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在我的窗口。我和周洋以前看中这栋两层的老房子不光是因为它的一楼可以开个店铺,更因为屋外马路牙子边一棵棵高大无比的香樟树。温暖的日子里,空气中氤氲着樟树的清香,碧绿的叶子反射着阳光在墙边闪烁,就好像一片片碎金子稀里哗啦倾泻在床前,美极了。这座老房子,周洋也知道,是我家的祖宅,姥姥一辈子一直想尽办法要回到这里来。
我和讨厌的狐狸定了合约,照他说的,我给他提供住所,他替我赚钱,当然还有一部分得作为他的工钱。精明嘴甜形象好的狐狸,最近每天都忙着开发点心新品种,我这个所谓的老板娘自然可以毫无牵挂地躺在床上睡懒觉了。
狐狸刚到的三天,附近的丫头姑娘大妈大婶就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平时传统节约只吃油条的王奶奶都颠颠跑到店里买了最贵的雪顶泡芙,就为了听狐狸甜甜地叫声“奶奶早!”
狐狸嘛,当然姓胡。一大早躺在床上,就听着他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哐哐哐捣奶油的声音、吚吚呜呜的唱歌声..现在又是和各个女同志的打招呼声,从楼下悠悠传到我耳朵里。
今天是和周洋分开的第100天。他要结婚了。
我翻个身,把脑袋藏到枕头底下,把乱七八糟地声音挡在外面。自昨天从别人那里偶然看到他的婚纱照开始,心里就好像被堵住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连奶油都是苦的。
狐狸可以在原型和人身之间随意切换,可是早上做糕点一忙起来,他就顾不上藏起他的耳朵和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了。我彶拉着拖鞋下楼,站到小走廊的门帘后面,呆呆地看着头顶白耳朵,甩着一条白尾巴的狐狸,当然,他的这幅德行,只有我能看得到。
“佳玉起来了啊!”大嗓门的李婶靠在柜台前,正不错眼珠的看着狐狸替她包装刚出炉的栗子蛋糕,余光扫到了我,赶紧打起了招呼。
狐狸欢快地一转身,看到我的一瞬间好像见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眼睛眯了眯,戏谑地摇了下尾巴,腾出了几根银亮的毛发。也难怪,自从知道周洋要结婚的消息,我已经三整天没下楼了,粒米未进。狐狸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人在,他一定会围着我转上几圈,然后在我脸上喷一口热气,好好嘲笑我一番。
果然。狐狸背过身去,手里依旧麻利着,嘴也不闲着:“啧啧,我们的睡美人终于起床了!”见我慢腾腾挪到桌前坐下,他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冲李婶微笑着解释:“我们佳玉这几天重感冒了,人犯懒呢,过几天等她好了,再让她给李婶儿做蛋糕哈!”
“哦,佳玉身体不好啊!怪不得这几天都是胡来在忙活!”一听狐狸的名字,我的头就会“轰”一声响,他给自己取名叫“胡来”,还振振有词说是“否极泰来”的意思。李婶儿接过狐狸双手递来的蛋糕,笑盈盈地道:“我这个小孙子说就数胡哥哥做的点心好吃,不给买还哭鼻子哩!佳玉你看,胡来这孩子挺好的,你们好好处着啊!”我尚未完全消化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李婶儿就冲我挤挤眼,一阵风似的走了。
狐狸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人畜无害的微笑,暖得像小太阳似的,尾巴一摇一摆,听完还轻轻撂了句:“佳玉要害羞了。”
就这样让他占尽了便宜!我登时气得想狠狠踩上那条扭来扭去的尾巴,狠狠拧上几脚。就在我瞪着眼睛的时候,肚子里的“咕噜”一声提醒了我下楼的真正目的。
狐狸的尖耳朵摆了一下,一边和接下来的顾客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走到一边,将一碗白粥端到我面前,还不忘摆上一个小汤勺:“啧,猪。粥冷好了,先吃这么多,饿了三天不能一下子猛吃。”我怔怔看着他,奇怪狐狸精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今天下楼要吃早饭,居然把粥都凉好了..
