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以后,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是冬子。只见她穿一件长到脚腕的纱质印花连衣裙,套一件羊绒马甲,发型蓬松,有平顺发丝在一侧拢着脸颊,呈现一片活力,脚蹬一双时下正流行的坡跟鞋。冬子的脸上露出很灿烂的笑,左手拎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右手拿着一瓶写满洋文的酒。冬子像是很开心地说:“我带来一瓶上好的洋酒,又顺便在菜市上买了点菜。今天是周末,在你这烧几个菜加加餐。”
吴言侧身让冬子走了进来,冬子进了房间后,一声惊叹:“哇,这么乱呀!”真是够乱的,吴言的屋子里到处都是VCD、CD盘子和书,中午吃的方便面袋子也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桌子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冬子立即动手收拾起来。别说,冬子还真能干,只一会儿工夫,屋子便变得整洁干净了。吴言无所事事,只好打开音响,放一张蔡琴的CD。冬子一下兴奋起来:“是蔡琴吧,我最喜欢听她的歌了。”
“你怎么会喜欢听蔡琴?你应该喜欢杨钰莹、邓丽君才是。”吴言的语气里略带一点揶揄。
冬子也不争辩,她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打开冰箱,从里面翻出点东西,边整理边说:“围裙呢,我得系上它做饭。”
吴言找来一条围裙,黑乎乎油兮兮的。冬子轻皱了一下眉头,说:“帮我系上。”吴言迟疑了一下,从身后帮她系上了。因为靠得很近,吴言嗅到她柔软的披肩发里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很好闻。
冬子笑着说:“你在外面听音乐看书吧,不要进来。”便走进小小的厨房,把门掩上了。吴言走到沙发上坐下,告诫自己,就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时候蔡琴在忧郁地唱着:“偏都是掠影浮光,过尽千帆。”吴言突然想,冬子喜欢蔡琴应该是合理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看起来单纯,实际上是有相当心机的。实际上,又何止是冬子呢,洪墨馨不也是吗?也可能,每一个女人都是,她们生而知之很多东西,让人看不透也摸不透。
厨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菜已全部烧好了,盐水虾、青椒蟮丝……每一道菜都色香俱全。冬子很得意地撇了一下嘴,露出那个糯米般的小虎牙:“怎么样?”吴火信服地点点头。冬子开心地笑了。
冬子这才打开塑料袋取出那瓶洋酒。吴言接过来,看清楚那是一瓶法国出产的干邑白兰地,瓶底标着生产日期:1975年。这应该算是一瓶比较贵重的洋酒,有二十年了。冬子撇撇嘴:“一个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然后,把酒开了,将吴言的杯子斟满,又往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然后,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吴言说:“为我这个不速之客,干杯!”
吴言伸出筷子分别尝了几口,不用说,菜的味道相当好。吴言感叹地说:“看不出你还有这手,几时学的?”
“我十岁时就烧菜烧饭了。我爸爸长年卧病在床,妈妈要干农活,妹妹还小,烧菜烧饭家务活大都就是我的事了。”
吴言举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然后呷了一口,酒味有点怪异,但又有点清香。吴言放下酒杯,问她:“你在黟县不挺好吗,离家又近,干吗一个人漂到黄山市来呢?”
冬子放下筷子,有些黯然:“有个痞子老是缠着我,他父亲是县委副书记。他说,要是我不答应他,就不让我在黟县待。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
吴言默不作声地喝着酒。很快,他就感到这酒挺厉害的,有一股热力直往脑门上冲。几杯酒下肚后,吴言双目直视着冬子,说:“刚才许大马棒打电话来,说你不在饭店干了,又没跟他说,不辞而别了。”
冬子怔了一怔,呷了一口酒,缓缓地说:“是不在那干了。许大马棒心思好像不太正,不三不四的,尽有事无事地缠着你,我知道他准不打什么好主意。再说那里的工资也太低,也没小费,没法活的。”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吴言不动声色地问。
“下一步?走一步混一步吧。我的导游资格只是个普通话导游,导的也是国内的人,没什么钱的。说实话,我真是缺钱花,好像现在落魄得连一阵风都可以将我吹走。”冬子品玩着自己的酒,苦笑着说。
吴言沉默半晌,忽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挣钱还不容易,当按摩女郎最来钱。”
冬子握着的酒杯抖了一下,她听懂了,但仍然轻松地笑了笑,看得出她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吴老师,咱们别再演戏了。我知道你昨天在‘蓝屋子’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你了。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在那里随便花钱,而不允许女人在那挣钱呢?”
