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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当思嘉用尽全力跑到家的时候,前门微微张开着。客厅里灯火通明,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这种宁静很不寻常,是一种预示着不祥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厅里,也没有在藏书室,便暗道不妙。难道他又出门去了——跟贝尔在一起,难道在他每次不回家吃晚饭时常去某个地方?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她正打算上楼去找他,却发现饭厅的门紧关着。她每次看见这扇紧闭的门便觉得心虚,心都缩紧了,她想起这年夏天好多个夜晚瑞德独自坐在里面喝闷酒,一直要喝得不醒人事才由波克进来强迫他上楼去睡觉。这都是她造成的,但她会彻底改变的。从此,一切都会改变的——不过,请上帝发发善心,今晚千万别让他喝得烂醉如泥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会怀疑我的话,而且会讽刺我,那我就要难过死了!

她轻轻推开饭厅的门,朝里面窥望。瑞德真的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里,面前放着一整瓶酒,瓶塞还没打开,酒杯也是空着。感谢上帝,他还没醉呢!她拉开门,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立刻向他奔过去。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时,那眼光中好像有些不对劲儿的东西让她很惊讶,她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苟言笑地望着她,那双黑眼睛充满了疲倦,失去了神采。此时,尽管她头发散乱,裙子上沾满了泥污,显得十分狼狈,但是他一点也不吃惊,也不问她怎么会这样,也不像以前那样嘲笑她。他斜倚在椅子里,衣服被那愈来愈粗的腰身撑着,他身上美好的形态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张刚健的脸也变得粗糙了。饮酒和放荡使得他那英俊的外貌不见了,现在他的头已经不像新铸金币上的一个年轻异教徒王子的头像,而是一个旧铜币上的衰老疲惫的恺撒了。他抬起头看着站在旁边的她,一只手放在胸口上,一脸平静,近乎客气的态度,总之这种情形是她不要的。

“进来坐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慢慢地向他走去,因为察觉他脸上的表情有所变化,心里又有点犹豫了。他没有站起来,只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便很不自然地在那里坐下。她但愿他不要这么快就说到媚兰。她现在不想谈媚兰的事,避免重新揭开刚刚平息的疮疤。她后半辈子还有很多时间去谈媚兰呢。可是现在,她已急切地想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好像只能在今天晚上,来让她向瑞德说清楚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脸上的神情阻止了她,让她一下子无法说出口,在媚兰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谈情说爱。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悲伤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的完美的好人。”“啊,瑞德!”她绝望地喊道,因为他的话使她回忆起媚兰为她做过的一切好事。“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那情景真恐怖——我真需要你啊!”“我也会扛不住的。”他简洁地说了一句,随即便不说话了。

稍后,他才勉勉强强地说:“一个伟大的女性!”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飘向远方,眼睛里流露出的伤感,跟亚特兰大陷落那晚她在火光中看见的没有区别。就是那时他对她说,他要跟那些正撤退的部队一起离开了——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猛地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并对这一发现引发了微带嘲弄的感觉。

他脸上的表情不悲哀,也不痛苦,仅有一种内心的沉思和惊异,仅有一种从童年时代便远离了的激情和猛烈的骚动。这时他重复道:“一个伟大的女性!”思嘉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些话让她刚刚心里充斥的热情和温暖的感觉,以及让她飞奔回来的那个美丽的设想,荡然无存了。她只能略微体会到瑞德在心中给世界上他唯一钦佩的那个人送终时的感情,因此她心中升腾起一种可怕的丧亡之感——虽然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但她心中仍分外凄凉。她无法完全理解瑞德的感情,不过好像她也能体会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抚爱时,媚兰那沙沙有声的裙子在接触她似的。

他视线转移到她身上,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轻松而冷静起来。

“她死了。如此一来,你倒是快活了,对吗?”“唔,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高声嚷道,显然被伤到了,热泪盈脸:“你知道我多么爱她呀!”“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这一点。这太让人意外了,当然你还是应该被称赞的,因为你一向钟情于那些坏白人,但倒最终认清她的优点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一向就敬重她嘛!你却不是如此。你以前不如我理解她呀!像你是不会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吗?不一定吧。”“她关心所有的人,只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后的几句话是关于你呢!”他回头看着她,一脸的诚挚。

“她说什么了?”

