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儿把提篮里的食物一件一件递给鱼儿。扣儿说:吃吧。鱼儿狼吞虎咽吃着,吃进去,泪就出来了。扣儿问,你咋啦?鱼儿说,你对我这么好,可惜我却要死了。扣儿问,啷格这样说?鱼儿说,我打死了禾。扣儿惊问,啥,你打死了禾?鱼儿点头。扣儿问,这是为啥?鱼儿说,他说过,只要我立了功,就可以出去见你了,可等我立了功,却被宣判永远关在这里了。
--鱼儿,别做梦了,我们咋个都不可能了。
--为啥?
--因为是我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是你向禾告的密?
--你不晓得?
--我一直在纳闷这事儿呢。
--禾没告诉你?
--扣儿,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说过,安只要一死,不管他怎么死的,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的!
--你就这么在乎他?
--是的。
--那你今天又何必来看我。
--我不是来看你,我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一遍,是我把你告发了。
--扣儿,早知这样,你又何必让我活过来呢?
--我说过,你早死了,是你自己要活过来的。
--扣儿,你不该这样对我。
--鱼儿,你伤害了我身边很多人,过恶事做得太多,还有那么多血债,蛋、蛋他阿妈、安、禾,还有那些被开膛剖肚的解放军……人活一世,做了,就有报应,就得还呀!
--可是扣儿,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给了我啥子报应、还了我啥子?
--鱼儿,你知道,你做的好些事情,一些事我很感激你,但更多的事都是我不希望你做的、反对你做的呀!
--可是,我已经做了,为你做了。
--鱼儿,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就是你死后,再为你砌个坟,每年祭日,为你烧些纸钱。鱼儿,你恨我吧,我不怪你。
--我爱都没爱够,怎么会恨呢?我就是想恨,也恨不起来呀!
--鱼儿,对不起。
--莫说了。扣儿,你能亲手埋了我,亲手为我点香烧纸,我死而无憾了,值当啊,真的。
直说到这时,直到扣儿转身离开,鱼儿才发现扣儿步态有些异样。鱼儿盯着完全出怀的扣儿惊讶道:你……扣儿说:是,变难看了。鱼儿说,哪个的?扣儿犹豫了下,说,安的。鱼儿说,不,不能是安的!撒谎!一定是我鱼儿的!真好,我鱼儿有后了,有后了!可是,我,我呆在这个鬼地方,怎么当阿爸?怎么养娃娃?
扣儿刚刚离开监房,还没走出过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监狱为之一震,平原为之一震。
鱼儿撞墙身亡了。
那是力大无穷的鱼儿一生中最后一次用力。他的自身体重,加上扣儿一篮子食物,加上脚镣手镣,这些重量的总和,捆绑上他在监房尺度中突然爆发的加速度,就形成了他的脑球对墙壁的作用力,和墙壁反过来的作用力。正是后者的那个反力,让妄想翻天的鱼儿的脑球,闹了一场九级地震,使之足足坍塌了三分之二的范围,其领土的完整遭到永远不可修复与抢救的破坏。
鱼儿裂开的脑球开出了五色斑斓的花,奇怪的是,竟没有一缕青色的雾。他这么快就用完了他的雾?
鱼儿自杀后,监狱把他的尸体装在麻袋里,扔到了后山上的青冈林中。扣儿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直到抬尸的那两个犯人随两个狱警离开。扣儿把鱼儿拖到不远处一个凹坑埋了后,作了记号。
鱼儿自杀在一九五零年暮秋。
一九五零年的中国,自杀的人很多,现在想来,完全可以把这一年称作“自杀年”。当然,每个自杀的人都有自己的自杀理由和原因。
共产党军队里就有不少人自杀。中南军区四野所属的《连队生活》报在这年三月专门发表社论《与自杀的叛变革命行为作斗争》。社论明确指出“自杀是一种叛变革命的行为。”军队里出现自杀现象,笼统说来,有三个原因。
三个原因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战争结束大裁军造成的。有的官兵认为,自己给党拚死拚活流血流汗打了这么多年江山,打下江山后当不了官升不了职不说,却连在部队混个清闲也不成。再说,脱下威风八面的军装、交了硬梆梆的家伙,这张脸往哪里搁?所以怎么想也想不通。
另一部分人的想法与这些人的想法恰恰相反--他们一心想离开部队。离开不成,他们选择的就是逃离,或称叛逃。他们不仅厌倦了打仗,也厌倦了部队严格约束的死板生活。自己既然一不求官、二不求名、或者也求不到官得不到名,不如来个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东南西北自由行。于是,一些人逃到了自己的爱好中,一些人逃到了老家。逃到老家的人想得更实际,他们认为自己参军,就是因为家里穷得呆不下去了,才去部队混碗军饭吃,如今土改了,家里好孬也分有一亩三分地,不回去种地干吗?再说,家里还有祠堂要添香,还有老人要敬孝,还有女人的奶奶要去揉--妈的部队只有当官的才有随军家属的奶奶揉!令他们想不通的是,自己主动弃甲归田,咋个就是叛逃,就要上军事法庭呢?
