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谁熟知森林

当然不是一种假定，我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行进着时，这样认为。这一切确定无疑，在进入森林前，我穿好猎服，一个整装待发的狩猎者，一个有信心的猎手。其实有什么呢，一个初次狩猎的猎手孤独地走进森林，他将与猛兽相搏，与飞鸟游戏，将伏击与捕获它们。即使这中间出现迷路、伤口与鲜血，甚至死亡，他的精神终将满载而归。我就抱着这一种信念，独自进入了大森林。我不熟悉这座森林，我仍然很容易地就进入它的内部，而且不断地往深处推进。森林里没有道路，我不需要道路，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空处是天然的通道。同时，每一棵树木与前面相近一棵树木的关联，在准确地引导着我前行。在这之前，我考虑过在森林里行进的方向问题，我想我如何在繁密杂乱的林木间确定出一条坚固的线路呢？听起来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以往的猎人都凭借经验解决它，他们都不会独自第一次走一座全然陌生的森林。他们得先追随着另一个已熟悉这座森林的猎人，步步紧跟地行进，以积累起自己的经验。我开始就直觉到这种传统方法的笨拙与不可取，还有胆怯。因为它过于耗费时间（这个判断的前提是生命确实短促），更重要的是它消除了首次孤独地进入陌生境地的刺激性与独特的快乐。这种快乐能够滋养人的本性，包括其中所含的人面对不明底里的巨大事物时产生的恐怕。我可不想放弃让自己本性得到营养的一个机会，如果我这一生的确想做一个猎手的话。后来我果然恍然大悟，我面临一个何等简单的问题啊。我推想到森林形状的全部组成是树木，我要到达的也是树木，我只需不断地由一棵树向前方的另一棵树走去，到达它们（这很容易），我就会走到森林的任何深处，最后走出森林而决不会迷路。事实上我就这么做了。我面对着森林，从它边缘的一棵树开始，此刻我已来到它的腹地。在这里我举目四顾，到处是粗细不一的树干，树冠则拥挤在我的头顶上空，它们摇动着，斑驳的光点落下来，那里的树叶在抢夺着每一道阳光。我忽然感到四周有一种出奇的安静，仿佛除了风声，没有其他的声响。这似乎与森林的实质不相统一。当然树木不会出声，它们不说话，也不能叫喊。可其他的什么应该发出些声音，我稍稍意识到这一点。这之前我一直在走，这会儿我停下一会儿，就有这个意识向前跃出，好像它由于惯性没有在我的脑袋里停止住。对此我没有及时追究下去，我想起现在该开始捕猎的工作。我的第一个计划是要围捕森林中残恶多疑的狼群，这可能是最困难的，也是我最乐意做的。站在几棵大树围成的一个不大的空地上，我的目光从树干的空隙穿过去，前方有更多的树干林立，它们在极力阻挡我的视线。我仍然能够看到一定的距离，朝哪个方向都是这样，我有着一个可视的区域。我计划中的区域要比这大得多，我兴奋且充满信心地想到。我将沿着森林中一个这样的设定的大的区域边缘，用挂着彩色小旗的绳子把它围好，绳子布置在离地约一米的地方，三角形的小旗我选定为狼这种凶恶动物所怀疑与畏惧的红色与蓝色的相间。这样，狼群在我设定的区域里被围困，它们四处冲突，均被色彩鲜艳的旗帜与绳索及其包含的规则阻碍。它们因此不断地积累着疑惑与惧怕，眼眸由于恐惧之火的燃烧也由绿色变成红色，与四周不时望到的旗帜相互辉映，这更加重它们内心的焦灼与绝望。