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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梁啸尘回到西城日报,把想法向米光曦做了汇报。米光曦说,好,我们小梁的目光越来越敏锐了。鸭梨是我们西城地区的一大支柱产业。这次,你可以搞个系列。不光思想要超前,还要有深度,要为各级领导提供决策的依据和人们学习的样板。这几天,我们集中上课。过一段,你就可以回去采访了。

这天,梁啸尘告别了西城日报,坐上长途汽车,来到滨河县委组织部办公室。见一位剃平头带眼镜的青年正在呷着茶看报纸,他心中一愣,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又一时想不起来。就掏出采访证,说:“我在西城日报学习,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龙晋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了采访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然后,推了推眼镜,“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呢?”

梁啸尘盯着他白净的面庞,说:“我想就咱县的鸭梨收购、贮存、销售来一个系列报道。请你提供一下有关专业户的情况。”

“哦。”龙晋生沉吟了一下,“这是件好事情。你也是滨河的?”

“梁家镇。”

“梁家镇?”龙晋生打量了他一眼,翻开采访证。当他的目光触及“梁啸尘”三个字时,嘴唇不由哆嗦了一下。“你就是梁啸尘?”说着,他又推了推眼镜,伸长脖颈惊讶地盯着他。

“怎么,这还有假冒的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龙晋生摆了摆手。“你也许还不认识我。我曾经还做过一段你的情敌呢!”

梁啸尘站了起来,怪不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呢。“请问,您是……”

“我叫龙晋生,那次在梁家镇中学,林家燕宿舍,我刚坐下,你就打上门去……”

“啊?原来,那次是你呀!”梁啸尘坐了下去,“林家燕还说我冤枉她呢!”

龙晋生专注地与他对视着:“其实,老兄真是冤枉了她。那次,是她姑夫,就是我们杨部长安排的。说让我主动点,请她看场电影,联络联络感情……”

“她呢?”

“她说她对看电影没兴趣,还说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呢?”

“我还以为……哎,你们不是在城里见过面吗?”梁啸尘仍是满腹狐疑。

龙晋生自嘲地笑笑:“你是说那年春天在杨部长家吧?那次也是杨部长安排的。可是,我去了以后,见家燕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那她,后来又怎么跟你一块去看电影?”

“看电影?”龙晋生摇摇头,“从来没有。”

“不会吧?”

“绝对没有!”

“那怎么会有人看见你和她在电影院门口……”

龙晋生笑了起来:“我说你老兄呀,真是神经过敏。我想起来了,确实在电影院碰过一次面。那是工会组织的,好像是什么《尼罗河上的惨案》。在电影院门口我碰到了她,也就说了几句话,她就匆匆忙忙进去了。怎么,她说我跟她看电影啦?”

梁啸尘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心底深藏着的一种朦胧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他的脑子嗡一下子鸣叫起来。林家燕,林家燕,我真是错怪你了!天呐!今天,要不是这位龙晋生当面说明,到死他都解不开这个谜的。怪不得林家燕那么怒不可遏,怪不得每次她都是那么理直气壮,我只以为她置感情于不顾,看我失意,就另攀高枝,谁知这一切竟全是一场误会!由别人导演的误会!原来林家燕并不知情呀!这么说,她对我一直是忠心耿耿的。那次在学校,自己是那么恶毒地伤害了她,她曾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会后悔的!”那时,怎么自己就不曾想到她是无辜的呀!她姑夫和林政韬一唱一和,逼她就范,再加上龙晋生的步步进逼,她那时心头该有多大的压力呀!而自己却居然没能理解她,仍然给她以无情的打击。梁啸尘呀梁啸尘,你怎么能这么混呢!你怎么可以对一个对你一片痴情的女子那样做呢?家燕,家燕,是我、我错怪了你呀!

龙晋生见他这样,有些紧张地瞧着他的脸色说:“梁兄,是不是,因为我,给你们造成了什么误会?”