“唔,现在先不说这些吧,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不过他很用力地捏住她的手腕,让她痛极了。她不想告诉他,因为她不想用这种方式说出她爱他那些话。可是他的手捏得太紧疼得她不得不说了。

“她说——她说——‘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他注视着她,随后放下她的手腕。他低垂着的眼睑下一片黝黑。接着他忽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出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透过浓雾他还看见了其他东西一样。

“她还说什么了吗?”他依旧望着窗外问。

“她拜托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一定会的,像照顾亲生孩子一样。”“还有呢?”“她说——艾希礼——她拜托我也照顾艾希礼。”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笑了。

“在前妻的嘱托之下,这就顺理成章了,对吗?”“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这时她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为他脸上丝毫未显露嘲讽的神色而感到诧异。他脸上仍然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就像人们看完最后一个乏味的喜剧时那样。

“我想我说得够明确的了。媚兰小姐死了,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跟我离婚,而这样做也不会损害你的名誉。你的宗教信仰所剩无几了,因此教会也不会来管。那么——艾希礼和你的那些梦想,都会因为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为现实了。”“离婚?”她喊道:“不!不!”她这时真的不知该怎么说好,便激动地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唔,你搞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我根本不想离婚——我——”她说不出来,便只得打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温柔地把她的脸抬起来对着灯光,然后仔细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看穿似的。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也注视着他,好像一切都写在眼睛里,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此刻她哑口无言,因为她正从他脸上寻找一种相应的激情和希望以及喜悦的表情。现在,他必定明白了嘛!然而她急切搜索的眼睛看到的仍是那张如平常的使她害怕的毫无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丝毫没有看到她所期望得到的。他将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来,然后绕到他的椅子旁,又软绵绵地坐下,将下巴垂到胸前,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她。

她跟着他,绞扭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错了,”她又开始说,一面迅速想着该说什么,“瑞德,今晚我一想通,我便狂奔回家来告诉你。唔,亲爱的,我——”“你累了,”他说,依旧打量着她,“你应该休息了。”“可是我必须告诉你呀!”“思嘉,”他艰难而缓慢地开口说:“我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可是你并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呀。”“我的宝贝儿,那都写在你的脸上呢!估计是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明白,那位可怜的威尔克斯先生是个死海里的果子,太大了,连你也啃不动呢。如此一来,我在你看来显得新鲜起来,似乎有点味道了。”他叹息着。

“你讲这些是没用的。”

她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没错,他经常轻而易举地就读懂她。在此之前她为此很生气,不过这次,除了最初的震惊,她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感到大为高兴和宽慰了。他既然已经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轻松多了。确实没必要谈嘛!当然,他会因她的长期冷淡而心生痛苦的,他对她这个突然的转变当然不敢置信。她想还得热情地讨他的欢心,努力地爱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这样做将会很有意思呢!

“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切。”她说,同时将双手搁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侧身凑近他,“我以前是彻底错了,真是个大傻瓜……”

“思嘉,别这样。不用这么对我说话,我受不了。还是给我们留下一点可怜的尊严,作为我们这几年结婚生活的纪念吧。”

她猛地挺起来,他的话什么意思!恰恰和他想的相反,这是他们的开端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她赶忙说,好像生怕没有机会说一样,“唔,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我本应一直爱你的,可我竟是这样愚蠢,以前看不清这一点。瑞德,你得相信我呀!”

他望着面前的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将她的心看透了。她发现他的眼神透露出相信的神采,但依旧缺乏兴趣的样子。哈!他是不是故意这样的呢?难道还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报复她吗?

