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界限具体体现在细节上。我曾经参加过一座日本寺庙的落成典礼。这座寺庙建筑被拆解后途经太平洋被运送到西海岸重建。寺庙落成庆典采用日本神道教的风格,供品有鲜花和植物。引起争议的是这些植物在一次日本的传统庆典中曾被使用过,并且是从日本运送过来的,它们不是这个新环境中的植物。祭祀者在形式上是合乎礼仪的,但无疑没有抓住其本质。在大家走后,我尝试着独自做了一个简要的引见:“扁柏木造的日本建筑,这是熊果树木和美国黄松木……请在这干燥的气候里照顾好你自己。熊果树木,这种建筑适宜于潮湿的空气和人多的环境。请在你们布满尘土的山坡上接受它吧。”人类会通过他们自己的途径去理解自然和荒野。
人类的时尚与服装的多样性,以及流行文化的不断变化,是一种象征的形态,仿佛人类是在刻意模仿鸟身上的颜色和图案。特别是来自高度文明的人对分离与差异有着清晰的想法,用多种方式宣称自己“脱离了自然”。作为一场竞赛,这可能是无害的。(人们可以设想一下,脊索动物会这样说:“我们是进化进程中质的飞跃,大概完全超越了迄今为止的所有生物。”)但至少这种认为人类有特殊命运的说法,可视为无用的、种类繁多的理论中的一个案例(奥卡姆剃刀原理①)。
然而,人类对自然造成了危害。
有一幅大型的山水画卷,名为《山河无尽图》(清朝画家陆俊创作,目前收藏在美国德州的弗里尔市)。在这一大片的岩石、树木、山脊、山脉及河流中,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他们劳作的情形。画中有农民和茅屋,僧侣和寺庙,坐在小窗户旁的儒生,待在小船上的渔民,①奥卡姆剃刀原理(Occam‘srazor):是由十四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ofOccam)提出的一个原理,指排除不必要的要素/假设的思考方式,把论题简化的思考原理。简言之,“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译者注踏上征途的商人以及随行的货物,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当北印度和西藏的佛教传统创制出曼荼罗,描绘出意识和因果关系链的位置图,亦即他们的视觉教具时,中国的禅宗传统(特别是南宋)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不过(我冒险地提出)后者采用的是山水画的形式。如果卷轴画被视为中国的曼荼罗,那么画中所有的人物就都是我们各种各样的小小自我;而且,山崖、树木、瀑布、云彩也是我们自身的变化和社会身份的呈现。(沼泽中丛生的芦苇沿着一条小溪生长着,它会说什么呢?)每一个生态系统是一个不同的曼荼罗,一种不同的想象。
这让我又想起了阿伊努语中的词语iworu(生物场,领地)。
大凡见山水者,依种类而异……有见妙花为水者,然其非用花作水。饿鬼以水见为猛火,见为脓血。龙鱼见水为宫殿,见为楼台……有见水为森林,见为壁者。人间见水为水者……故随类见诸水者,非他,乃依水之透脱也。
