国内,便匆忙启程了。

大阪的繁荣令三郎兵卫惊讶。这个新都市一月半月的变化甚至胜过其他地方十年二十年的发展。破坏只在一夜之间,但说到建设,也同样能在一日之中建成。若不抱有这样的惊叹便无法行走其中。

一抬头,无论身处城中何处,都能看到大阪城大天守阁金瓦白壁的楼台。三郎兵卫如同乡下人般迷茫于大道小街上,好不容易终于打听到了胁坂甚内的府邸。

爱哭鬼甚内

这是一座有着纯白围墙且木香浓厚的新宅,而且主人不过才三十岁左右。以此推断便可得知,如今新兴都府大阪和秀吉势力的主力究竟分布在哪一世代。

“在下便是胁坂。”“是甚内大人吗,鄙人乃北畠家老臣泷川三郎兵卫。”“久闻大名。信雄公的老臣忽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只是武人烦恼,说来真是惭愧。”“不知何事烦恼?”

“那鄙人先丢耻而言了……其实,是有关鄙人老母亲之事。”

“啊,是令堂大人的安危吗……那此事您大可放心。主公筑前大人吩咐,将作为人质的令堂交给在下,虽力有不逮,在下仍会好生照顾。令堂身体也十分康健,前阵子我还令红毛外科医生给令堂安上了义齿。”

“大人恩情鄙人感激不尽!”三郎兵卫深受感动,低下了头。但立刻他就下定决心又道:“得到大人如此厚爱实在再难以开口求助……事实上,老母亲从小就非常疼爱的小女儿近来染病,嘴边一直念叨,迷糊中也叫着‘母亲,母亲’,醒来便说想见母亲,哪怕只得一面,终日思念以至哭泣不止。”“啊,真是伤感。”“如今她年及十八,已非幼儿,鄙人也斥责她蛮不讲理的愚昧,但她说昨晚又梦见了母亲……她深知命不久矣,便希望能诉诸他人这份人皆有之的母子情。最终鄙人也不禁可怜起她了。”

“的确如此啊!”“真是无奈啊……想在战场上,可是遍野的尸骨啊!”“是啊,是啊。”甚内看到对方双眼噙泪,努力抑制住内心感同身受般的动摇。这是他对自己天生便易动感情所作的反省的一种警戒。但一想到那位姑娘命在旦夕,又想起那位作为人质的老母亲平日孤独的心情,即便控制让自己不要哭,还是没能忍住,跟着三郎兵卫潸然泪下,最终主动说出了原本对方想要说的话:“这么说来,大人此次专程前来就是希望能让令堂大人去见病重的女儿一面?”

三郎兵卫身形一震,“正如您所料,这是我泷川三郎兵卫一生的请求,不知能否成全?”说着数度磕头,道尽了心中的悲愿。

“好,您带令堂走吧!虽然此事必须向主公禀报才行,但若是告知必定不被允许。我就擅作主张将令堂暂借七日,七日之后还请务必带回!”

三郎兵卫一阵狂喜,带着母亲回去了。当然是暗中秘密离开的。然而,翌日一早甚内就被巨大的后悔所淹没。

昨晚还独自愉快地想着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翌晨甚内所受到的冲击就格外强烈。

翌日早晨,长岛发生的三家老被杀事件以及伊势、尾州三城兵变的消息也传至了大阪。而这一波涛之后,紧接着大阪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口中也明白地声称:“长岛城已在着手军备!在背后支持的是三河殿下家康!”

“此话当真?!”甚内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内是在当天清晨前往登城途中听闻的这一消息,而对他言之凿凿的正是池田胜入的家臣竹村小平太。为慎重起见,他再次确认是否属实,但小平太依然说道:“昨天半夜,两名伊势之众赶到我家,将事情始末详细告知了主公。据说是津川玄蕃的家臣。总之不管怎样,信雄公与三河殿下之间已经开始为某事做周密准备这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大阪城现今仍处于繁忙的施工之中,数万劳力和工匠依旧为城壕、外墙、诸侯宅邸等不分昼夜地劳作着。

甚内将马丢在离本丸较远的门外,挥汗奔跑,在施工的巨石和木料间穿梭。

“甚内,有何急事?”同僚片桐助作看到他打招呼道。

甚内只是转过身,没有回答。突然,他又折返回来唤道:“助作,助作!”

“嗯,何事?”“我听说长岛一带发生了重大事情,可属实?”

助作笑答:“这个啊,不知下次七本枪会身处何方呢,伊势路?抑或三河?总之稍后便知分晓。”

片刻之后。甚内来到秀吉面前,拜伏在其座下埋头不起。对于擅自将寄管于自己府邸的北畠家人质交予人质之子泷川三郎兵卫一事他深感惭愧,边道歉边将来龙去脉告知秀吉。

“被他虚伪的眼泪煽动,在下便擅作主张将人质借与了三郎兵卫。谁料今日一早便听说北畠殿下已做好与主公决裂的准备。事到如今已是断脐之婴,无可挽回……在下实在是愚蠢至极!”

原以为秀吉会勃然大怒予以斥责,不想他却笑了出来。“愚蠢至极吗?说得好!你啊,从幼时起便是个经常哭泣的爱哭鬼……那,你有何打算?”“还望大人将授予在下的七本枪赞赏和加俸全部收回。”“只是如此事情并不能了结。”

“非常抱歉!但在下并不想因此事切腹而死。若是胜败之事,在下甘愿献上首级。”

“不用如此急进。”“此事全因在下失策,若主公能原谅此事,今后无论如何赐罪,在下绝无怨言!”

“真麻烦……好吧,就按你想的去做吧。”秀吉说完就转身和大村由己聊起了其他话题。

从秀吉座前退下后,他便飞一般地赶回了宅邸。当他来到母亲室内坐下,告知归来时,心情也冷静下来了。

“甚内大人今日比往常退出得早呢。”“是的。”他停了一会儿,道:“因突然决定要出兵前往某地。”

“哦,是吗?现在开始准备应该还来得及,无须多虑,请放心前去吧。”

“……是。”他又停留了片刻才道,“只不过此次合战不如往常,并非跟随主公麾下前去,而是我胁坂甚内举一家之兵的战斗。”

“无论如何,战争便是战争,以武门之名尽情战斗吧!”“这是当然的……但这一战无论是输是赢,我胁坂家都必定毁灭,我已有此觉悟。”

“那也实属无奈。”

“昨日我瞒着主公悄悄将寄管此处的人质交给了泷川三郎兵卫那家伙,此事想必您已有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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