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老毛子在他的“飞云轩”中被绑架了!最初,吴言是从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电视报道说,那天夜半,下着大雨,在往北去的公路上飞奔着一辆银灰色进口小汽车,车速很快,经过收费站时,也不停车,直接就冲过去了。正巧收费站边停着一辆交警的车,警察便风驰电掣般追上去。那小车对交警的呼喊根本不理,警车穷追不舍。快到歙县境内,小车突然减速,从车上扔下一个人。警车慌忙停下,只见那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毛巾,早就晕过去了。警车继续呼叫,但电台突然坏了,怎么也叫不通,因是大雨滂沱,也看不清那小车的牌照。这当中,进口小车一提速,一溜烟地跑了,再也没有踪迹。
那个被绑架的人就是老毛子。事后刑警来到“飞云轩”,打开门,发现一个女营业员和另一个男伙计也被绑在二楼的椅子靠背上,一些珍贵的字画古玩被洗劫一空。惊吓得半死的营业员告诉公安,三个蒙面人是夜半时潜入店内的,先是擒住了老毛子,然后把他们绑在床上。那伙人好像跟老毛子认识,他们听到那帮人责问老毛子为什么卖给他们假画、假古董,骗他们的钱。他们还反映说,事件发生的前几天,老毛子好像收到过好几个恐吓电话,弄得老毛子那几日魂不守舍,整日里提心吊胆。原以为只是恐吓恐吓而已,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经过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折腾,老毛子已经几近神经错乱,整个儿变得傻了。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吴言去“飞云轩”看老毛子,老毛子仍坐在床沿上,脸色苍白,一头长发乱得像茅草一般。只要有陌生人来,老毛子脸上便会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浑身发抖,连声说:“我没有卖假画,我没有卖假古董!”
老毛子已经认不出吴言了,吴言叫了老毛子一声,老毛子立即双目惊恐,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老毛子的父母亲听到消息后从绩溪乡下赶了过来,他们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模样。老毛子的母亲以泪洗面,泣不成声。老毛子的父亲则连声叹气。吴言走过去,安慰了他们几句。当得知吴言是老毛子的好朋友时,老毛子的父亲老泪纵横,沙哑着嗓子说:“原先这孩子不是好好的吗?在报社当记者,为什么想着去赚钱呢?这钱,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它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呵!”
老毛子的父母亲愤怒地声讨着金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悲痛欲绝。吴言深有共鸣。这世界原本是很正常的,后来都是被钱搞乱了,变得疯狂,变得失去理智了。但钱不也是由人创造的吗?实际上钱代表着人的一面,那就是贪婪、占有和卑劣。钱只是一个幌子,在它的深处,体现的正是人的阴暗品质。
吴言突然想起杨红,不知她是否知道老毛子出事了。想到这儿,吴言向二老道了别,叫了一辆出租,赶到杨红的“蓝屋子”。一见到杨红,吴言就嚷嚷说老毛子出事了你知道吗?杨红正在跟一班大约是工商所的人应酬,见吴言来,便把他引到服务台边上的咖啡吧。坐下之后,小姐上了两杯咖啡,杨红用汤匙轻轻地搅动着咖啡,说:
“我知道了,老毛子真可怜。”
语气异常平静,仿佛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味道,一下子拉大了与老毛子之间的距离。杨红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然后仍是缓缓地说:
“老毛子自己也不注意,心太狠了,容易招人嫉恨。我早就劝他要小心一点,他不听。”杨红叹了口气。
吴言一下变得无话可说了。杨红瞥了吴言一眼,转换了话题,柔声说:“最近你怎么来得少了?我们这儿又来了好几个漂亮的小姐。有湖南的、浙江的,还有新疆的。有什么客人你尽管往这儿带,其他的事还不好说?”她忽然呈现出很媚的笑容,“要是其他小姐你看不中,我可以亲自陪你。”
吴言感到恶心极了,但还是佯装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心很累。
吴言告辞了。杨红送到门口,仍是缓缓地说:“什么时候我约你去看看老毛子吧,朋友一场,也是个缘分。他的父母来了吗……真可怜,实在是不走运。”
她的眼眶说红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两个月后的一天,吴言正在家中备课。这一学期,系里安排吴言上课了,吴言也懒得去当导游挣钱了,风景区也去得少了。突然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来人是个黑瘦短小的汉子,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男人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绿宝石戒指。吴言一愣,正想问他找谁,那人一脸谄笑,说吴老师不认识了吧?吴言点点头,只是觉得此人有点面熟,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面。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上次你到黄山去看冬子……吴言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此人正是冬子的店老板,那个广西桂林佬。
吴言立即反应过来桂林佬的到来跟冬子有关。果然,落座之后,桂林佬吞吞吐吐地问吴言可看见冬子了。吴言实话实说地回答不知道。吴言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那个桂林老板竟如小孩一样抽泣起来,边抽泣边说:
“冬子要是找不到,我就不活了!”