它们在无法解释的恐怖与提防，以及窒息了号叫的、无声的奔突中逐渐精疲力竭，这时我将在包围线上留出一个窄小的空档，一个无可抗拒的诱惑，仅容一匹狼穿行而出。我将埋伏在这里，静待疲惫之极的狼群鱼贯而出。我可以想象有一匹年轻、尚保持着一点体力的狼被狼群委以重托，当别的狼都无力地倒伏在地时，它不怀希望、只是尽责任地顺着包围线跑动。它远远地避开着那些旗帜，但又不得不看见它们。它在惧怕与责任之间坚持着，终于它发现了我给予它们的小小缺口。在最后关头出现的一线虚构的生机，使它欣悦万分，这与它已有的疲劳结合，也使它丧失全部警惕性。它连忙奔回狼群，告之它的领袖与父母兄弟。然后，一队有气无力的、在绝望的灰烬中又燃烧起一小根希望枯枝的狼缓慢地朝我而来。我在一棵粗硕的树干后隐蔽着，枪口瞄准着狼群唯一的出口。我提到了枪，这一场充溢着智性较量的围捕中最后关键的一个环节，唯一、必不可少的一个暴力手段，我猛然意识到我并没有带上枪！我实际上疏忽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对于这整个狩猎行动来讲。我把它遗忘在哪里了吗？或者我根本没有一支枪。而我应该有一支枪的，这我坚信。我可以坦白地说，我这个表面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捕狼计划来自我少年时候的阅读。那时我订了一份《森林报》，这里面所提供的狩猎方法肯定科学有效，它们都曾被那时候或更早以前的猎人一再地实行过。计划没有缺陷，思想仍然是完善的，过失只在于我具体行为的疏忽。我竟然忘记携带上猎枪，我把它忘在什么地方，遗漏在哪一个环节上了呢？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在逐步后退的回忆中探究这个问题，然而在时间通道的某一位置，我总遭受到阻碍，无法探及那一边的实情。它像人类静脉管的瓣膜，不允许血液的随意逆流。一个记忆隐蔽在那里，它固执地拒绝着即刻的重述。我记起早晨我走近森林，这之前我在家中穿好猎服，在这中间我应该拿上了猎枪。印象中我有一支猎枪，仿佛在昨天夜晚，这印象就很深刻与切实。早上我就疏忽与遗忘了，是遗忘了拿上猎枪这个动作，还是遗忘了猎枪的所在，抑或猎枪本身呢？我感到我所思虑的问题在分裂，滋长，繁殖，如空气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菌、病毒，它们在这过程中制造出的毒素一直振奋着我，我内部的某些成分在分解，释放能量，使我不至于因为计划遭阻而沮丧冷漠。一个白天很快过去，直到默认带着寒意侵入森林，我才在这一小块林中的空地上忙碌起来。我中止思索，得用实际的行动来让自己安然度过这森林里布满未知因素的夜晚。甚至会有恐怖的事物，它们会在黑暗中通过树木的空隙向我逼近，它们没有形状，但可能会有声音与重量，能让我感觉与体会到。我想到森林中吞食腐叶的鬼魂，它们是不久前或很多年以前在森林里迷路的人，它们的形体那时由于筋疲力尽与失望腐化了，饥饿的吞食欲望却依旧存在。我这时嘲笑着这些迷路者，又恐惧着看见它们嘴上嚼着腐叶的虚幻面孔。另外，还得提防猛兽袭击，包括那些狼群与虎、豹。我可能已经听到远处狼的呼号，它们在密林的各处巢穴里彼此呼应，以便在夜幕下结队出击。真正的、自然的黑夜永远不属于人类，它用睡眠与无可排解的困倦之意将人类排斥在它那种特殊的活跃气氛之外。城市里的夜生活是另一回事，人们用各种灯光制造虚幻的白昼，切割着夜的躯体，他们的行为已使黑夜感到局部的疼痛。