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砖引玉”并非易事,非计谋多端者不能为。胡雪岩经商是个算计高手,常常是软硬兼施,一箭三雕,做到“抛砖引玉”。
清朝时候,京城所用粮米,都是从鱼米之乡苏杭地区调运,粮船沿京杭大运河直达北京。管理粮船北运事项的工作,称为漕运。咸丰二年(1853)3月,太平天国攻克南京,定为都城,威胁到漕运的安全。为了保证粮源不断,朝廷下旨在浙江设立“海运局”,从海上运输粮米,不单安全可靠,而且海船吨位大、载重多,从宁波港直发天津卫,耗费的时间并不比漕运多。王有龄主持海运局事务,委派胡雪岩做了一名主事,替他处理具体事务。胡雪岩得了这个美差,十分卖力,不久便发现其中有个赚钱的奥妙。原来海船北上,必得通过上海,上海的米价,有时比浙江要低,如果再以次充好,那么两地的差价十分明显。胡雪岩便向王有龄献计,让海船空着驶向上海,用银子向上海粮商收购糙米,再运往天津卫,而粮价仍以浙江粮价计算,一趟下来,赚得上万两银子。乐得王有龄合不拢嘴,直夸胡雪岩脑瓜子活络,办法多。
两人商议这笔银子怎么花?胡雪岩想起自己的老行当,当初被信和撵出来时,曾起过誓,现在机会不是到了吗?但万把两银子开钱庄,本钱太小,难以做大。胡雪岩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便想出一个主意,他同王有龄一说,王有龄拍手大笑,“好哇,既报了一箭之仇,又成全了我们,妙绝!”
次日,王有龄大张声势直奔信和钱庄,慌得信和钱庄老板蒋兆和赶忙迎接。王有龄坐定后说:“贵号可有位伙计,叫胡雪岩的?”“啊,有,有。”王有龄拿出一个绸包,慢慢打开,里面银光锃亮足色官银,约有五百多两。王有龄道:“去年我曾向胡雪岩借了五百两银子急用,按月息一分,到现在共五百五十两,我要当面亲自交割予他,不知胡雪岩在否?”蒋兆和暗暗叫苦,胡雪岩早已不知去向,说不定被野狗撕吃了,哪里去找?忙说:“胡雪岩出省公差去了,三几日内回不来,老爷不如把银子留在柜上,我打一张收条,也是一样的。”
“不行!”王有龄断然拒绝,做脸做色,收起银子,说:“钱庄的规矩谁都知道,谁经手谁了结,一丝不苟,再说我还有话和他谈呢,若是找不到他,可别怪我欠账不还。”王有龄大步走出钱庄,轿夫齐声喊道:“起轿!”扬长而去。蒋兆和心痛万分,方知自己干了天字第一号的蠢事,当初本不该赶走胡雪岩,眼下白花花的银子收不回来,又打听到王有龄是海运局主管,更加捶胸顿足、后悔不迭:海运局每年经手的粮银几十万两,若是能靠上这样的大主顾,钱庄的头寸周转就不愁了。
蒋兆和吩咐手下的伙计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胡雪岩,却不曾想胡雪岩却爱理不理,揶揄道:“蒋老板,是不是我还欠你什么没了结?”“哪里哪里,”蒋兆和双眼笑成一条缝,卑谦道:“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太多了。呶,这是欠你的薪俸。”说着,捧出一百两银子,放在桌上。胡雪岩好生诧异,不解他的意思。蒋兆和解释道:“自你负气走后,我后悔得了不得,派人到处寻找你,仍旧给你发薪饷,你走了十个月,我加倍给你计算,务请笑纳。”
胡雪岩一脸冰霜:“这怎么可以?无功不受禄,银子不多,反让人落下话柄,说我胡某人无利不贪。”
“话不能这样说。”蒋兆和忙道:“你还是我们信和的当红伙计,今后一切还要仰仗你呢。”胡雪岩微微扬起眉毛,故作惊讶:“你是要我重操旧业,东颠西跑替你讨账吗?这……”胡雪岩哈哈笑道:“蒋老板未免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尚有几分志气,如今在海运局谋了一份差事,比伙计强多了。”
蒋兆和恍然大悟:怪不得海运局那位王老爷指名要胡雪岩,原来胡雪岩已攀上高枝,今非昔比,不可小觑。凭着商人的精明,蒋兆和脑子里转了几转,立刻明白胡雪岩的分量,对信和来说无疑是位财神,可千万别放走了。于是,蒋兆和使出浑身解数,又是称赞他有出息,又是大谈昔日友情,猛灌一气迷魂汤,送上丰厚礼物。胡雪岩顺水推舟,与他渐渐亲热,气氛融洽了许多。
蒋兆和请胡雪岩到信和做个董事,情愿奉送股份若干,胡雪岩推辞一阵,敬谢允许。这样一来,他便成了信和的人,一根线上拴俩蚂蚱,可以同甘苦、共进退了。
往后几日,蒋兆和费尽心机,今日请胡雪岩吃花酒,明日替胡雪岩安排郊游,专在他身上下功夫,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胡雪岩乐得大享其福,只由他安排。一月下来,两人捐弃前嫌,言谈融洽,俨然成了生死之交。看看火候已到,胡雪岩先把一万两银子存到信和,三年为期。蒋兆和自然满心喜欢。