吴言大吃一惊,连忙劝他镇定一点。过了一会儿,桂林佬克制住情绪,告诉吴言整个事情的过程——原来冬子到他店里之后,不久就跟他好上了。这桂林佬在老家是有老婆有孩子的,原本也是逢场作戏,但冬子温柔无比,又相当能干,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桂林佬变得离不开冬子了,便琢磨要跟冬子结婚,跟老婆孩子分手。冬子也答应了。桂林老板便将经济大权彻底地交给冬子,春节期间飞回老家桂林,好不容易与老婆离了婚。可是当他飞回黄山之后,冬子却席卷了大部分现金,不见了踪影。
吴言问:“你到冬子老家去找她了吗?”
桂林佬回答说去过了。冬子前段时间回去了一趟,为父亲举办完丧事后,又离开西递了,家里人也不知她的踪迹。吴言这才想起那个酷爱读书、面色苍白的中年汉子死了,心里不由有点失落。
一番哭诉之后,也可能情绪得到了宣泄,桂林佬平静了一些。然后,他盛邀吴言到市里最好的“白宫”去吃饭。吴言拗不过他,也想从他口头继续探点有关冬子的情况,便跟他一块儿去了。到了“白宫”后,桂林佬点了一些菜,又叫了一些酒水,坐着又聊起了冬子。几杯酒下肚,桂林佬有点醉意了,他说他自己也觉得配上不冬子,那么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干吗要嫁给他呢?可是他的确是爱上了她,想为她肝脑涂地。吴言听得极不舒服,冷冷地揶揄道:“真是看不出来啊,像你这样的有钱人,还会有这么纯洁的爱情!”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桂林佬双眼圆睁,“腾”的一下站起来,拍着胸口说:“要是冬子在,我可以把心掏给她看!”吴言怕他激动,连忙装模作样地劝慰了一番。
出酒店的时候,吴言突然瞥见在大厅的拐角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一看,原来是姚挺。这个家伙,自从辞职后就全没了音讯。从背后看,他穿着一身紫色休闲西服,头发上摩丝打得溜光。他正在跟一个外国老太太亲昵地比划着什么。吴言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开玩笑说:“怎么,认了个老外‘干妈’!”
姚挺愣了一下,看看那个外国老太婆,又看看吴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个老太婆看了看吴言,满脸糊涂。看得出来,这个老太太一点也不懂中文。
姚挺忙把吴言拽到一边,小声说:“我下次到你那儿玩。”吴言感到姚挺一脸的尴尬和窘迫。
吴言故意装作玩世不恭地说:“不就是个美国‘干妈’吗?瞧你那样,有什么怕的。要对话,我可以翻译。”
姚挺慌忙说:“你走吧,你走吧。我外语还好,可以讲几个单词的。明天我去找你,再见!”