梁啸尘痛苦地摇了摇头:“都已经过去了……”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这都是杨部长安排的。杨部长说,他的内侄女刚刚吹了对象,让我们认识认识,交往交往。原来,你们还没有吹呀?这真是的,我、我这不是成了破坏别人姻缘的罪人了吗?我得找他说清楚!”龙晋生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算了吧。”梁啸尘在背后叫住了他。

“那林家燕可是个好姑娘!真要是因为我的介入而耽误了你们,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说老实话,我确实恨过你。现在看来,这事不能怪你。你也是无辜的。不知者不怪嘛。因此,你也用不着良心不安。再说,我已经结婚了……”

“是和林家燕吗?听说她后来去了西城,你们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呢!”

梁啸尘再次痛苦地摇了摇头:“什么天作地合。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我们农村,所谓婚姻往往都不是以当事人的感情为基础的。我出身寒微,不符合她爸还有什么杨部长他们的择婿标准,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加以阻挠和干涉。”

“可是,我,梁兄,我真是无辜的呀!说实话,一见到林家燕,我就喜欢上了她;可我,我并不知道她有对象呀!我要是知道你们还没断,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学校找她呀!梁兄,你真的能原谅我吗?”

“当然,我说过了。这事并不怪你。没有你,他们还会找到别人的。好了,现在,该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了。请你为我提供几个采访对象吧!”梁啸尘极力压抑着胸中涌上来的浪潮,故作轻松地说。

“好,好。”龙晋生如蒙特赦一般,掏出手绢,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堆文件,递给梁啸尘说,“这是县委刚刚表彰的一批专业户。搞鸭梨的,跑运输的,做服装的,什么典型都有。还需要小弟提供什么,老兄尽管说。”

下来的事情梁啸尘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进行的。他掏出采访本,在文件上摘抄着需要的名单、通讯地址。完了,把本子装进口袋里,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合作。”

龙晋生握住了他的手:“老兄千万原谅,小弟实是有所不知。以后有事需要小弟的,老兄尽管吩咐!”

梁啸尘使劲摇了摇他的手,真诚地说:“倒是我应该感谢你。你为我解开了一个谜。谢谢你,再见!”

梁啸尘走出组织部办公大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呐,我这不是做梦吧?林家燕啊林家燕,我真是愧对你了呀!

他一路急行,来到西津公路,望了一眼悬在半空里的太阳,就见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他摆了摆手,汽车刚一停,他就一个箭步窜了上去。

车过西城广播学院,梁啸尘下了车,直奔院内。径直寻到播音系的教室,隔了玻璃见萧明正在上课,就在窗户前寻找起来。

教室里一阵骚动。萧明走了出来。见是梁啸尘,忙问:“小梁,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找林家燕。”

“她回广电局了。”

梁啸尘来到街上,叫了辆出租,急如星火地赶到西城地区广播电视局。他掏出证件给警卫看过,直奔三楼播音室。

值班员告诉他,林家燕正在制作节目,有事请下班后再来。

“我有急事!”他隔着窗户叫道。

“急事也不行!这是规定!”值班员将他的采访证扔了出来。

他万般无奈地在空空的大厅里徘徊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脑子里闪现着在这个大厅里等侯考试的情形,耳边又响起了林家燕的话:“啸尘,你考得怎么样?”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对我还是满腔热情的呀!她该有一种怎样的胸怀,怎样的一颗心灵啊!而自己却又一次地伤害了她……

他在大厅里转着圈子,不由又转到了那张座椅旁,坐了下去。想不到人生转了一个圈子之后,自己又来到这个地方。这次见面对他将意味着什么?他已是有妇之夫了。柳震瑶正一心一意地经营着厂子。尤其,她还一心一意地呵护着、培植着他们的感情。也许,我不该来这里?我跟林家燕缘份已尽。如果,林家燕爱火迸发,我将如何面对她的一片痴情?但是,这事不说清楚,我将永远歉疚,永远良心不安的!