夜对世界整体的覆盖依然坚固，我在森林中清醒地领会着这点。我忙着弄来许多枯干的树枝，在空地的当中点起一堆火来。树枝上先是腾起一股浓烟，接着火焰跳跃起来，火舌欢腾着发出普通的驱逐秘密的亮光。小小的一堆火与黑暗取得了默契，维持住一种平衡。我紧紧地守着火坐着，与周围所有的树木以及它们的暗影保持着距离。这时候我准备听到树梢上传下来猫头鹰怪里怪气的啼叫，或者感觉到野兽的身躯在树木的黑影里彷徨与窥视，我不会害怕。我想起这样的诗句：“蓝天撇下了我，我点起一堆火点起火，以便做火的朋友……”。火的确是很好的朋友，对于猎手尤其如此。我一直没有听到与感觉到什么。这之后，我躺下来，身体围绕着火堆蜷曲着，我就这样睡着了，被黑夜驱赶出来。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道晃动着的阳光惊醒，而不是如预想中的被鸟雀的鸣叫唤醒。阳光从我的眼睑上扫过，很轻地压迫了我。这事情有点奇怪，阳光斜穿而入的森林早晨显得过分寂静。对此我还是没有细想，我首先考虑起今日的狩猎方案。我的目标仍然是猛兽，这是我捕猎的原则。我已将我没有枪的因素考虑在内，事情并没有那么太糟，我将用更加巧妙的方法来对付一只虎或一头豹。我在它们必经的道路上挖掘下陷阱，说出来就这么简单。这只需要花费一些体力，做起来挺容易。挖好一个深坑，然后在表面上重新铺好树枝和接近腐烂的落叶，我还会在上面植上几个漂亮的伞面上有圆形斑点的蘑菇，这东西森林里到处都有。我会让陷阱从外观上完全消失，像根本不存在。一只勇猛的虎或一头豹当然也不缺少睿智，只是它们不像狼那样多疑，所以它们几乎对一切人为的阴谋诡计缺乏警惕。我的计划自然万无一失，我仿佛已经闻到一种阴谋有效的腐朽气味。它使我有一点不舒服，但我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它已在森林里紧贴着地面弥散开，缠绕着每一棵树的根部，一直传入一只老虎（我的目标完全确定）的鼻孔里。它使它产生出强烈的被歪曲的知觉，似乎它重新陷于饥饿状态，必须去走动捕食。它身不由己地上了路，亦步亦趋地走着它的老路，走向它心目中的猎食点，也走向我为它布置的陷阱。猛然间，它的脚下失去了坚硬的支点，开始它还以为这一处的落叶积得特别厚，随后当它坠落下去时，它就明白了。它在轰然爆发的树枝与泥土的倒塌声中落入那个接近方形的陷坑里，在它眼前出现的阴谋的实际形状非常简单纯朴，与它华美的想象相去甚远。它的失败一下子很实在，这明显加强了它的屈辱之感。它悲愤地咆哮起来。这时候，我是一个卑劣的但是真实的胜利者，丰硕收获的快乐与兴奋完全掩去我内心中那一点不安与羞愧，像一大片红色涂料抹在一小块灰色上面。这一天里，我首要的工作是一直在探寻着森林里老虎的必由之路，那几乎不会有表面痕迹的树林之间的某些空隙。我知道我需要比一头鹿、一只犰狳更灵敏，实际上我也能够做到这样。这让我怀疑自己也许不是头一次进森林来狩猎，我似乎已经富有经验。这种经验来自于我的一些非常非常遥远的记忆，应该说悠远更合适，可能来自一生的那一边。我一整天都在寻觅着虎的通道，我不时蹲下去仔细搜寻，在腐叶的气味中辨别一种气息。我还趴到地上，在一些湿润裸露的地面和倒伏的草丛处窥探可能遗留的脚印。然而我一无所获，没有任何痕迹说明有一只虎曾在森林里走动。更值得疑虑的是，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碰到，连一只野鼠或头顶上的一只小鸟。