吴言没有应声。冬子可能有点激动,她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对饮。蔡琴仍在哀怨地唱着歌。这世界有很多东西就是一种心痛,一种由肉体到灵魂的彻底撕裂。
慢慢地,吴言感到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模糊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酒性的缘故。吴言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爱上她了,突然热血沸腾全身燥热。吴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美元、港币、人民币,然后几乎用一种哭腔含糊不清地跟她说话:“这些够不够,够不够?”冬子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睑,脸涨得通红。吴言冲动起来,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腰,用嘴唇向她的嘴唇压去。冬子似乎是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再挣扎了,似乎还迎迓着吴言的吻。后来吴言和冬子都倒在身后的床上。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任吴言动作,有时轻悄悄地像是配合吴言似的。吴言粗鲁地解去她的衣裙,褪去她的上衣之后,吴言怔了一下,他看见她的左边肩胛上有一个紫红色的小胎记,就像是一枚桑葚似的,漂亮而鲜美。吴言情不自禁地在上面吻了一下。他感觉到冬子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后来,吴言进入她体内了,在眩晕与恶心中用力动作着。吴言感觉那张美丽的脸在自己的身上变得模糊不清,冬子好像在咬着牙齿,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后来吴言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吴言才醒来。屋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美元、港币、人民币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上。冬子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早已离开了。吴言恍惚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感到从头到脚是茫然的空。吴言起身下床,突然,吴言看见床单上有一块褐色的图案——那分明是一个处子的血!
六
吴言很为自己那个粗暴的夜晚感到懊恼,他觉得自己简直堕落极了,像一条人面兽心的大灰狼,或者卑劣得像一条阴暗角落里的鼻涕虫。下午,天气忽然转冷,大雨倾盆,这是进入秋季之后少有的暴雨。吴言看见楼前平房的屋顶在大雨中扬起一阵白雾,有好几片瓦都被狂风掀掉了,吴言就一直站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大雨,怔怔地发着呆,在这疯狂的暴风骤雨中得到不少安慰。
第二天一大早,吴言打电话给老毛子。老毛子边接电话边打哈欠,看样子昨天又折腾了一夜。那个哈尔滨女人的床上功夫一定很厉害。吴言问老毛子还记得那个导游吗,就是那天在“蓝屋子”碰见的那个导游。老毛子打着呵呵,说还记得还记得。吴言说你替我问一下杨红,她在那干活是怎么回事?老毛子一下警觉起来,说你好像跟那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关系,你那天晚上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吴言说你少管闲事,让你打听你就打听。老毛子似乎来了兴趣,说你要是不肯告诉我缘由我就不替你打听。吴言拗不过,只好说:
“那是我表侄女,行了吧。”
电话那边的老毛子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回答竟跟上次许大马棒一样如出一辙:“怎么,‘表妹’过时了?”
这帮狗东西。
傍晚的时候老毛子打电话来,说从杨红那打听到,那个女孩开始是陪几个客人来的。后来便要求在那工作。杨红看她各方面条件很好,便同意了,让她在KTV陪客人跳跳舞,唱唱歌,又让她先学学按摩。那个女孩好像脾气有点倔,做了好几次得罪客人的事。不过杨红都原谅了她。但前天,也就是我们去的那天,她替客人按摩的时候竟将客人抓伤了。杨红一气之下,责怪了她几句,她还不服,跟杨红大吵一场。杨红就让她离开了。
吴言默默地放下电话,几乎明白了一切。
吴言几乎是有点神经质似地寻找着冬子,说来也奇怪,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冬子仿佛失踪了似的。吴言经常有事无事地穿行于各宾馆饭店,搜寻包括那些坐在大厅沙发上“守株待兔”的女子,竭力想发现她。与此同时,吴言也拼命地打着电话,给市里上百家旅行社打,寻问它们那儿有没有一个叫冬子的女孩。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的。行走在大街上,吴言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与冬子年龄相仿、身材相似的女孩,但总是失望。看得久了,吴言发现行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女孩都跟冬子很相像,她们冷艳、美丽的背后都有一个影子——如同冬子般隐藏在水底的火焰。
那一段时间天空中出现了日环食,而在地面,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失魂落魄。在学校里,姚挺把历史系一个刚进校的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校方找那个女孩谈话,女孩突然大哭着说是姚挺粗暴地占有了她。弄得警方差一点插手。吴言跟徐小宝们赶快做工作,拼命地找那个女孩谈话,又努力做校党委的工作,同时也通过同学熟人找公安局的相关人员。在吴言等人拼命地努力下,警方撤出了,校方给了姚挺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那天吴言跟徐小宝去看姚挺。姚挺的情绪异常沮丧,他满脸委屈地说,那个女孩早就不是处女了。她借了图书馆好几本书不还,是主动勾引他的。姚挺准备辞职去干导游了。吴言和徐小宝没表示反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姚挺在学校自然也无法待下去了。吴言只是担心,姚挺的外语不好,充其量只是个普通话导游,辞职之后生活一定是严峻的。
