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秩序在大自然中无处不在——先于书籍与法典的出现,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其模式遵循层次交叠和相互制衡的原理,如同肉体或石头的结构。我们在管理上所谓的社会组织和社会秩序,是参照自然运行规律且深思熟虑后选择的一套结构形式。
世界在注视
世界锋利如刀——这是北美西北海岸流行的一句谚语。有些人认为他们的文化与大自然没有多大的差异,他们生活的社会在经济上仍然依赖着天然生态系统;那么,在他们看来,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人迹罕至的荒野世界是一所非同寻常的学校,经历过这种环境的人会成为顽强而幽默的教师。远道而来的人经常能在这里接触到无数的动物和植物。要想学识渊博就得学习各种民谣、谚语、传说、故事、习语、神话(还有技艺),因为这些记载了人们接触当地生态社区各种动植物的生活体验。在野外,这一“空旷区域”里,实际行动最为重要。在这里,徒步行走是伟大的探险、最初的沉思,一种需要全身心投入的行动,它对人类至关重要。徒步行走强调勇气和谦卑之间的平衡。野外远足,人们会发现哪里有食物,而且还会亲身感受到“自己也会是他人的盘中餐”——此语直言不讳地表明,相互依存、相互关联和“生态平衡”是休戚相关的;另一方面,它也告诫我们要保持警觉,有所防备。与此同时,我们还能获得特别的教益:一些特别的动物和植物,凭借它们实用与完美的价值,从未被沦为猎获的对象和出售的商品。
稍微回顾一下西方思想史,我们可以发现其发展路径似乎出现过分叉的现象。西方思想史上标志性的人物有笛卡尔、牛顿、霍布斯(认为原始社会中的生命是“恶劣的、野蛮的、短暂的”——他们都是城镇居民),他们的思路完全排斥有机世界。他们用缺乏生机的机械装置和产品经济的模式取代了生生不息的有机世界。这些思想家极其仇视“紊乱”,就像他们的前辈,一百年前那些迫害女巫的检察官一样。
他们不仅不喜欢世界可能会像刀尖一样锋利,而且想从大自然中把刀刃拿走。西方世界的科学家—工程师—统治者,利用操纵生死的权力不断地做着愚蠢的修补工作;他们不仅未使人类感到世界更安全,反而使整个地球濒于崩溃的边缘。大多数人——采食者、农民或工匠——一直采取另一种思路。更确切地说,他们理解真实世界的游戏以及其中的种种苦难,认为不能简单地将世界描述为“腥牙血爪的自然世界”①,其中也有互谅互让、互利互惠的庆典场面。“我们所有的人都参加了北美印第安人的冬季盛宴!”我们每一个坐在餐桌边的人最终将成为这种盛宴的一部分,承认这一点不仅仅是“真实的”,而且这也使进食成为一种神圣的仪式,并接受我们脆弱、短暂的个体生命成为圣餐的一部分。
世界在注视:人穿过草地或森林,所走过的路不可能不传出一丝丝信息。画眉疾驰而过,松鸡尖声鸣叫,甲虫在草地上爬行,这类信息会传递下去。每一种生物都知道,鹰什么时候在空中盘旋,人什么时候在地上行走。这种信息在自然环境中的传递是很迅捷的。
在印度教和佛教的图像中,动物的图案呈现在神灵、佛陀或菩萨的画像上。大智文殊菩萨骑着一头狮子,大行普贤菩萨骑着一头大象,被称为“妙音天女”和“辩才天女”的萨拉斯瓦蒂女神骑着一只孔雀,湿婆神在蛇和公牛的陪伴下舒展身躯。有些菩萨在头冠或头发上佩戴一些小动物形象的饰物。在普世性的精神生态学②中,有人提出,其他动物的生态位③不仅体现在“热力学”(能量转化)方面,而且也呈现在精神方面。但是,它们的意识是否和人类完全一样仍是一个争①此句出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Tennyson)的代表作组诗《悼念》第五十六诗章(Canto56,InMemoriam)中的诗行“Tho‘Nature,redintoothandclaw”,借以描写野生世界。——译者注②精神生态学(spiritualecology)旨在从精神层面研究人类和谐、均衡、持续的发展,强调当前外部世界的生态危机实质反映了人们内心世界的生态危机。——译者注③生态位(ecologicalniche):亦即小生境,指一个物种所处的环境及其本身的生活习性。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态位,借以区别于其他物种。生态平衡时,各个生物的生态位原则上不重合。