“某头猪的肚子饿得就像打雷一样叫..”狐狸在百忙之中抽出个空挡冲我摆摆耳朵,提示我小觑了狐狸精的听力。
香喷喷的粥温软绵密,我吞下一勺,口中居然回味出蜜蜜的甜味儿。喜欢奚落我的狐狸,在粥里放了些白糖。就在我低着头只顾一口一口把饿了几天的胃填满的时候,柜台前忽然有小小的骚动。传来狐狸平静带笑的声音:“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天临时有事儿不营业了,明天一定早一点儿开门!”
咦?这个死胡来,还真敢胡来了!老板娘都坐这儿呢,说关门就关门啊?我抬头怒气冲冲看过去,却一下子就蔫吧了。
“佳玉,好久不见。”周洋站在门口,一如既往的白色衬衣、牛仔裤,还有我喜欢且熟悉了的微笑。我慌忙掉转头直奔厕所——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梳头,还没洗脸,还没打扮自己,顶着黑眼圈肿着一张大脸,怎么可以让他看到?!
关上厕所门,向镜子里看去,一脸狼狈的不像是以前那个活泼阳光的陆佳玉。他怎么会来?是回心转意想和我重新在一起了吗?还是大发慈悲最后来看望我?不管是怎样,我都不希望他此刻眼中的我是这样差劲。
颤抖着手往脸上抹上粉底,打上腮红,把乱糟糟的头发整整齐齐扎成他最喜欢的高马尾,我犹豫了一下,从镜子边拿起前几天被我丢掉的戒指——银质的、周洋四年前送的。本来打算就这样告一段落的,谁知道丢了之后心竟然撕裂般的疼,于是在狐狸捂着鼻子气急败坏的怪叫声中,我翻遍了家里、门口所有的垃圾箱把它找了回来,洗了洗摆在这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它。不管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只要他看见这枚戒指,就会想起过去的欢笑、泪水、拥抱、依偎,就会回心转意回到我身边。
深吸一口气,我慌乱地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和他约会时的20岁,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根本不考虑以后会怎样。
走回店里,狐狸已经关好店门,静静地站在柜台后记着什么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周洋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杯白水。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先开口,语气是冷冰冰的礼貌。
我刚想回答,狐狸头也不抬地接过我的话:“啧啧啧啧~这个白痴过的不怎么好,差一点就关门大吉,连这破店面都保不住要流落街头喝西北风呢。”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洋把目光移到狐狸身上,依旧礼貌地问:“请问你是?”
“胡来。”狐狸可不懂什么叫礼貌。
“他叫胡来。”我连忙解释,周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是我新招来的伙计。”
“哦。”周洋恍然大悟的样子,依旧微笑着:“看样子营业不错,有闲钱招工了。”
狐狸冲天翻了个大大的大白眼,一脸“你真是笨到家”的表情瞪了瞪我,埋下头依旧做他的事,不再插嘴。
我知道狐狸担心什么,我想周洋不至于待我至此。
“呵。这么久了,亏你还留着啊。”周洋瞥见我手上的戒指,似有若无地感叹了一句:“想想那时候年轻,做了很多后悔的事,只是现在明白也不算晚。”他话里有话,刺得我生疼,指上的戒指仿佛是一个笑话,滚烫得像一个着了火的铁环,禁锢着。
我只能机械地点点头。他离我那么近,我却觉得好远,即使我向他飞奔过去,想再抱一抱、哭一场,却怎么也不可能再靠近他半分。
“既然你过得还不错,那欠我的八万块钱,我希望能给我。”周洋依旧平静着,仿佛我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他明明知道我的处境,却设下陷阱套我的话,把我往绝路上一点点逼。
“洋。”我艰涩地开口:“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只是生意也是胡来过来以后才好起来的,我没有钱立刻给你。”
“我需要那些钱。我要结婚了。”他顿了顿:“那些钱你欠我够久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只能再给你一天,不然这个铺子就抵给我,当初我也出了钱。”
过往一点点又回来了,在眼前转啊转。这个铺子的每一块墙、每一片瓷砖、每一点布置,都是我们一起打理好的,那时候的他,抱着我就坐在此刻他坐的沙发上,对我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哭也没办法啊。明天你把钱凑齐还我吧。”周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哭?我猛地惊醒,伸手往脸上一摸,还真是冰冰凉的呢。见我不吭声,周洋起身要走,走之前回头又看了看我:“佳玉,别把我对你的最后一点耐心浪费了。”
“我一点一点还不可以吗?”