一日,胡雪岩酒足饭饱之后,对蒋兆和欲言又止,蒋兆和见了说:“雪岩兄弟,你和我亲如一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为难处,不妨说出来,老哥替你分忧。”胡雪岩说:“此事关系重大,恐怕你难当大任。”蒋兆和拍着胸脯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上刀山,下火海,亦不在话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雪岩告诉他,海运局有七十万两银子的公款,想要寻找一家可靠的钱庄存款,月息低倒无所谓,应随时能支用。蒋兆和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他的信和不过二十来万两银子的底储,常常苦于头寸不足,放掉许多大生意。如有海运局这大笔银子垫底,杭州城的钱庄谁有这般雄实?蒋兆和请求胡雪岩将银子存到信和。
“好是好,信和业务不错,信用也高,只是一旦公用,不要耽误了大事。”胡雪岩语气凝重。蒋兆和为庞大的数目所陶醉,根本没有注意到胡雪岩的弦外之音。所谓利欲熏心、忘乎所以,大概就是如此。
时隔不久,信和钱庄果然存进七十万两银子,蒋兆和顿时觉着腰粗胆壮,说话也硬气了不少。为了使他放心,胡雪岩告知其中三十万两银子可以长期入存,海运局不可能都支用。蒋兆和如吃了定心丸子,放大胆子放款吃高利息,业务蒸蒸日上。
胡雪岩当了信和董事,时不时到钱庄走走,同蒋兆和套近乎。蒋兆和自然求之不得,他觉得同胡雪岩关系愈密切,海运局这座靠山越稳当。为表示亲密无间,无所避讳,蒋兆和常把钱庄来往明细账簿送给胡雪岩过目,以示不欺。胡雪岩本是行家里手,稍稍一看,便知钱庄生意情况。这天,蒋兆和又将账簿给胡雪岩察看,胡雪岩发现蒋兆和急于放款息,钱庄底银已不足十万,这是十分危险的事。倘若有大户前来提现银,就可能告罄出丑。即使同业可以援手相助,调头寸解决,数目有限,也不能完全满足。倘若钱庄不能兑现,风声传出,用户一齐来挤兑提现,钱庄非倒闭不可。而眼下,惟一能提现银的大户,惟有海运局。想到此,胡雪岩嘴角露出狡诈的笑容。
第二天,信和钱庄刚刚开门,便有两名公人模样的人,手持海运局坐办王有龄签发的条札,前来提现银三十万两。蒋兆和一听,如雷灌顶,底金不过十万,如何能兑现?慌忙中,蒋兆和安排公人稍坐,赶紧去找胡雪岩。谁知胡宅告知,胡雪岩去上海公干。蒋兆和急得满头汗水,找到同行业公会,对方只肯调剂五万。蒋兆和无奈,前去海运局求见王有龄。王有龄和蒋兆和没有私交,打着官腔慢吞吞道:“这三十万两银子用来购粮运往江北大营,朝廷与长毛战事激烈,耽误了军用,上面怪罪下来是要掉脑袋的。”其时太平军正与清军在南京周围激战,军粮是作战急需,这厉害蒋兆和清清楚楚,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还想通融:“能否推迟半个月,容我赶快筹措银子。”王有龄厉声道:“当初有言在先,海运局银子随用随支,怎么拿不出来?分明侵吞公款,以售其私!”蒋兆和战战兢兢,不敢再说。王有龄又道:“顺便再告诉你,余下四十万银子,十天后将取出作为饷银解送曾大帅处,到时如有误失,请曾大帅处置。”这话几乎令蒋兆和昏迷过去,谁不知曾大帅执法严厉,嗜杀成性,老百姓暗地称他“曾剃头”。
从海运局出来,蒋兆和双腿发软,眼前一黑,扑通栽倒在地。
信和钱庄柜台上,不少存户手持钱庄银票,要求提供现银,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钱庄亏空严重,面临倒闭清盘。此举无疑雪上加霜,蒋兆和支持不下去,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一了百了。恰在这时,胡雪岩奇迹般地出现,蒋兆和顾不得面子,一下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哀号道:“雪岩老弟,你一定要救救大哥呀!”刹那间,胡雪岩感到无比痛快和惬意,真想放声大笑:蒋兆和,你也有今天!但他并不形诸于色,反而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顿足叫道:“怎么会成这样子?都怨我的不是。”他扶起蒋兆和,请他稍安勿躁,然后对前来兑现的人们道:“信和是老招牌,信用从来不错,如今又有海运局做后盾,还怕赖了你们的银子不成?”人群中有人发问:“听说海运局要提走全部存银,信和无法兑现,快倒闭了。”