“唔,我可以相信你,”他终于开口说,“但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要怎么办呢?”“艾希礼!”她说,同时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并不认为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有多少兴趣。那是——唔,那是我从小沾染上的一种癖性。瑞德,要是我早点认清他的本质,我根本就不会有对他产生兴趣的想法了。他是一个精神空虚的人,虽然他经常夸夸其谈。”“不,”瑞德说,“如果你真想看清他,你就得真的去看。他是个上等人,只是被这个世界蒙骗了,他依旧按照过去那个世界的规律在生活呢。”“唔,瑞德,我们别说他了吧!现在说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说,我现在——”

他那疲倦的眼睛和她的眼光接触了一下,这使她像个初恋少女一样害羞,便住口了。如果他使她放松一些,那该多好啊!但是她看着他时才知道,他并不想故意回避,他仿佛精疲力尽了,仿佛她所说的话对他无关紧要了。

“愿意?”他说:“如果以前我听到你这么说,我肯定会虔诚地感谢上帝的。可是现在,这已不重要了。”“不重要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然,这是很重要的嘛!瑞德,你是关心我的,对吗?你肯定关心。媚兰是这么说的!”

“嗯,就她所知道的,的确如此。但是,思嘉,你想过吗,再坚贞不渝的爱也会逐渐消磨掉的。”

她看着他,目瞪口呆。

“我的爱已经消磨掉了,”他继续说,“被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你的固执劲儿消磨光了。

“可爱情是磨灭不了的呀!”

“你对艾希礼的爱就是这样。”

“但是我从未真心爱过艾希礼呢!”

“这么说,你真是装得太像了——直到今晚为止。

“思嘉,我并不是责怪你。现在已经没必要了。所以别在我面前为你辩护。如果你好好听我讲几分钟,我很愿意解释。但是,天知道,其实已经不需要解释的了。事情是明摆着的。”

她坐下来,刺目的灯光让她那苍白疑惑的脸显得更苍白了。她凝视着瑞德,静听他用平静的语气说些她似懂非懂的话。自思嘉与他相识以来,他用这种态度对她说话还是第一次。

“你想过没,我是怀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极致的爱在爱你的,爱了那么久才最终得到你。战争期间我曾想离开,忘掉你,但是我没办法忘记,只好经常回来。战争结束后,我不顾被捕的危险回来找你。我对弗兰克·肯尼迪那么敌视,若不是他后来死了,我想我真会亲手杀了他。我爱你,但是我隐藏这一点。思嘉,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向来很残酷的。你接受他们的爱,然后用它来伤害他们。”所有这些话中,对她有意义的只有他爱她这一点。她从他的语调中隐约察觉到一点热情的反响,便又开始喜悦和兴奋了。她冷静地坐在那里倾听着。

“我跟你结婚时很清楚你并不爱我。我知道艾希礼的事。但是我那时很傻,总想让你爱我呢。我要跟你结婚,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处理一切事物——就如我对邦妮那样。思嘉,你的确努力了一番。我比谁都清楚你遭遇了哪些艰难,因此我想让你休息,由我来为你奋斗。我要你去玩,像个孩子一样——况且你本就如此,一个勇敢的、时常担惊受怕的但刚强的孩子。我想你至今还是如此,只有一个孩子才会像你这样固执。”他的声音平静而充满疲倦,但是其中的某种东西勾起了思嘉隐约的回忆。她曾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遭遇另外某个危机的时候。可是在哪里呢?

对了——对了——那是艾希礼,在塔拉农场果园里,用一种疲倦而平静的语气说着人生和影子戏。就像那时艾希礼的声音曾让她对一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感到害怕那样,现在瑞德的声音也使她胆颤心惊。他的声音,他的态度,比他所说的话更让她不安,让她清楚她刚才高兴得太早了。她觉得事情很不妙。