一旦重合,必然会通过物种间的竞争来削减生态位的重叠,直到平衡为止。斯奈德在原文中强调动物不仅具有能量转化生态位(thermodynamicniche)的特点,而且也具有精神生态位(spiritualniche)的特点。——译者注论未决的问题。为什么要以人类意识的独特性作为衡量其他生物的狭隘标准呢?“谁说‘心灵’指的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道元禅师(日本哲学家、日本禅宗曹洞宗创始人)幽默而隐晦地说道。
我们都具有非凡的转化能力。在神话故事中,这种能力体现为由动物变人、人变动物、动物变动物,甚至更神奇的变化。但在这种转化过程中,其本质特征一直是清晰的、稳定的。伊努皮克人(即“爱斯基摩人”)生活在白令海(这里指它的另一边),他们的动物偶像上通常有一个很小的人脸露出来,这种人脸有的缝在偶像的皮毛上,有的缝在羽毛下,有的刻在背部或胸部,有的甚至刻在眼睛里。这就是通常被人称为“精灵”的因纽雅①,而“精灵”恰好被视为那类生物的“本质特征”。尽管精灵会有一些幽默可爱、转瞬即逝的变化,但那张脸始终如一。如同在佛教中,选用一个坐在现象世界中间的人像来表现我们所处的境遇,他稳重坚强、和蔼可亲,并且在沉思冥想。
伊努皮克人使用各式各样的动物偶像来达到同样目的,每一个偶像上都隐藏着一张小小的人脸,这与人类中心主义或人类的傲慢行为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正是用这一方式说明,每种生物都像我们人类一样是非凡的智慧精灵。而佛教的肖像画家把小动物的面孔隐藏在头发中,则在提醒我们,人类也是用原始荒野的视角去看待世界的。
世界不仅在注视,而且也在倾听。任何对地松鼠、扑动或豪猪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肯定会被它们觉察到。其他生物(来自于古老①因纽雅(inua):传说中的吃人精灵。——译者注生活方式的智者告诉我们)并不介意作为食物被宰杀和吃掉,但它们希望我们说“请”和“谢谢”,不愿意看到自己被浪费。反对不必要的滥杀生命之戒律肯定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实施的。土著人在猎食杀生时,都带着谦恭和感恩之心。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我们的老师。
相比之下,二十世纪美国肉品加工业,在对待动物的态度及做法上,是令人厌恶并且惨无人道的,为社会带来了无穷的祸害。
一个有道德的人生是喜欢思考、讲究礼节、富有品味的人生。在所有道德缺陷和人格缺点中,最恶劣的就是思想贫乏,包括各种各样的卑劣方式。对他者、对自然的所思所为表现得粗蛮无礼,就会减少生活的乐趣和种群间交流的机会,而这些对身体和精神的发展极其重要。理查德·纳尔逊主要从事印第安人生活方式的研究,他曾说道,一个阿萨巴斯卡族母亲可能会告诫她的女儿:“千万不要用手去指山!
那样做是粗野无礼的!”一个人不能浪费或漠视猎获的动物或采摘的植物,不能吹嘘或炫耀取得的成果,不能想当然地看待自己的技能。
精神贫乏以及粗鲁地拒绝完成互惠互利的交易,这些会导致浪费与淡漠。(这些原则对医生、艺术家和赌徒也特别适用。)或许我们不应该谈论(或书写)太多有关荒野世界的问题,因为引起对其他动物的关注可能会使它们陷入窘境。这种对动物的敏感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原初社会只留下少许“山水诗”。大自然书写是随着文明的兴起而发展起来的,就好像是一种对自然进行的收集和分类工作。中国山水诗大约在公元五○○年肇端于谢灵运的作品。此前中国已有一千五百年的诗歌历史(通常认为《诗经》——中国第一部诗歌集——可能收集了此前五百多年的诗歌),其中有大量诗描写自然,但并非广泛意义上的山水风景;因为这些诗描写的是桑树、野菜、打谷脱粒、采食者以及农民的生活起居。到了谢灵运的时代,由于当时人与山水的关系已日益疏远,因而兴起了对自然的美化。然而这并非意味着远古的先民不懂得欣赏自然景观,而是他们观赏的视角不同。
同样需要关注的是那些谈及自己的故事或诗歌。马尔科姆·马戈林是《加利福尼亚州当地新闻》(NewsfromNativeCalifornia)的一位出版商。他指出,加利福尼亚州的土著人不会轻易去叙述“自己的故事”。他们会说,他们的生活细节是很平常的,唯一不厌其烦的就是叙述他们的一些重要的梦,与精灵世界相遇的时刻及其各种变形情况。然而,有关他们生活的故事则讲述得非常简洁。他们谈论的是梦、省悟和医术。