“这是什么话?”胡雪岩神态肃然,正色道:“本人与海运局王老爷系莫逆之交,掌管海运事务,我怎么没听说过提银的事?勿听信流言,扰乱人心,这可是要吃官司的呀!”人们不吭气,胡雪岩赠银救王有龄的事,杭城尽人皆知,他俩的关系非同寻常,胡雪岩的话足以代表海运局,谁还会有异议呢?众人不再兑现,逐渐散去,柜台前总算清静下来。
蒋兆和有气无力地问胡雪岩:“海运局果真会停止提银吗?”“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用钱的计划。”“我是亲耳听王大人所言。”胡雪岩淡然一笑安道:“王大人统筹全局,提前做好筹划也是理所当然。但并非如此迫切,我们可以劝说他改变初衷,于我们有利。”蒋兆和眼里露出希望的光芒,将信将疑:“雪岩老弟可会说动王大人改变主意?”胡雪岩拍拍胸膛:“凭我们患难之交,当无困难,不过,”他压低声音,凑近蒋兆和耳边,嘀咕道:“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王大人多年闲居,手头拮据,老早就想干点什么,尤其对钱庄生意颇有兴趣,只苦于一无本钱,二无人手,终未实现,大哥若是愿意,不如趁机奉送股份与他,交个朋友,大家在一口锅里捞食,还怕生意不红火。”蒋兆和一听,不免有些肉痛,但为避免彻底倒闭,此法确实高明。送多少股呢?他探询胡雪岩,胡雪岩握住他右手,在袖筒里捏了捏。“五十?”蒋兆和差点失声叫出来,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胡雪岩心中暗笑,明白蒋兆和这回牛踩乌龟背,痛在心里头。信和当初筹办时,蒋兆和以一千两银子为一股,筹集了五十股,加上自家的五万两银子,共十万两本钱。由于蒋兆和股本占半数,理所当然做了老板,包揽钱庄全部事务,独断专行,我行我素。别的股东既零散且股份少,只好由他做主,所以在信和,蒋兆和说了算,眼下,王有龄忽然要夺去他一半股份,白白损失五万两银子不说,加上胡雪岩的十股,超过半数,他蒋兆和还能赖在老板位置上发号施令吗?对蒋兆和来说,确是生命攸关的事,由老板降低为伙计,这和倒闭有什么两样,蒋兆和无论如何不愿意。他顿时陷入沉默,许久不语。
胡雪岩洞察他的心思,索性再加一把火,“你若是不愿意,得罪了王大人,发起狠来,提取全部存银,你能如数归还吗?”
蒋兆和有气无力道:“我设法筹集就是了。”
“哼哼,”胡雪岩冷笑道:“七十万两银子,又不是变戏法,说来就来了,再说,你与洋人合伙从英国订购的一批洋油,船到日本就触礁沉没,血本无归,如何填补这项亏空?”蒋兆和闻言,脸色大变,知道碰上真正的对手,他怎么忽略了胡雪岩是吃钱庄饭长大的呀。这批洋油贴进三十万两银子,本来可获利数倍,不想遇海难,算扔进大海去了。这事做得隐密,连账面上都看不出来,胡雪岩还是知道了。
“还不出粮银,王大人向上面递手本,参你个侵吞粮银,贻误军用,谁也保不住你,好自为之吧!”这不啻说,杀身之祸、抄家灭族,就在眼前。蒋兆和浑身颤抖、双唇哆嗦,断断续续说:“我,愿意,奉送股份。”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胡雪岩神情缓和,打算给他一点蜜糖,免得吓坏了他,今后还要用这把理财好手呐。“其实不必惶恐,只要讨得王大人高兴,安心做你的老板,主意由你拿,王大人是外行,决不来过问,将来生意做大了,年终分红,数目决不比眼下少,发财大家得,有情有义,何乐而不为?”
一番甜言蜜语,蒋兆和心里好受一些,想想不独能保住性命,而且照旧做老板,局外人反正不明就里,凭着信和这块老招牌,再加上海运局做坚强后台,杭州城里也算同行老大,照样呼风唤雨,吃香喝辣,也算不幸之大幸。主意打定,蒋兆和向胡雪岩拱手道:“全仗雪岩兄弟做主,我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万望在王大人处多说好话。”
“这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胡雪岩斩钉截铁道:“胡某为朋友两肋插刀,讲究一个‘义’字,今后大哥若信得过我,荣华富贵全包在我身上。”蒋兆和感激涕零,视胡雪岩为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从此钱庄大小事务,一切听从胡雪岩主张,名为老板,实为伙计,恰好与先前颠了个倒。
王有龄见胡雪岩略施小计,不费吹灰之力便一箭三雕,既报了前仇,又凭空进账大笔股金,连带收服了一个钱庄内行,真可谓“抛砖获玉”!于是王有龄不由得钦佩万分,赞叹道:“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啊。”从此,他更加倚重胡雪岩,两人相互依托,在商界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