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
我因为陷入一个误区而显得异常烦躁,并且失落。在办公室里,我无所事事,除了应付一些正常工作之外,一有闲暇,我便对着一本赵孟的《金刚经》字帖随意乱写,我的字日益精进,但我的思想却丝毫不见宁静。这样的情形过了很长时间,后来我就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便在很嘈杂的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不久我突然找到了感觉,我觉得我应该写一组关于人类的故事,来说明这个世界上的永恒追求。于是,我便开始断断续续写这个“无常”的故事。
那段时间是我心理和行动上有着巨大阴影的一段时间,人生的困惑正好如烟雨一样袭击了我,纠缠着我,让我欲罢不能。这部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正好是我心理反弹的一个通道。
这部书稿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写着,然后,一直存放于我的电脑里。在我看来,这样的题材高不成低不就,它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如世俗本身那样引人入胜。这部小说真正说的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算是这个世界中各种各样的人在找寻自己的路吧。一些人的苦闷,一些人的寻找,一些人的超越。小说的时间跨度有数千年,两个古代故事,两个现代故事。两个现代故事当中,一个发生在三四十年代,一个发生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比如说胡云、骆一奇、王明、吴言以及春子、秋子等等,都可以说是有困惑,同时对精神有着追求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他们都算是对人生有一定的领悟力,但在很多时候,欲望和尘世攫住了他们,享乐、贪婪、好胜、恋色、无所事事,以及对美的追求,等等。他们不由自主地被最愚蠢的人间之恶——占有欲左右,欲罢不能,不能自已。在他们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带有恶心和死意,虽然看起来如此生机勃勃……小说在时空上之所以跨越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我有着自己的理解。在我看来,数千年以来,虽然物质变化一日千里,但在精神层次上,其实人类的变化并不太大,并没有实质性的进步。在近万年的时光里,人类从没有真正解脱,有时候甚至是“南辕北辙”。
写这部书稿的同时,我算是系统地研究了传统文化,因此小说中那些人物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带有佛与道的影子。宗教,算是人的终极路径吧,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最能说明一个人的本质。它意在说明一点人生的感悟,或者,在指引一条自以为是的路。按照冯友兰先生的哲学思想,人的精神境界有四等: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很明显,小说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有着很高的境界的。他们再往上进一步,就接近于“大智慧”了。但这一步很难,所以他们经历了很多的身心裂变,有的开始“顿悟”,有的开始“毁灭”。人类无奈的是,有许多智者高人,经过深入学习和思考,看起来似乎已接近于道了,快要触摸到真谛了——但电光一闪,岁月无敌,时间的戛然而止决定了他们只享有“临终之眼”的美丽,也享有人生的遗憾。一切的努力看起来都是白搭,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新一轮的智者不得不踏着他们的尸骨继续向上攀援。人类的悲剧就是这样具有西绪弗斯的意义,也难怪数千年来无数高人智士引颈长啸了——天下高人,同声一叹!
写这一部小说给我的另一个启发就是,所有的艺术、哲学和人生,从最高准则来说,都是半成品,而不是完美的成品,因为人们所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和存在都只是雾里看花。佛学、道学、文学、武术、音乐、围棋、绘画……如果溯本求源往上看的话,它们都是由同一种东西维系着,是所谓“道”了。什么是道,我说不清楚,即使是老子、黑格尔这样的人精,也都说不清楚。但人学问深厚了,浩然之气养成了,心静了,理通了,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无微不至,它在人的头顶上放射着温暖而炫目的光芒。《老子》所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从上至下而言的;如果从下至上地攀援追寻,只要你的“脚力”大(丰子恺语),你即可以从每一件事情而深入,追寻至道。当然,寻道从入世角度而言没有任何功利色彩,有的只是智慧和一种大心境。
值得一提的是,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的心情由阴郁开始变得明朗,我从小说的写作中,也悟出了很多。到了后来,我的心境也变得异常清明,仿佛甚至羽化起来。这一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关键时期。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条渡船,思想也是,我们好像乘上了它,但实际上我们是在不由自主地涉水过河。我们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彼岸的萋萋青草和灿烂阳光。思想和艺术,会让我们生出翅膀,虽然它让我们飞得不够高,也不够远。
也许,这一部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此——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文字在探寻世界和人性的幽微之处时,的确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我觉得我的读者应该在这样的小说中,觉察到一点什么东西。一个不过分沉湎于这个世界,保持一种觉醒的洞察力。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飘浮、翻滚、挣扎、颤抖,最终无奈地委顿于地,只有少数人恰如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星辰,可以躲避无常的风的吹拂,内心有着执著的目标。只有他们才值得我们尊重,值得后来人缅怀。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