究竟是怎么了,她还不理解,只是绝望地听着,盯着他黝黑的面孔,希望能听到使这种恐惧最终消失的下文。

“事情很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是你认识的人中仅有的既了解你的本质还能爱你的人——我了解你残酷、贪婪和毫无顾忌的原因,跟我一样。我爱你,我决定冒险。我想艾希礼会从你心中渐渐消失的。可是,”他用失神的眼睛看着思嘉:“我用尽全力都毫无结果,而我依然很爱你,思嘉,只要你同意,我就会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能尽全力做的那样,亲切而温柔地爱你。但是我不可以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便会用我的爱来对付我。况且,艾希礼一直在那里。这让我抓狂。我无法每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饭,因为知道你希望与你一起吃饭的是艾希礼;在晚上我也无法抱着你睡觉——然而,现在已经没意义了。现在我才纳闷,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呢。总之,最后,我只能到贝尔那里去了。在那里可以得到某种慰藉,因为终归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样只能爱你,尊敬你,把你视为很好的上等人——尽管她是没有文化的妓女。但这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而你却从不会安慰人呢。亲爱的。”“唔,瑞德……”思嘉一听到他提及贝尔的名字便生气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制止了她,自己接着往下说。

“然后,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当时我想——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因此第二天早晨我几乎不敢见你,担心我被误解,而你真的并不爱我。我害怕你会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酒。我回来时还在想那时只要出来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暗示,我想我会跪下去吻你的脚的,可是你却没有。”“唔,但是瑞德,那时我真的很想要你,可是你却那么别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真的,当我发现自己爱你时,就会是那样的呀。至于艾希礼——从那以后我就对艾希礼没什么兴趣了。可是那会儿你真别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说,“看来我们是抱着完全相反的看法了,对吧?然而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告诉你,免得你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你那次生病,应该都怪我,我站在你的房门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没有,因此我认为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结束了。”他停了停,眼睛越过她看向远方,就像艾希礼经常做的那样。而她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等他说完。

“但是,那时候邦妮还在,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似乎你又成了一个不被战争和贫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和你一样任性、勇敢快乐、兴致勃勃,我可以宠爱她,娇惯她——就像我宠爱你一样。只是有一点区别——她爱我。于是我很高兴能够把你丢弃的爱拿来给她……等到她一走,就都没有了。”思嘉突然感到很为他伤心,甚至把因为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惧,全都抛之脑后了。这是她第一次替别人感到难过而不瞧不起这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呢。她能够了解他的精明狡诈——跟她自己那么相像,以及他因为害怕而否认自己的爱那样一种固执的自尊心。

“哎,亲爱的,”她走上前去说,“亲爱的,我真的感到抱歉,但是我会补偿你的!我们会过得很开心,因为我们已经彼此了解,而且——瑞德——看着我,瑞德!我们还可以——还可以有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谢谢你了。”瑞德冷淡地说,就像拒绝一片面包一样,“我不想再冒险了。”“瑞德,别这样,唔,我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呢?我已经告诉你我多么后悔——”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呢。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多年来的错误和伤害就抹平了吗……把我这块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中无论何时,我从未见过你有一条手帕呢。”她接过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后失魂落魄地坐下。看来,他是不会搂抱她的。她开始清楚,他所说那些关于爱她的话,都没用。那已经是往事,可他还在关注着它,仿佛他从没经历过呢,这让人惊异。他用一种称得上是亲切的态度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了,亲爱的?你一直不肯说。”“28岁。”她闷闷不乐地回答。

“还很年轻嘛。你得到整个世界然而丧失了灵魂时,还很年轻呢,对吧?别担心。我并不是说因为你跟艾希礼的事,你就将罪不可赦,受到惩罚。这仅仅是一种比喻。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想要两样东西。一是要艾希礼,二是赚够钱,然后任意践踏这个世界。好,你现在已经够富裕了,可以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礼,如果你还想要他的话。可是依我看来,似乎这一切还无法轮到你。”