第三个原因是一些官兵因吸毒、贩毒、嫖娼、贩卖军用物资而受到强制的和良心的处理。这些居功自傲又喜欢逸乐生活的官兵进城后,被糖衣炮弹香风美女一轰炸,就云里雾里仿若进入了天堂。他们突然觉得,打仗的凶硬,多么需要温软的回报。
想不通,就往死里想。
这是胜利带来的自杀。
还有失败带来的自杀。以国民党为主流的一批军政人员,由于理想的破灭、厄难的临头、前景的灰暗,而走上了“殉国”的不归路。这类人中,即使到了台湾也有不少人自杀。较之一九五零年,这一类人在一九四八、一九四九两年中或许自杀得更多,比如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戴季陶。在台湾,国民党有自杀,共产党“台湾地下党”也有自杀--除自杀外,共产党派去台湾的潜伏特工中,被蒋介石挖出杀掉的成百上千。
还有变天带来的自杀。以地主、资本家、商人为主流群体中的一部分,在被共产的前前后后,由于种种原因和种种不理解不适应,而选择了自尽。
还有一部分情状各异的老夫子和名士,竟自甘成为前朝的孤魂野鬼。
还有因叛乱、平叛而出现的自杀者,比如本故事中的叛匪首领鱼儿。
这一年很多自杀者,不知如何归类--谁能问出死人的想法?如作家沈从文的自杀(后获救),船王卢作孚的自杀,以及本故事中书法人物头仲的自杀。瞎眼算命人也在这一年自杀了,虽然没人发现他的尸首,但大家并不奇怪。因为瞎眼算命人生前说过,他哪天不在了也就是走了,他说他要像大象那样走,没入沼泽与深潭,无声无息。后来大家回忆,掐指一算,发现他是安被镇压后的第二天不见的。
这世上真有过不去的坎。思想上想不通,又不想承受未知的厄运,就在行动上来个自我了断。
一九五零年的自杀就是这样的。
鱼儿自杀三年后,其坟冢出现在了石碾村那片桃林中,光光生生的墓碑上,画着一条鱼儿。我知道这是扣儿婆婆做的,但我不知道扣儿婆婆是怎样做到的。问扣儿婆婆,扣儿婆婆也不说。
对扣儿婆婆说到的瞎眼算命人的自杀,陌生人却提出了相左的看法。陌生人说,扣儿婆婆,记得您老说过,瞎眼算命人姓牟。扣儿婆婆说,是呀,是呀。陌生人说,您老还说过,瞎眼算命人头发乌青,浓密,给人算命的同时,还兜售一种药,治头发的药,说是祖传秘方。扣儿婆婆说,是呀,是呀。陌生人说,依我的史料查实和逻辑推断,瞎眼算命人就是土生土长的龙洛人,至少他的祖宗是。并且,他非但一九五零年没死,没准现在还活着呢。
扣儿婆婆:撞到鬼了哦。
陌生人:不。撞到神了,遇到仙了。
接下来,陌生人给我们讲了一则故事。
故事说的是武则天时期,龙洛一位姓牟的下力人。一天,他在甑子场集市上干活,被一少年道士看见,问他愿把自己的衣担送入成都否。牟不问力钱,只欣然答应。挑到成都大东市北街时,见才中午,少年决定不歇,继续走。挑行至青城山门时,天色已晚,依然继续走。入林中小屋,天已尽黑。牟遂采掇野菜,点火,煮来与少年吃了。少年不想牟夜宿此间,力钱也不给,只送牟一本小册子,其上有一生发长须的药方。少年说,你按药方讨生活,可保你终生衣食不愁。牟回到龙洛依方制药,果然立竿见影。相国燕公张说来蜀时,召见牟,送他道士服饰,并为其改名为羽宾,全名牟羽宾。牟至此变身为逍遥自在的神仙。
末了,陌生人摇头晃脑说,此故事出现在唐末五代杜光庭《神仙感遇记》第一卷中。
当天我就悄悄去灵池区图书馆查了,古书上果然有龙洛人氏仙人牟羽宾。