“不可以。”
我上哪儿去筹八万?如果筹不出,我就没有办法再保护姥姥最重视的老房子了。我环顾四周,好像看见姥姥失望的样子。又一转身,周洋和我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正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
“周洋!”看他伸手欲推门离去,一个激灵,我忽然扑过去,自己也不知道是舍不得他离开,还是想最后求得他的宽容,眼泪“哗哗哗”像水龙头里冒出来的水,止也止不住:“你别走,我会还的,我会还的..”就在理智丧失几乎要扑到周洋身上时,一双手用力把我扯了回去。
“陆佳玉你丢不丢脸啊!!”狐狸的声音像炸雷般在头顶响起,我软绵绵地被他拖到身边,一片茫然。
“喂。你说这头猪欠你八万,欠条呢?保证书呢?有没有签名?有没有盖手印?”狐狸一手撑在我身后,免得我栽倒在地。周洋一时间被他问住了,只是瞪着我。
“没有凭据,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狐狸眯眯眼睛,把我扯到椅子上坐稳,又回到柜台前。
“狐狸..我有欠他钱..”我抽抽嗒嗒开口,狐狸一阵旋风般拿起账本拍到我脑门上,“砰”一声响,震得我生疼。
周洋又笑起来:“算啦。小伙计。明天我来取钱。”
“真他妈日了狗了!”狐狸恶狠狠咒骂。狐狸自诩是高人一等的生物,总吹嘘有万年道行,更是看不起一般的仙魔精怪,一时间听到“小伙计”这三个字,竟然刺激得他忘记了矜持,骂了脏话。
“你给我回来!”好看的脸气得变了形:“不就是几个臭钱嘛!拿着数清楚,然后滚!”
周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狐狸一扬手丢过去的东西砸中了脸,狼狈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那是他以前送给我的史努比娃娃,每天睡在我枕边,不知怎么到了狐狸手里。
史努比滚落到地上,头也歪到一边,看上去有些骇人,像我见过的车祸亡魂,头颈分离。在史努比的脖子和身体里,不是棉花,是一沓沓崭新的钞票。
周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走过去从娃娃里面把钱倒出来,抽出一张左右验看是不是真的。
狐狸冷哼一声:“赶紧好好数,数完就拿着你那恶心人的娃娃赶紧消失。”他又恢复了平静,低头细细看起了自己的爪子,拿起指甲刀这里修修,那里剪剪。
我直愣愣地看着周洋,他对着一大叠钱有些手忙脚乱。终于他讪讪地开口:“点钞机借我用一用。”
“啊呀呀~~”狐狸抬头,绿莹莹的眸子弯弯的:“佳玉,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前几天点钞机坏掉了耶。”说完他兴趣盎然地欣赏起周洋红一阵白一阵的脸。
像这样的作弄,周洋受不了。他抱起残破的娃娃和钱,点也不点了,就单手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玻璃门外,他的车停在路对面。
“啧啧,真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狐狸弯弯的眼眸像一对小月牙,以少有的认真转向我:“那样负心的东西,不配有人爱。”说罢他起身哼着歌摆着尾巴进了里屋。
我依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洋穿过路口,慢慢走向他的车,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的眼眶又滚烫起来,终于熬不住了,眼泪蜿蜒而下。几乎就在眼泪滴下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将我惊得跳了起来,周洋正蹲下来检查着什么。我跑到门边,听见他大声咒骂着,接着打起了电话。
“哇呀,”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软软地尾巴围着我的脖子:“四只轮胎全破了,让他停在这儿给你多看一会咯。啧啧,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