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清史专家张书才先生
张书才先生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研究员、著名红学家,专门从事清史研究,这为他的红学研究提供了深厚的历史基础,另外他在历史档案馆也可以看到很多其他研究者无法接触到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写出了关于曹雪芹及其家族考辨的很多著述(《曹雪芹旗籍考辨》、《曹获罪档案史料考析——关于曹获罪的原因与被枷号及其家属回京后的生活状况和住址问题》、《再谈曹获罪之原因暨曹家之旗籍》、《新发现的曹雪芹家世档案史料初探》)。在接受本刊采访的时候,张先生也主要从曹雪芹身处的历史背景和曹雪芹家族的经历来入手,用史学研究的理性眼光来看待刘心武关于《红楼梦》的言论。
一、 学问无所谓“平民”,常识不可有误
在采访中,张书才先生首先评论了刘心武的“身份”问题:
“如果不是报纸和电视的传媒作用,刘心武对于《红楼梦》的解说不会反响这么大。最早听说过他的‘秦学’,觉得这种‘学术’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不用理它,因为根本不是学术。学术无所谓什么‘平民’,关键就是搞清楚历史问题,而不是研究者的身份问题。他因为自己不是红学会的,没有什么官衔,就把自己叫作‘平民红学家’,这跟学术没有关系,不能把个人情绪化的东西搀加进去。”
张书才先生有着深厚的清史研究功底,所以对刘心武的常识硬伤可以信手拈来:
“古代称皇帝为‘万岁’,那么对于皇后嫔妃、宗室亲王就称作‘千岁’,这是一般性的常识。可是刘心武说只有太子才能称作‘千岁’。还有一个,他说‘皇帝的儿子是皇子,皇子的儿子是世子’,这也是常识错误,亲王的嫡出长子也称作世子。另外在谈到乾隆四年的宫廷政治斗争时,提到太医院的问题,说内务府分管太医院,这怎么可能呢?清代内务府是清代宫廷服务皇室而设立的机构,参照康熙、雍正朝的会典,内务府主要的机构有: 广储司、都虞司、掌仪司、会计司、庆丰司、慎刑司、营造司等,此外还有不少附属机构,如三织造处、内三旗参领处等。太医院跟这样一个行政机构是没有关系的。这仅仅是两个随手拈出的历史常识谬误,倘若有时间把他的出版物拿来一一查证,那不知会有多少问题,这在大众媒体上的传播真是误人子弟。搞学术是要有社会责任心的,哪能想当然呢?”
二、 史学不是靠“悟”,而是靠证据
“史学不是靠‘悟’,而是靠‘证据’。”张书才先生是个严谨的社会科学专家,对刘心武的史学观也提出了批评:
刘心武说过史学是要靠“悟”的,关于小说《红楼梦》的电视讲座谈到有关康熙、雍正的历史,说“雍正是一个篡权的人,是通过阴谋手段当上的皇帝”、“凡是康熙喜欢的,雍正就不喜欢,凡是康熙不喜欢的,雍正就喜欢”。这里涉及到康熙晚期皇子夺帝和康熙与雍正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史学界当然也是有很多观点,但大多数认为: 康熙派皇十四子远征青海、西藏,看上去是提高了皇十四子的声望,有利于皇八子的党派。康熙六十年的时候召皇十四子回京,但六十一年又派出去,如此一来,实际上是拆散了皇八子的政治集团,为雍正继位扫平道路,所以并不是“雍正篡权”,而是正常传位。另外,雍正时期的要臣隆科多和年羹尧是康熙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启用的,雍正朝的政治班底是在康熙晚期就建立好的,恰恰说明了并不是“凡是康熙喜欢的,雍正就不喜欢”。史学是要靠证据,而不是“悟”。
三、没有人文精神的混乱
刘心武为了证明秦可卿是太子之女,弘皙之妹,便从康熙第一次废太子胤礽讲起,把康、雍、乾三朝的这段历史都拉扯上。可是讲来讲去,都与秦可卿是太子之女没有关系,所以是有果没因。
康熙晚年时,其十六子允禄年龄尚小,并未参与其兄长们的夺权斗争,后来过继给庄亲王受了爵位,雍正晚年最受重用,担任内务总管,乾隆时期任总理事务大臣,是权要人物。其与胤礽之子弘皙后来卷入了乾隆四年的谋逆事件,乾隆削除了弘皙的爵位,对其进行处罚,这完全是宗室的内部问题,曹家不可能卷入这个案子。根据宫廷里的建制,曹家作为内务府的人不可能到亲王府里做事的。把曹家说成是“太子党”是很没道理的。而刘心武的逻辑混乱就在于,他把曹家想当然地跟“弘皙谋逆”扯上关系,然后说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弘皙之妹,也就是废太子之女,是为了政治避难进了曹府成了童养媳。太子之女怎么可能去到包衣奴才家当童养媳?这首先在道理上就说不通。那么从历史材料的角度来看,清代的皇室宗谱对于出生的孩子是都有记载的,可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太子曾经送女儿给曹家。所以这一层一层的逻辑在刘心武那里都是混乱的。
说到秦可卿和贾珍的非正常关系,刘心武说只要有真情就可以超越伦理。小说创作可以自由发挥这样来写,但史学研究怎么能是这样的态度呢?这个表面看似具有人文精神的言论,实际上是思想混乱造成的,恰恰缺乏起码的人文精神。
刘心武对于思想和逻辑的混乱还体现在,曹雪芹是雍正二年出生,雍正六年曹家出事被抄,他认为曹雪芹尚小,为了让他经历过风华雪月和繁华富贵,就制造出二次抄家的说法。这在历史研究中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
听完张先生一席话,记者深深感到: 看待历史和文学作品关系的时候,我们要把作品放在历史环境中来评价,明白作品高明在什么地方、优秀在什么地方,就够了。回到一颗平常心,不要把研究搞得太离谱。这其实给出了一个教训:不管有没有证据,学问做出来说给人听是要有责任心的,要好好引导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