回家
荒野世界的法则不仅需要慷慨大方,而且也需要乐观坚韧,这种坚韧能够忍受艰难困苦,体谅人性的脆弱,认同谦虚的品格。采摘蓝莓的捷径,追捕猎物的诀窍,选择捕鱼的佳处(“生气的人抓不着鱼”),以及知天懂海的本事——这些不是仅仅靠努力就能达到的。登山亦如此。一方面需要实际行动,需要很强的自我克制力;另一方面需要直觉指引,需要排除杂念。人只有达到了无的境界才能大彻大悟。阿尔瓦·努涅斯迷路后,在得克萨斯州沙漠中的一个坑里露宿了几晚,当时正值冬季,坑外北风呼啸。在这段经历后,阿尔瓦感觉自己真正达到了“无”的境界。(“要达到‘无’,你自己得一无所有。”诺德·巴克雷此刻大发感叹。)从那以后,他发现自己有治病的能力,并在西行途中治愈了一些生病的土著人。他的名声传到了他还尚未到达的地方。然而,当他一回到墨西哥,又成为一名文明的西班牙人时,他发现自己丧失了治病的能力——不仅丧失了治病的能力,而且也没有治病的“意愿”。这种“意愿”与治病的能力是统一的整体。正如他所说,城市里已有“真正的医生”,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要解决文明世界和自然世界的分歧,我们必须首先从整体上着手。
有人也许会遭遇这样的境况,像阿尔瓦·努涅斯一样确实失去一切。
痛苦和危险的经历常常会改变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人类是大胆无畏的。
他们外出探险,力图去做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所以,有些人试图通过瑜伽苦修或僧院修行这种循序渐进的努力达到“无”的境界。有些人从旅行中获益良多,他们置身于遥远的地方,日复一日徒步走过茫茫雪原、崩落岩石、狭窄山路、湍急川流和谷底的丛林。还有一种更复杂的修行方式是维摩诘这位传奇的佛教居士亲身践行的。他倡导:置身尘世、直悟本源、众生皆无。诚如一藏佛语录所云:“空生慈悲。”
对那些想要直接探寻的人而言,当他们走进原始的殿堂,荒野成了一位残酷凶狠的老师,迅即将心智幼稚之人或粗心随意之人的外在之物一一剥除。这样做容易犯错,会将人推向极端。但实事求是地说,立志过这样的生活——简单朴素、适度冒险、乐观幽默、感恩图报、尽力工作、纵情娱乐、徒步旅行——这会让我们贴近真实存在的世界,把握世界的整体。
荒野文明之中的人很少外出探险。如果他们特意冒险,那也是为了精神上的追求而不是为了经济上的索取。归根结底,所有这类旅程都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非出自个人的探求。许多土著人所表现的淡定尊严就是这一情况的真实体现。佛罗伦斯·艾登肖,一位还健在的(印第安)海达族老人,劳作持家,健康长寿。一位年轻女人类学家采访时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话条理清晰、举止端庄得体、态度不卑不亢。“怎样才能保持自尊呢?”艾登肖太太说,“穿戴得体,待在家里。”当然,这个“家”,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
我们从荒野获得的经验教训转化为自由法则。我们能够欣赏人性的各种层面:闪光的智慧和性感的声音,社交的欲望和倔强暴躁的脾气;而且,我们应把自己看得与北美大陆分水岭地区的其他生物一样,没有贵贱高下之分。我们认同所有的生物是平等的,都是光着脚睡在同一片土地上;并且放弃永生的企求,不再与尘土对抗。我们赶走蚊虫,隔开恶兽,不怀憎恨。没有任何期待的念头,无论是警觉的和充分的、感激的和谨慎的、慷慨的和坦诚的。我们的心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刻变得安静而澄明:在工作中小憩时,边擦去手上的油污,边看着天上的浮云。还有一种快乐,便是最终能坐下来和朋友一起喝咖啡。荒野要求我们了解地形地貌,向植物和鸟兽点头示好,走过小溪,跨越山脊,回家后聊一聊奇闻趣事。
在盛大的节日,如美国独立日、新年或万圣节,当小孩们安稳地待在床上时,我们会提起精神,打开音乐,世上还活着的男男女女都会放松自己,真正地狂野起来。因此,这就是“野性”最终的含义——神秘的内涵,最强烈的和最可怕的疯狂。那些为之准备好的人一定会前来参加,但请不要对那些涉世未深的人重复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