没想到,这个陌生人,把龙洛功课做得这么深!丫头片子,小瞧她了。
六
那时鱼儿天马行空地想、也想不到自杀那儿去。那时鱼儿是振臂一呼万人麇集的副司令。
那时鱼儿想一鼓作气拿下广东会馆,拿下镇公所,无奈却无法把疯狂抢粮的喽啰们聚集起来。他只好坐在街檐下抽起烟来。
从黄土乡来到扣儿居住的场镇,鱼儿觉得空气中满是扣儿的气息。他从暗探的密报中早已知道扣儿被软禁在了广东会馆,所以他心思的方向不在安府,而在最后的战场即广东会馆。望着面前一个连一个的烟圈,他想,自己一口如能吐出十个烟圈,就表示能够十全十美把扣儿从广东会馆,圈回到自己身边来。他一吐,果然就吐了十个。他的心情有说不出的好,说不出的美,他露出了婴女的稚嫩笑容。他让一个手下马上去场镇外报告菜,说镇公所眨眼就会拿下。
这时,甑子场粮仓终于被抢空。一些叛匪把粮食寄存在了一些铺子里,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寄存与白送无异。一些叛匪一直背着粮食打仗,让粮食无意中作了盔甲,其结果是,人跑一路,粮食撒一路;敌我双方踩着粮食打仗,摇晃如醉汉,跌倒成经常,令残酷的巷战犹如儿戏;打扫战场时,打扫出了一大山粮食。还有几个叛匪,本来已逃生成功,不料,解放军顺着粮食的路线,很容易来到了他们的匿身处。
鱼儿的冲锋开始了。但碉楼上解放军的两挺机场,让他不能靠近镇公所半步。有人献火攻之计。他说火攻可以,但不能烧了广东会馆,火攻碉楼吧。叛匪们开始把晒席卷成筒,再在筒心中塞进浇了煤油的麦秸,企图点了火后用长竹竿顶着往碉楼窗孔中掼。禾指挥战士打掉了十几个卷筒,但有个亡命徒还是成功冲到碉楼下那个死角,将一个卷筒点燃后掼进了窗眼。
解放军两个机枪手撇下机枪下楼扑火。鱼儿见状大喜,立即发起进攻。但他的进攻还没启幕,公安处长亲率的一支两百人的公安部队,就鬼魅一样扑到了面前。玩似的,公安部队把鱼儿的人马像吆一群猪羊一样,吆出了甑子场。
菜的指挥平台再一次进行了前移:从桃花寺移到了甑子场外一处农房里。鱼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菜没见到鱼儿的捷报,却见到了鱼儿的满脸晦气。菜气急败坏地说:炮轰!鱼儿说:安还在里面啊!菜讥之:你是关心扣儿吧!鱼儿恳请:处座,您再让我冲锋一次,这次一定拿下!如果拿不下,再打炮不迟!菜:迟了!共军的主力援军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必须在共军主力援军到来之前,进入甑子场!鱼儿跪下:处座!菜一看见鱼儿双目中熊熊燃烧的爱情火焰,心不由咯噔软了一下。
鱼儿这次真的急了,竟不顾军事常识,挥舞双枪强令所有手下同时往场镇里冲。这样的冲,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打拥堂乱哄哄的饿猪在促狭的食槽中一阵疯拱,除了少数拱到了食物,大多数拱的都是屁股!甑子场的战斗台面不足零点四平方公里,岂容得下鱼儿近万人的同时展形。这样一来,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了,前边倒一片,后边就一片一片倒,一直倒在了菜的脚边,几乎把他的指挥部压垮。
打炮!打炮!
