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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光禄古镇的如银秋夜(1)

汤世杰

回廊那会儿正渐渐暗了下来。头顶那方天空,原是湛蓝,渐成暗蓝,突转米灰,再由米灰到烟灰,到雅灰,到水洗黑;此刻又转成一片略略透明的幽蓝。而凝望那阵光影变幻的瞬间,头顶那方天空竟若一幅硕大丝绸,缓缓飘落小院,柔软、滑爽,似伸手便可盈握于拳,尔后放开,任其重归浩渺,倒依然柔滑可人,平整如初。

--是在光禄古镇,在古镇的张家大院,在张家大院的那道回廊。长而幽暗的回廊上,唯我独坐,亦独享。那是二楼。下面院子里,原先开着的那盏弱弱的灯,似也暗了下去,隐约一点微光,只让我的目光,正好能顺着四面回廊踽踽而行,如同白天走过的古镇那条回形街,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目光就那么绕啊绕,直到绕出一片暮秋的古意。

独坐于斯,沉浸于四周那片幽冥,心中亦一片苍茫。说不清那番古意与苍茫,竟从何而来。月亮或还没升起。我是说,月亮那会儿或许还在山的后面,还没照进那个院子--就连那也全然只是想象,初到一地,我甚至都还没弄清方位,也不知晓那晚是不是真有月亮。只是猜想。更没想到光禄那晚的月色,后来竟有那样如银的璀璨。其时,我的眼中,甚至心里,只觉回廊空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我是说,光禄古镇的那个老院子,老院子里的那个夜晚,那时竟都归我一人独享。

突然想到,哦,真够奢侈!“奢侈”这个词打心里冒出来时,我还真有点儿得意。一种足以向人炫耀的得意。可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奢侈,我还说不清。说奢侈至极,嫌空洞;说绝顶奢侈,太夸张。便反反复复地捉摸,说是奢侈,竟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呢?

那是幢很老很老的院子,老到檐沟草已有葳蕤的覆盖,老到柱础石早生出斑驳的苔痕,老到风可来住,鸟可来巢,老到我还没生,连我的父母,甚至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都还没生,它就在那里。百年,甚至千年。层层叠叠地,沉淀下绵长时光,朝朝暮暮间,经受了日月磨洗,风雨浸淫。其间,偌大个世界,不知有过多少沧桑变故,那个小院倒依然还是小院。尽管,听说不久前也有过一次整修--它也实在太过苍老。于是很自然的,我想到了奢侈。有时,奢侈近乎豪华,而真正的奢侈又何止于豪华?豪华是物,奢侈是心。奢侈从来不是昂贵,无法以金银计之;而豪华,也从来不是排场,不是物的无度堆砌。我倾心的奢侈,恰恰是那样古老的清雅简静的纯粹。也不是说那晚那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是说真在那会儿静心享用那段时光的静雅与幽冥的,或唯我自己。古镇已恬然睡去,小院亦悠然入梦。而我,却独坐回廊,面对楼下那个任回廊四面环绕的天井,目瞪瞪地凝望,没心没肺地发呆。

其实我说的天井,亦非寻常意义上的天井。我是说,院子里确实有个天井,通常意义上的天井,除此还有一片真正的天,在头顶,一口真正的井,在院中。我是在这个层面上,说到“天井”的--哦对不起,这话听上去似乎有的纯净。而那口井,其实是看不到的,可它就在院子正中,上覆一方石板,厚厚的,随意,不规则,板面刻有棋盘,四周有几个鼓形石凳。真要看到那口古井,须预先挪开那方石头的棋盘。白天我曾想看看下面那口井,也试着两手一起用劲,移开那块石板,结果它纹丝不动,我只好作罢。历史很沉。往昔被封得很死,很深,也许就藏在那口井里。也好,那就别动,就让思绪去想象古井中那些幽凉的过往。