吴言诧异地离开了“白宫”。那个桂林佬仍在门口等着,一脸的失落和沮丧。吴言真怕他会想不开自杀,便给杨红打了个电话,说有个朋友要到她那儿去玩,让她以优惠价格安排好。电话那边的杨红很热情,嗲声说你怎么不来。吴言说忙啊下次吧,又让她在门口等。然后吴言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桂林佬送到“蓝屋子”。吴言对桂林佬说你今晚好好地潇洒一下,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车开走了。桂林佬从车窗里伸出个头来,大声说:“要是见到冬子,你无论如何告诉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她当老板,我当伙计都可以!”
吴言听着突然想吐。他在想的是,其实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生活得都很不容易,风吹雨打的,在每一颗看似平静的心中都有一本不可示人的悲惨史。
十
姚挺让人不解的慌乱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一日徐小宝碰见吴言,问最近可看见姚挺了。吴言说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那小子正跟一个美国老太太在一起,看见我,神色好像不太自然,是不是把咱们国家的什么机密卖给外国人,像在搞间谍活动似的。吴言开了句玩笑。徐小宝笑了,说这次姚挺要不是亏了我,他早就完了。吴言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徐小宝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也想不到,姚挺在当“鸭”!吴言没反应过来,问:什么是鸭!徐小宝看了吴言一眼,没好气地说:女人卖叫“鸡”,男人卖叫“鸭”!吴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姚挺在从事这个勾当。吴言突然想起了姚挺与那个美国老太婆在一起的情景,顿时明白了。徐小宝继续说:“有人举报,派出所便把姚挺扣了起来,姚挺只好打电话给我。我连忙赶去了派出所。我以前在检查工作时认识了那个所长。我去了,他很热情。我说姚挺是我朋友,请他放一马。所长有点犹豫,我说《治安管理条例》上只有打击卖淫、嫖娼一节,倒没有处置当‘鸭’的有关规定。再说现在宽松环境,发展经济,搞活旅游,过分地严格反而不好,现在哪个地方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长想了一想,也就卖了我一个面子,把姚挺给放了。”徐小宝身上渐渐地有了点政府官员的味道,从容不迫,很是自得。
吴言问:“姚挺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那么一举两得的事,还会放弃掉?”徐小宝翻着白眼说,看得出他有点嫉妒。“你知道姚挺干一次挣多少钱吗?”
“多少?”
“二百美元。”徐小宝怕他不信,又补充说,“是派出所的人说的。”
吴言差点吐了出来。
徐小宝要吴言陪他一道去找姚挺,吴言不太愿意。徐小宝虎着脸说:“去,让他放血,他钱赚得太容易,也太不公平,我今天非得要‘打家劫舍’。你也不要客气,这小子尽犯事,我们是他的恩人,是他欠咱们的。不放他的血干吗,不放白不放!”
在梅园新村14幢305室姚挺的新居,吴言和徐小宝见到了姚挺。姚挺见到他们后,又是高兴又是慌乱。这是一间新房子,三室一厅,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大房间里放着一张硕大的铜床,另外一个小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摊着些书籍。吴言知道那些曾是姚挺学生时代钟爱的书籍,其中有一本褐色封面的书,叫“百年孤独”,曾是姚挺的钟爱,姚挺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张口闭口提到它,并不时背诵那著名的开头语: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现在,《百年孤独》应还在那里吧?灰头土脑,遍体鳞伤。
他们都没有再提那件事。一番东扯西拉的无聊谈话之后,徐小宝提议去喝酒,姚挺说我请客。徐小宝狡黠地回答说当然是你请客,你的钱来得又多又容易。姚挺的脸上一阵青白,但还是哈哈笑着过去了。
他们仍是去了“白宫”,要了一个包厢。徐小宝心狠手辣地点了大龙虾、基围虾、甲鱼等高档菜。这家伙自从成了政府官员后好像变得狡诈和毒辣了,心理也不太健康。姚挺叫了两瓶五粮液,然后三个人开始畅饮起来。
他们一杯一杯地喝着白酒,话却说得很少,一瓶酒一会儿就见底了。慢慢地,他们话多了起来,一个个大倒苦水。徐小宝说现在夹着尾巴做人是想以后做一个有实权的官,也可以腐败腐败,但那是在赌呵,用今天去赌明天。要是以后弄个县长、书记、土地局长、交通局长的话还划得来,现在算是心血和青春的投资,以后可以收回。要是以后只当个信访办主任、地震局长,那这一辈子就惨了,就完蛋了。
吴言的嗓子眼里也有一腔苦水向外涌动着,但他竭力克制住不倾出来。徐小宝用散着光的眸子凝视着吴言,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那个洪墨馨现在怎么样?怕是生过小孩长得老胖老胖了吧?”