海外社的总经理从欧洲回来了。一口一个感叹中国跟它们至少相差一个世纪,正在感叹的时候,偏偏又接到了几个投诉电话,气愤不已大发雷霆。于是吴言得到了许多任务,开始一趟趟地跑着黄山。虽然收入多起来,但吴言已开始对黄山美丽的景致慢慢产生了厌倦,吴言越来越多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黄山的绿色正慢慢接近铜锈般的绿,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秋天的凉意越来越明显了。到了十一月份,吴言从黄山机场接到一批从厦门直飞过来的旅游团。他们是从香港入境的台湾人。当吴言看到从机场出口出来五男五女时,顿时明白这是一个“炮团”,即从广州或者深圳包上一些女人痛快畅游的旅行团。他们的主要目的似乎不是旅游,而是“狎妓”作乐。那些女子全是大陆的,她们仿佛像没骨头一样攀附着这些有钱的中老年台湾佬,莺声浪语,让人无比肉麻。一个黑瘦黑瘦的、手执一面导游旗的人走过来,吴言知道他是“全陪”。“全陪”操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当问明吴言是“地陪”之后,把吴言拉到一边说:“我们直接到山脚下,他们的日程安排不要满,随他们自己定,反正时间有的是。”
一帮人上了“道奇”面包车。车有点挤,吴言跟全陪挤在最后。全陪显得很疲乏,他坐在车上一口一个哈欠。而那些台湾佬和大陆女人则显得精神矍铄,他们不断地进行言语挑逗并且有声有色地说着很荤的笑话。汽车里不时传来一阵炸了窝似的淫荡的笑声。全陪只是听着,偶尔也笑一声,终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对吴言说:“他妈的,这个团不能带,只有我一个人在‘抗旱’。”吴言也笑着说:“古语曰望梅止渴,你就望梅止‘渴’吧。”全陪不无好气地说:“说起来轻松,我是越看越渴。”吴言揶揄他说:“你这一趟下来,说不定有哪个家伙哪天休息,你正好可以随时顶上。”全陪把眼睛一翻:“休息?这些家伙从来也不休息,一到晚上九点就早早地到房间操练去了!”又撇撇嘴说:“无论如何,你今晚要替我安排一下。你地方熟,要找个漂亮、干净一点的。”吴言笑着说:“没事,这活包在我身上了。”
到了黄山风景区已是晚上了。一帮人安顿下来吃了晚餐之后即是九点多了。那些台湾佬和大陆妹都露出很疲乏的样子,各对潜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吴言办好了宾馆方面的一切手续,又问全陪明天有什么安排。全陪仍是那句老话:“等明天早晨再说吧。听他们的意见。”
客人们休息了,吴言便带着全陪走在街上。黄山脚下的小街徜徉的人并不少,白天秀美的山峦都消失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之中。才走几步路,在宾馆拐弯处,吴言和全陪就被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拦住了:“老板要不要去洗洗头,手艺很好的。”
吴言有点吃惊,平日里走在这里很少有人拦自己。怎么今天跟这个广东佬刚一露面,就被人盯上了,这些家伙,真是火眼金睛啊!全陪来了兴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调那个女子:“洗头怎么洗啦?”
“想怎么洗就怎么洗,包你满意啦。”女子的回答竟也怪声怪调的。
全陪向吴言目露询问,吴言点了点头。全陪便跟女子去了。女子又扭头对吴言笑着说:“老板也跟我去吧,我们那还有几个小姐。”
“下次啦。”吴言推辞了。
吴言在宾馆前的小街上散着步。在老毛子开的“飞云轩二店”,吴言招呼着店主老毛子的表弟,说明天可能要带几个台湾佬来,让准备好一些假古董和字画。吴言又问老毛子这几天来没来,表弟说没有,好像去北京了,去请名人鉴定字画。吴言一笑,说什么鉴定,还不是跟名人沆瀣一气卖假画。
从“飞云轩二店”出来,吴言看见不远处也有一个文房四宝店,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子“文华斋”,里面灯火辉煌。吴言无所事事,便踱步过去。进去后发现店面很气派,盖过了老毛子的店。平日里跑黄山,吴言带人尽往老毛子那边跑,也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这里又开了个店。吴言在店里边巡视了一番,低头看着标价昂贵的砚台和玉器,看了一会儿后,吴言抬起头来——突然,看到柜台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冬子!
吴言失声叫了出来:“怎么,是你!”
冬子也认出吴言了,笑了笑,脸上很平静。吴言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正说着,从柜台里面走出一个黑瘦猥琐的男人,见吴言跟冬子在说话,一双细小的老鼠眼里放出警觉的目光。他走了过来,用一种询问的眼光看着冬子。冬子倒也从容,对他一笑,介绍说:
“这是吴老师,黄山大学的吴老师。”
那男人冲吴言一笑,伸出手来跟吴言握了握,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你们认识?”一听就是广东或广西人。吴言这时已彻底放松下来了,索性拿他开个玩笑:“冬子是我媳妇,我娶过她的。”那个家伙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了,哈哈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又认真地看了看吴言,说你们谈你们谈,便离开了。
冬子嗔怪地看了吴言一眼,悄声说:“你住在哪?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吴言明白冬子的意思,她是想避开那个男人,就告诉她住址房号,然后回宾馆了。
躺在宾馆的床上,吴言一直睡不着,只是胡乱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凌晨一两点时,全陪回来了,他看看吴言,很得意地笑笑。吴言说明天上午不安排活动了,要不让游客们在山下玩玩?全陪呵呵一乐,说一切听你的,说罢也不洗漱就上床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电话铃响了,是冬子打来的,约吴言马上到保龄球馆门口见面。吴言只好向全陪请假,全陪好像没睡醒,咕噜了一句同意了,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