她感到害怕,但不是因为想起了地狱的惩罚。而是发现:我的灵魂其实就是瑞德,可是我即将失掉他了。而一旦没有了他,别的东西都无意义了。只要有他,我哪怕再受穷也无所谓。不,我不在乎那些,哪怕是饿肚子。但是,他不会真是那个意思——啊,他不会的!因此,她擦擦眼睛,焦急不安地说:“瑞德,既然你曾经那么爱我,你应该给我留下点什么吧?”“我发现还有两样东西留下来,那是你最厌恶的两样东西——同情和一种莫名的慈悲心。”同情!慈悲!这字眼像重锤一样重创着她的心。“啊,上帝啊。”她绝望地想,什么都行,除了怜悯和慈悲。每当她对别人抱有这两种情感时,必然把看不起和它们相连在一起。难道他也在轻视她了?只要不是这样,其他什么都可以。即使是战争时期那种冷嘲热讽,即使是那天夜里他抱她上楼的疯狂劲儿,抓伤她身体的那些粗暴的手指,亦或是,她到现在才明白是掩藏着炽爱的那种拖长声调的讥讽的话——所有这些,都要好过轻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有这两种感情,可是它们明显地在他脸上表现了出来!

“那么——那么你是说我已经彻底把它毁了——你不再爱我了?”“是的。”“可是——可是我爱你呢!”她像孩子般有气无力乞求地望着他说。她依然觉得,只要充分表白自己的内心就能梦想成真。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立即摇摇头,似乎是想探究这句话背后是否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没有。他是在说明一个事实。但是这个事实她依然不想接受——不能接受。她注视着他,眼里燃烧着绝望而固执的神情,同时她忽然板起脸,使得那个貌似杰拉尔德那样顽强的下颚格外突出了。

“别犯傻了,瑞德!我可以——”

他扬起一只手佯装受惊的样子,完全是以前那个讥讽人的模样。

“别显得如此坚定吧,思嘉!我被你吓着了呢。我看你是在考虑着把你对艾希礼的热衷怎样转移到我身上来,可是我担心丧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静呢。不,思嘉,我不想像倒霉的艾希礼那样。而且,我就要离开了。”她的下颚在哆嗦了,她迅速让它镇定下来。要离开?不,不管怎样不能让他走!没有他生活如何继续呢?除了瑞德,所有对她重要的人都离开她了。他不可以走。可是,怎样才能把他留住呢?

“我就要走了。你从马里塔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的。”“你要抛弃我?”“用不着摆出一副弃妇的模样嘛,思嘉,这不合适你。我想,你是不愿意离婚甚至分居了?那也好,那我就多回来走走,免得被别人说。”“什么闲话不闲话!”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的是你。要走我也走!”“不行。”他口气坚决。一刹时她几乎要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好在她仅有的一点自尊心和常识控制住了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样做,他只会更加瞧不起,或者索性不管了。我不能哭闹,决不乞求。我坚决不做任何让他看不起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爱我也可以。

她抬起下巴,故作镇静地问:

“你要去哪?”

他回答时眼中透出赞许的神色。

“可能去英国——也可能是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尔斯顿,要尽量和我家里的人和解一下。”“可是你恨他们呢!并且——”他听了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我还在嘲笑——然而我已经漂泊够了,思嘉。我都45岁了——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要珍惜他年轻时随手抛弃的那些东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誉和安定以及牢固根基等等——啊,不!我并没有后悔,我对于自己的行为从不后悔。我已经好好享受过一阵子——那么美好的日子,现在已开始腻了,想改变一下。可是,我并不想改变自己身上的缺点以外的东西。可是,我也想学学我看惯了的某些外表的东西,那些让我讨厌但在社会上却很受尊敬的东西——然而我的宝贝儿,这些都是别人的,与我不沾边——那就是绅士们生活中那种安逸的风度,以及旧时代温文尔雅的美德。我以前并不理解这些东西中隐藏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想到塔拉农场果园里的情景,那天艾希礼眼中的神色跟现在瑞德眼中的一模一样。艾希礼说的那些话现在清清楚楚回荡在她耳边。

她记起了艾希礼说过的其中几句,便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瑞德严肃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个?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呢。”“这是——这是艾希礼以前说过的。”他又耸了耸肩膀,眼睛里的光芒随即变得暗淡之后消失了。