吴言故作轻松地笑笑。其实也不是故作轻松,洪墨馨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像一片在风中飘曳的小纸人。
第二瓶酒快要见底的时候,姚挺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眼圈变得红红的,口齿也变得含糊不清。徐小宝也醉得相当厉害了,连口涎都流了出来,拖得老长。他看着姚挺说:
“你干这行有什么新鲜的事,也说说,说给我们听听。”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反正也就是干那种事,拿了别人……的钱,就得……把别人服侍……服侍好。那些女人……也怪可怜的,有的……有的一辈子……都没有性……性高潮……我……让她们……她们体会到了性……高潮。我的……功夫很好。有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富婆,我……我……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使她达到……性高潮,她……当即……抱住我……激动地哭了……”
吴言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得满桌子满地。歪歪欲倒时,他看见姚挺泪流满面,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几乎是嚎叫道:“你们……不要看不起我,你们知道那些女人多需要吗?我也是个……人道主义者!”
这一切是怎么啦?
那次醉酒让吴言伤了元气,一种沮丧深深地袭击了他。吴言变得心情很坏,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跑到老桥头边的外资游艺室,跟老虎机较量一番。只有在老虎机面前,吴言才会让自己沮丧的情绪聚成一种力量,算是找到了宣泄的最好方式。不过吴言总是负多胜少,代价异常惨重。
这一天吴言又输了七百多元。沮丧着刚刚回到房间,电话铃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冬子。吴言说你打电话来干什么,有人正到处找你呢!那个桂林佬差一点为你自杀了。冬子咯咯一笑说才不会呢,天下还有那样傻的人?吴言说你跑了害得桂林佬找我诉苦。冬子说别理他,让他去折腾一会儿就好了。吴言阴阴地说,桂林佬说你席卷了他的钱。电话那边的冬子勃然大怒,说放他的狗屁,我替他赚了多少钱他知道吗,我只是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份!
过了一会儿,冬子的情绪似乎平稳了,她柔声说,我们不谈这事了,好吗?吴言说好吧,可是不谈这个又谈什么呢?冬子说我就要出国了,就是明天,去法国。吴言说恭喜你呵,又傍上谁了?冬子说少来这一套,晚上我在黄山大饭店包了个舞厅,举行party,你来吧?吴言犹豫了一下。冬子说你一定要来,我还有事要告诉你,有个宏伟的计划呢!她又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吴言不知道冬子那个宏伟的计划是什么,也因此怀有浓厚的好奇心。晚上吴言特意换了件衬衫,打了个领带。吴言很少打领带,总觉得那布条卡在脖子上让人左右不自在。晚六点,吴言准时赶到大饭店的舞厅,一个女子和一个高个子魁梧的老外正站在门口迎接着客人。那个女子正是冬子。她变化非常之大,画着浓妆,着一件黑色的晚礼服,身上叮叮咣咣有许多饰物,发髻盘得老高。吴言得承认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了,漂亮迷人,雍容华贵。冬子见吴言来,很高兴,特意把吴言介绍给了老外,还说了一句“Goodfriend”。又把老外介绍给吴言:这是布兰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