而此刻,凝望幽蓝天光下,那厚厚石板上似有似无的空荡荡的棋盘,我却仿佛正面对一盘棋局。不知是谁有幸,曾在那里捉对厮杀?那样的对弈,想想都叫人迷醉。楚河汉界,将帅象士,车马卒兵,满眼风烟,四方烽火,那是怎样一番潇洒的厮杀,无声的博弈?能坐在那里下棋的,如果不是仙人,也是脱俗的凡人,而四围的观棋者,或怎么都有些来头……其时其地,在凝神观局的间隙中,深藏于井的光禄的过往,那些活生生的历史,会否偶尔也打古井深处冒出来,从他们的眼前像一片云彩般地飘然掠过,甚至在他们心里久久地回荡?

不知道。

我就那样坐着。慢慢地,方觉寂静开始聚集,尔后涌来,从四面八方,从蛮荒,从远古;从秦,从汉,从唐,从宋;从南诏国,从大理国;从姚州,姚安府,涌来。思想到那里突然一惊:觉察到那种寂静,甚至说出那种寂静,会不会将那千古寂静毁于一旦?

而我面对的光禄的寂静,虽已苍老,倒历经百代沧桑,依然矍铄硬朗。一个老人,对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惊扰,总是淡然以对的,断不会让稍许一点响动,便弄得一惊一乍。我的些许眼神和心思,不会惊动那个老院子的屋檐、窗一词时,院子依然寂静如初。我不愿,也没将那份寂静“毁掉”。那样古老的寂静,既如宋人洪咨夔《夏初临》词所谓“铁瓮栽荷,铜彝种菊,胆瓶萱草榴花。庭户深沈,画图低映窗纱”,亦如菩提净水,天界微风,可深深浸入人的骨子与魂魄。那是历史在姚安,在光禄,反反复复喧哗过、闹腾过、轰轰烈烈过、冲撞突袭过后的寂静。那是数千年往事,如同一场连台本戏刚刚落幕,灯光暗去,座椅空出,演员卸装,观众离场后的空寂。而我,或正是某个观众,某个看客,曲终人散却久久不愿离去,仍痴迷地坐在那里,回想、回味着那一幕幕大戏:那些或宏阔高亢或沉缓幽怨的唱腔声韵,那些生旦净末丑或颦或怒或柔或威的招招式式,那些冷兵器叮叮当当血光四溅的打打杀杀,那些任你九曲回肠也牵挂、纠结不起的历史的起承转合。

从当年的剑南即今四川南部,直到光禄古镇所在的姚安县,地图上那带状的一撇,乃当年中原王朝插进云南的一个楔子,一个触角,也是一条脐带,一道走廊。历史的恩恩怨怨都曾在这里纠结,世事的风风雨雨都曾在这里聚散。

张家大院之外,不出一箭之遥,沿南方陆上丝绸之路方向修筑的现代公路,白天车流如织。两天前,我正是沿着那条路,来到古镇。而两千年前,灵官古道上络绎不断的行旅,自蜀地南行,经越巂,过苴却,至石羊,到姚安,再由此转南华、祥云,往大理、永昌,直至出境,带去的,是张骞在西域见到时也大吃一惊的蜀布与竹杖。那时的古道,只是一条商贸通道。而正是张骞从西域归来后的惊惶禀报,触动了以“中央之国”自居的大汉天子的脆弱神经,由此引发了历朝历代君王的“开边”之意,开始了中原王朝对整个云南反反复复的经略,降服与安抚,征战与治理。那条在群山峻岭中蜿蜒而行的古道,自此便承载起了太多的历史重负。即便如诸葛孔明者,为成就先主刘备之托,也南,尔后逶迤南行,演绎成至今仍在整个云南飞扬的诸葛情结:几乎州州县县,都建有大大小小的武侯祠;随之而来的,是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甚至经释儒道;至今在云南各地,傣族的放孔明灯,佤族的人头祭谷……那些明显属于各民族自身的节日与习俗,也都被阐释为诸葛亮的教诲与传授。足见,那条古道也由当初的商贸之路,转而成了一条军事与文化通道。