有一年的七月,我从科尤库克河源头往下走,河的源头在阿拉斯加的布鲁克斯山脉中,我发现自己能够看到多尔羊的王国。在绿云般的苔原带,夏季的阿尔卑斯山①——在这里我是一个弱小的访客——对我这个无毛的灵长动物十分友好。然而,漫长而黑暗的冬天也没有吓倒多尔羊,它们甚至没有往山下迁徙。风吹着稀疏松散的雪花,北极夏天干燥的非禾本植物和禾本植物在这整整一年中被羊一点一点地吃掉。夏季,几十只羊站在野外,白色的羊与绿色的草交相辉映。它①此处的阿尔卑斯山(alps)应指格林·阿尔卑斯山(GlenAlps)。——译者注们有的在嬉闹,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吃草,有的在用角相互顶推,有的在跑圈,有的坐着,有的在高而平坦的“床”上酣睡,这“床”就是屹立在极其险峻的悬壁上的岩脊。道元也许会说,多尔羊(在阿萨巴斯卡语中被称作“白大角羊”)把山看作了“宫殿楼阁”。但是这种临时使用的词语“宫殿楼阁”过于优雅,都市色彩太浓,人类特征太明显,以至于不能真正全面、独特地展现出每种生物应当是多么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其唯一的“佛土”上。
青山叠嶂,云雾缭绕
远坡山上,白点荟萃
舒缓变化,并非星星与岩石
“在午夜的微风中撒满”
白云碎点,淡紫色的北极光
照在恬静的野羊身上,它们正吃着
苔原上的绿草,群聚而成亲缘家族
咩咩叫声和羊骚味徐徐地
传递着它们的生活气息
停留半空中——湿气向上卷起
弥漫整个阿拉斯加北坡,尝尝浮冰之味,
便携式煤油炉此刻沸腾着,
歇息于此,沏茶而饮。
在山坡下这条北极的小河中,色彩斑斓的河鳟,生活在它们的天堂里,但此处对人类而言却是冰冷的世界,道元又说:
龙鱼视水为宫殿,当如人见宫殿,不见水之流也。若有旁观者告其“汝之宫殿即流水”,龙鱼定如我等今闻“山流”
之说,忽而惊诧。
我们可以开始想象或设想非二元现行世界中这种嵌套层级和网状结构。系统理论提供了抽象的公式,但几乎没有提供形象的隐喻。在《山水经》中我们发现:
非唯世界有水,水中亦有世界。非水中有如是,云中亦有众生世界,风中亦有众生世界,火中亦有众生世界……草中亦有众生世界。
进化的普遍观点似乎是,竞争的物种在地球演化的漫长岁月中一直在赛跑,而所有的物种都在同一赛场上。有些快要出局,有些落在后面,有些却稳操胜券地跑在前面。如果将背景与前景互换,从“生存环境”和其各自可能的创造性等角度来看,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成百上千个视点看到这些物种之间的大量互动。我们可以说是一种食物带来了一种生存方式。越橘和鲑鱼引来了熊,北大西洋成群的浮游生物召来了鲑鱼,鲑鱼吸引了海豹,接着是逆戟鲸。不断律动和波动的大群鱿鱼靠从抹香鲸身上吮吸养分生存。加拉帕戈斯群岛空旷的小生境使得一排雀科鸟身上呈现出多种鸟类的形态和功能。
保守生物学家谈到的“指示种”,指的是一个自然区域及其自然系统内非常典型的动物或鸟类,它们的生存环境是所有生物生存环境的指标。古老的针叶树林(的生存环境)可由栖息其中的“斑点猫头鹰”
来衡量,大平原曾经(并将再次)以“野牛”作为其生存环境的指标。
而我一直在问自己:“什么地方是以人类作为其生存环境的指标的?
什么是靠吮吸我们这一物种而形成的?”答案当然是“无尽的山河”,也即整个地球,我们或多或少发觉我们在这里生活是舒适自在的。浆果、橡子、草籽、苹果、山药召唤着类似我们的灵巧生物前来采集。
人类体型比狼大,比鹿小,在地球这一大环境中属于不是那么大的生物。从高空俯瞰,人类的成就是在大地上留下的乱刻乱划的印迹、栅格状的图案和大大小小的池塘。事实上,地球上大多数地方,从远处看似乎都是人类未曾涉足的空旷之地。(我们现在知道我们对地球的影响远远大于其呈现出来的程度。)在城镇里,(对那些能看见的人来说)空旷之地是古老的树干、河床的沙砾、渗油的小坑、山崩的擦痕、刮倒的树木、烧焦的土地、水灾留下的废墟、珊瑚礁群落、胡蜂巢、蜂窝蜂箱、腐朽的原木、溪水河流、岩石劈理线纹、矿岩地层、鸟粪堆、吞食鱼、耀眼的凉亭、瞭望石以及地松鼠的巢穴。对少数人来说,它也可能是宫殿。
分解
“饿鬼见水为猛火,为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