“又是艾希礼。”他说完停了会儿,然后继续说。

“思嘉,等到你45岁的时候,你可能会理解我这些话的意思。可是我还有点怀疑。我想你可能永远只是关心外表而不注重实质的。反正我活不到那么久,不知道你到底怎样了。而且,我也不想。我对这一点毫无兴趣。我如今内心涌起怀旧和伤感的情绪。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你别说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说的她基本上没有听见。她心里也没有接受。可是她知道,无论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实在无法忍受他那冷漠的单调乏味的声音了。

他只好停下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那么,你理解我的意思了,是吗?”他边问边站起身来。

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的姿势,与此同时她的全部感情也都写在她脸上了。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的是你不再爱我,而且你要走!唔,亲爱的,假如你走了,我怎么办呢?”他犹豫着,仿佛在考虑一个善意的谎言可能终究比说实话更有人情味。接着他耸了耸肩膀。

“思嘉,我一直不是那样的人,无法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再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告诉自己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和新的一模一样。一样东西一旦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肯回忆它最好时的模样,也不愿意把它修补好,然后永远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要是我还年轻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无法相信那种纯情的说法,说是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能终生在幻想里过日子。我不能跟你共同生活同时又欺骗你,而且我决不能欺骗自己。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对你说假话啊!我是很想关心你以后的情况的,可是我要控制自己。”他暗自深呼吸,然后轻松而温柔地说:“亲爱的,我放手了。”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上楼,感到喉咙发紧,仿佛要窒息了。她听着楼上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觉得这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一个人也消失了。她这时才懂得,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她此时才懂得,他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虽然有的听上去很轻松。她明白这些,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他身上那种毫不妥协的品质——所有这些她以前都仔细地从艾希礼身上寻找过,然而从未发现。

她对她曾经爱过的两个男人都不了解,因此最后两个都失掉了。现在她才有些懂得,假如她先前了解艾希礼,她是不可能爱他的;而如果她了解了瑞德,她就会珍惜他了。于是她陷入了绝望之中,不知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个人是她真正了解的。

此刻她心里是一片茫然,她依据经验懂得,这种麻木会化作剧痛,就像肌肉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猛地切开时,起初是毫无感觉的,随后会撕心裂肺地痛。

“我现在不去考虑它。”她告诉自己,准备使用老办法。

“要是我现在来想失去他的事,那就会痛苦不已。还是明天再想吧。然而,”她的心在喊叫,她丢掉那个法宝,开始痛起来了,“我不能让他离开!肯定会有办法的!”“我现在不想它,”她又说,说得很响,想把痛苦推往脑后,或找个什么东西把它挡住,“我要——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出发。”这样,她的精神又略微好了些。

她曾经满怀惊恐和沮丧的心情回到塔拉去过,后来在那里恢复了,又坚强起来,再次投入战斗。凡是她以前能成功的,无论如何——请上帝保佑,她能够再来一次!

到底该怎么做,她还不清楚。她惟一需要的是,有个可以歇息的空间来忍受痛苦,有个宁静的地方来抚平她的伤口,有个避难所来准备下一个战役。她思及塔拉就好像有一只温柔而冷静的手在安抚她。

她想到塔拉,内心似乎也感到宽慰,所以心中的痛苦和悔恨也减轻了一些。她伫立了一会儿,回忆着一些细小的东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条翠松夹道的林荫道,那一排排与白粉墙相映衬的茉莉花丛,以及在窗口随风飞舞的帘幔,嬷嬷肯定在那里。她突然急切地想见嬷嬷了,就像她小时候那样,需要她那宽阔的胸膛,让她依靠;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来轻抚她的发丝。嬷嬷,这个与旧时代分不开的最后一个线索啊!

她继承了她的家族那种不服输的精神,就算失败在即。

现在她又凭这种精神,高高地仰起下巴。她坚信能够让瑞德回心转意,她知道她可以做到。世界上没有她无法得到的,只要她下定决心。

“我明天回塔拉后再去想吧。那时我就能坚强地承受。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对策把他弄回来的。毕竟,明天又将是崭新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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