光禄一语,其源乃官名。而以官职称呼某地某人,倒也古已有之。一如诗圣杜甫曾经友人严武推荐,做过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后世又称他为杜工部。有宋一代,大理国相国高泰明因还国于段氏,对南诏国有功,遂被封为“晋秩银青光禄大夫”。此后,高氏后裔高(此缺一字,为:泰翟,读音tai)末从黔国公沐天波讨平沙定洲、吾必奎之乱有功,又忠心辅佐明永历帝,遂升任为光禄少卿。后人便将高氏“光禄”之宫职称谓与地名相通,代代相传,光禄遂成地名。

而它的原名,倒从此湮没。其实,如今已高寿三千岁的光禄古镇,早在西汉时就已设县,城址就在今光禄旧城村。此后,汉唐时期的光禄,亦一直称为旧城。

一个姚安,一个光禄,从此总让“开边意未已”的中原天子惦记于心。姚安和光禄,若要续写一部家族谱,或填写一份履历表,那还真有得一写:

公元前一○九年,西汉政权在此设弄栋县。唐武德年间,设姚州都督府,管辖今滇西、川南、黔西大部地区,为治滇重镇。

唐代中叶,南诏授高义和为弄栋演习,后传于高和亮,食邑姚安。自此,姚安便成高氏封地,世居光禄,为历代高氏姚安军民总管府土司衙门。而姚府名为大理国宰相高氏故里,实乃大理国政权的别都,或曰段氏天下,高氏执掌,一切政令皆出自世居光禄的高氏家族,以至有“九爽七公八宰相,一帝三王五封侯”之称,成为高氏土司家族现炫耀世人的鼎盛时期。

既沸沸扬扬,又悠悠远远,以至你推开古镇任一人家的大门,都能给你侃上三天三夜。

何其了得?!

而历史在一时一地的演义,却神秘诡谲得多,远不像沿革的地名更迭那么简单。事实上,皇皇一部青史,其间的兴衰更替,固然都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也常与一些个人的品质、生活的细节密切相关。而俗话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能料到,到底是哪一个人、哪一桩事,以某个细小的动作,影响甚至改变了历史的方向、时局的进程?

譬如武德四年(公元六二一年),唐高宗于姚安置姚州都督府,正式将由川南至姚安一线地域,尽皆纳人大唐版图,姚安亦也由此成了中原王朝与边地政权间一个几近无解的地理纠结。多年间,姚安归属难定,大唐王朝和南诏、吐蕃政权,走马灯似的轮番在那里管辖、执政,姚安地理位置之重要,由此亦可见一斑。著名的唐天宝之战前夜,南诏国即位不久的第五代国王阁罗凤曾数度经此去来。为化解与大唐王朝的紧张关系,答谢大唐王朝的封赠,阁罗凤曾携妻女途经姚州前往蜀地,拜见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谒见驻守姚州的云南太守张虔陀。张虔陀何其人也?这个靠巴结权贵做官的家伙,依仗其有杨国忠那样直通杨玉环的后台撑腰,狂傲自负,不可一世,不仅拒而不见,反派人对之百般辱骂,甚至借酒壮胆调戏阁罗凤妻女,被掌掴后,张虔陀又借故派兵围挡阁罗凤一行,勒索万两黄金赔罪,实在欺人太甚。阁罗凤假意隐忍,愤而离去后,张虔陀进而对阁罗凤“数诟靳之,阴表其罪”。

官逼民反,从来如此。至此,阁罗凤只好先下手为强,迅即会太和城兵五万,以闪电之势,迅即攻占姚州即今姚安,杀了狗官张虔陀,并东拓滇地。

说明杀张原委,详陈若唐、诏冲突,遂使吐蕃得利。但得到的却是使节被扣,并大军直临太和城下。由此引发的第一次天宝之战,却以唐军大败而告终。

而正如诗圣杜甫所说,“武皇开边意未已”,唐朝统治者继续大肆征兵,以再征南诏。李宓率军由交趾即今越南海路远道而来,再攻南诏,亦再败。历时五年的天宝战争,唐军二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两次天宝战争,消耗了唐王朝军员、钱财无数,以至不久后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进入了由盛而衰的历史转折。史家论及唐王朝的衰落,多以安史之乱为其肇始,其实,真正的转折,正是围绕云南姚安发生的两次天宝之战。