到处只有树木，树木，森林像没有尽头，我不知道我一天里经过了多大的区域。总之我经过的地方除了树木，没有其他。只有树叶间的风声，和树木生长的噼啪声，除此什么都听不到。作为一个猎手，我的感觉越来越空洞。我越来越相信这里面有一个错误存在，巨大宽阔的、整体的错误，而不是局部。这中间，我曾设想过另一种捕猎的方案，那时我走得有些累了。我头枕在一棵大树露出地面的根上躺着，想着是否可以在树木间布上丝网，想着许多鸟扑到网中再不能飞去的场景，吵闹的杜鹃和肥胖的松鸡，等等。我竟想到捕猎鸟儿，当时我就为自己的想法害羞。此时，我更觉到我这个设想的空虚性质，包括昨天和今天我的全部计划和行动。它们全部脱离了实际。我射出去一支箭，又射出去一支，箭靶在哪里呢？根本就没有箭靶。我为什么没有首先想到与探究这一点？作为一个狩猎者，我的问题却是对一座森林缺乏经验。一座空虚的森林，它什么也没有——可我并不能这样判断。因为它有无数的树木，它是一座森林。一座纯净的森林，可对狩猎者不是。我的思想跑进了圆圈。天色很快黑下来，我怀着一丝惶惑在又一个林中空地上对着一小堆篝火，开始度过第二个夜晚。空地很小，我靠着火堆展开四肢仰躺着，只能看到交织在一起的大树的树冠，看不到天空。今晚我很安全，我已经知道森林里只有静立的树木。今晚我紧靠着火只是为了取暖。我也感到了面前的火的寂寞，因为它已没有什么值得防范，也没什么需要保护。我已不需要保护我自己，就好像我是一个幻影。我不必在意身后树木暗影里有什么移动，那不过是暗影本身的位置交换。我默然地盯着火看，我看到枯干的树枝上跳跃着的火也安静地交换着。其实每一个跳动着的火焰都是崭新的，它们都只存在一个瞬间，但又保持住火焰整体的形状和火焰的实质。那么我的存在同样是一瞬间么，或者无数个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喜悦感，正是由于这座森林，我看到了时刻的连贯意义，和它们的日常不可遭遇的具象。我像闲余的时光清理抽屉一样，清理起我的经历。连着两个白天，我都在森林里走动着，我的方法是从一棵树到达另一棵树，这和每一个时刻的接替非常相似。每棵树木都静止着，它们代表每一个时刻。如果我说现在，眼前这棵树木就是现在。紧接着是下一棵。这样，当我回首或向前望去，那些经过与未经过的树干，经过与未经过的时刻历历在目，过去与未来不再是一种妄想。而在森林之外，全然是另一种境况。在那里人们徒然地寻找往事，也徒然地想象着未来，像一只鸟徒然寻找着去年或明年的果实。在森林之外，所有的现在也转瞬即逝，它们不会静立在那里，如森林中的一棵树。这时，我就在森林里，这之前我已经历过大半座森林，经历过那些时刻，那些树木，那些与我已具有某种联系的、遥远、又永远触手可及的记忆。现在我守着篝火躺着，没有走动，周围的树木静立着包容我，这些前后不一的时间在同时包容着我。一种无比安宁与恬静的知觉出现，我看到那金色的液体浸染了我的手指。我不再需要捕获什么。我快活地意识到我的两手依然空着，空手归去，就像来的时候，而且可以庆幸的还有如此平安的方式。我再一次在森林里睡去，这次怀着无所牵挂的、缓缓舒展开的满意心情，被浓稠的黑夜驱送而出。我深知虚妄不实的幻念以另一种形式捕获了我，我不能够反对。在现实的世界里，我醒了过来。我发现我的手里握着一本书，我把书拿至眼前，看到翻开着的那面，正是其中一篇描写一个猎手和他的猎枪的故事。我恍然记起，这是我睡眠前所看的。看来，我代替了猎手，把猎枪忘在了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