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菜的炮弹还没打出去,俊的炮弹就飞过来了。叛匪的堰塞湖垮了,水轰轰隆隆,向四方奔逃。
鱼儿是鱼儿,最擅长水中逃生,他在炮火的空缝里巴着烟,火影子照亮他如鱼鳞一样反光且坚硬的爱情。
从安被镇压的第二天开始,安府门丁每天清晨都会收到一篮子送给扣儿的花。送花人是不同的男女小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他们说让他们送花的顾主是个老头是个青壮是个太婆,他们只管收钱只管送花,其他一概不知。从暮春到初夏,昨天栀子今天玉兰明天玫瑰,没有一天重复,好些花古里古怪,一看就是外地出产。
扣儿开始还在哀思安的罅隙,想送花人是谁,后来就不再想了。她把花篮放在卧室,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丧夫之痛失婆之疚和厌世之思,竟在一缕缕幽香中获得了释放,她感到心里渐渐和顺、好受一些。所谓失婆之疚,是指安死后一个星期,她的疯子婆婆珍一夜之间来了个人间蒸发,她急得让人找遍整个龙洛也没找到。
送花人送了四十八天后就没再送--清晨的小孩不再出现。第七七四十九天上,扣儿独自一人悄悄去石碾村坟上,为亡夫忙了“末七”烧纸祭奠,回到安府卧室后仍不见花篮出现,不觉怅然。最后一篮花,是送花人亲自送到扣儿面前的。不用说,送花人自然是鱼儿。
第二天,也就是安死后第五十天上,扣儿吃过晚饭散了步回到卧室,就看见一篮花,之后,又看见了送花人。
扣儿先是惊喜,后又想到什么,就变得冷漠起来。扣儿的冷漠,在鱼儿的意料之中。
--扣儿,安已死了。
--不。是你已死了。安还活着。
--扣儿,人死不能复生,复生就是活着。所以,我活着,而安复不了生了。
--我不想和你打嘴仗。鱼儿,他们正到处抓你哩,你赶快走吧!
--我知道,禾都来找过你三次了。
--你咋晓得的?禾一心想抓你。
--龙洛地皮上的事,哪有我鱼儿不晓得的?
--那天你是啷格逃脱的?
--我压根就没逃。那天,大炮一响,所有的人都往场外跑,就我一个人往场里跑。你在场里呀,我为啥往外跑呢?我在广东会馆见到了你。见你没事儿,我就没事了。共产党大搜捕的那些天,我就呆在场子上。
--鱼儿,你还是投案自首吧!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扣儿,你还是关心我的。我知道,我在你心中,还没死掉。
--不,不!
--告诉我,扣儿,你还是关心我,在乎我,爱我的!
--没有,不,没有。
在扣儿走进卧室看见花与送花人时,扣儿的注意力一直在送花人那里。后来,扣儿发现那是一篮她从未见过的花,像罂粟花,但它的外像和它散发的香味,比罂粟花更妖冶、更迷幻、更令人专一和兴奋。后来,扣儿的全世界就是这篮花,扣儿的全人类就是鱼儿一个人。见自己日想夜思的扣儿又回到了四五个月前,鱼儿就把扣儿抱在了床上。
死了的鱼儿再一次睡了扣儿的热被窝。
这一夜,鱼儿就是鱼儿,扣儿却是一条水,又一条水。鱼儿泅了这条水,又渡那条水,最后钻进背阴的那条水,呆在月光充盈的水晶宫,沉沉睡去。
扣儿睡得更沉。扣儿一觉睡到了翌日中午。她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和鱼儿像剥了壳的嫩笋赤条条躺在床上,鱼儿正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研究着自己。扣儿见到这个场面,吃了一惊,本能地扯了一条毛巾遮住下体。她战栗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鱼儿说:扣儿,怎么,昨晚,我们聊天,聊着聊着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