元代,在姚安再置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府址至今犹存,离那晚我所在的光禄古镇张家大院,步行不过百步,即可到达。至今,那些恢弘的元代建筑,仍以它状如马鞍的优美曲线,叙说着那段往事。其时的光禄,足够富有,也足够奢侈。在“姚安路军民总管府”走了一圈,见有几个大唐以降的石础、石墩,就那么扔在“总管府”旧址的草地上,经受着风吹雨打。换了别处,不早就宝贝似的收藏于玻璃橱柜中,供奉起来了么?

至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曾在离古镇亦离那个小院不远的龙华寺住过,山房一间,推轩远望,恰可见掩映在田田绿荷中的整个光禄--光禄地沃水丰,遍种莲荷,故又名荷城。徐霞客那时或会想起,唐咸亨元年,“初唐四杰”中那个最富传奇色彩的诗人骆宾王,以奉礼郎的身份从军西域,正遇薛仁贵战败于大非川,滞戍边塞两年多后回到长安,不久又进入蜀地,从军姚州,在姚州道大总管李义总府里任书记。而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及后被蒲松龄写进《聊斋志异》的“张橛子”张迎芳,都曾在姚安做过几年小官。著名的李贽桥,至今犹在;而由张迎芳为当年属姚安管辖的苴却即今永仁所撰《重修苴却社学记》碑刻,亦在失踪多年后,于不久前重修“永仁黉学庙”时再度发现……说到底,一片土地的前世今生,虽屡屡会任外来者信笔涂抹,但真正主宰这片土地,赋予它底色的,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千民众。回望光禄那虽已远去仍摇晃不已的历史背影,我看到的,既有历朝历代政权对一片土地残酷、反复的争夺燃起的烽火硝烟,甚至洒满士卒鲜血的尸骨坟茔,令人叹息;又有山水秀雅名人辈出的文脉烟霞,以及敦厚纯朴人性良善的古雅民风。以至在光禄,仅曾辅佐南诏、大理两朝的高氏家族,便留下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佳话,出现过高奣映、赵子骧、马驷良、赵鹤清等名人学士。从张家大院出去,行二三百余步,就在回形街一角,仍可见几幢老院子,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历史。

而那天上午,就在昔日的“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大门前的大校场上,我看见的,却是来自光禄各村社的民间歌舞表演。所谓演员,尽皆刚刚还在土地上劳作的农人。那些踩惯了泥土的脚,捏惯了锄把的手,正借昔日的府衙门前作生命的舞台,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艺。花灯,歌舞,小戏,应有尽有。衣着红红绿绿,歌声高高低低,舞姿婀婀娜娜,琴弦咿咿呀呀……整个光禄,正为即将举行的一次县级文艺会演选拔参演节目。那一切都由邀我前往光禄的彩梅一手张罗、导演,据说,其中两出花灯小戏的剧本,都专请行家里手审读、润饰过,足见她之尽心尽力。而我,亦临时权充了一回观众兼评委。秋日灼灼,衣裙翩翩,粉妆淋漓,鼓乐欢畅。那种投入,那种热情,那种陶醉,满满的都是生活自身鲜活节奏的欢畅表达。坐在那里观看那样“土”到掉渣的演出,让人不由想到,再深厚再辉煌的历史,最终都会成为发黄的书页,真与土地密不可分也永世长存的,只有老百姓自己的日子。无论欢乐与悲伤,也无论富足与穷苦,只要那样的日子还在,光禄就在。

--当我在张家大院的回廊上沉思默想起那一幕幕时,料想龙华寺和“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大门前的大校场,也都笼罩在一片千古静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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