最后一抹阳光照耀着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树影婆娑。梁啸尘面对着那一片斑驳的投影,心里七上八下。

播音室的门开了,两个男人走了出来。他们发现了他,问他找谁,他说找林家燕。一位就朝里喊:“家燕,找你呢!”然后,打量了他一眼,下楼去了。

“谁呀?谁找我呢?”刚刚卸完装的林家燕跑了出来,满面春风地问。

“是我……”梁啸尘迎了上去。

“你……?”林家燕万万没有想到,梁啸尘会跑到广电局来找她。她捋了一下冲到腮边的一缕长发,籍此平衡着心中的波澜。“你找我?”就钉在了地毯上。

“是的。”梁啸尘盯着她白皙的脸蛋上一双深湖般的眸子,心里一阵痛楚。羞愧满面地说,“我来向你,负荆请罪。”说着,低下了头。

“……到我宿舍来吧。”林家燕推了推头发,转过身去,朝楼上走。

梁啸尘看着她裹在连衣裙里颀长而轻盈的体形一个漂亮的转身,一下子找回了上学时看她朗诵完毕,走下舞台时那种感觉。燕子,这就是我相思相恋了多年的燕子呀!如今……他跟在她身后,拾级而上,来到四楼她的寝室。

房间如同她在梁家镇中学那间办公室,粉刷得雪白而纤尘不染。床单绷得很紧,床头上方方正正叠着一条薄被,上面是一个枕头,枕头上盖着一块白线钩织的苫布。床下是几双乳白色的高跟鞋。靠墙一张桌上摆着一架小巧的录音机。桌前是一把棕色转椅。墙上,大幅彩照上的林家燕正脉脉含情地凝视着他。林家燕往床上指了指,说:“请坐吧?”说罢靠在书桌前,盯着自己的脚。梁啸尘没有坐,站到她面前,动情地叫了一声:“燕子。”

林家燕面孔微微一红,拧了拧脸。

“燕子!”梁啸尘又叫了一声,我知道了事情真相。是龙晋生告诉我的!我立刻就赶了回来!我、我来向你道歉……说罢,他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

“道歉?”林家燕转过脸来,盯着他。

“我错怪你了。我来请你原谅……”

“原谅?”

“我……”

泪水在林家燕眼里盈动着,她极力克制着不让它流出来。“你对我的诘难,你对我的抨击,还有你对我的伤害,难道,就这么一声轻轻的道歉,原谅,就完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对不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串一串往下滚落,淌进唇角,是那样的酸苦。一刹那间,种种委屈,愤懑一齐涌上心头。她的面部肌肉抽搐着,五官因为痛苦而变型。“梁啸尘呀梁啸尘,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样熬过来的!你当兵四年,我哪一天不在期盼着你的进步?我千里迢迢跑到军营,为你鼓劲打气。我给你写的一封又一封书信,又有哪一封不是在倾诉对你的思恋之情?城门相逢,我那么慌敬地问侯你,谁知……热心换来个冷面孔!校园邂逅,你当众羞辱我,那么难听的话亏你都说得出口!舞厅一见,满指望和你说清楚,冰释前嫌,可你竟说什么我是‘一个忘情负义的小人!’你还来找我这样一个小人干什么?你又向我这种忘情负义的小人道的什么歉呀?!”林家燕越说越气,越说越快,最后几句话刀子一般向面前这个男人飞去。

“我……”

“你给我滚,滚!我不要你来向我道什么歉!”她向外推着他。

“燕子……”他难堪地望着她,语无伦次。“我,我……”

“我我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脸来找我?!还说什么对起对不起的管个屁用?!”林家燕说完,转身爬到桌上剧烈地抽搐起来。

“燕子……”他惶窘地走到她身旁,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在空中又停住了。

“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她扭过头来,又吼了一声。

“我……”梁啸尘走又不是,留又不是,支撒着手肿在那里。等到她平静了些,又说,“这,这都是误会造成的……”

“误会?”她扭过头来,泪水在脸颊上奔流着。“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我给你去信,你来了个置之不理;你受了挫折,我爸瞧不起你,可你为什么给他写那封信?你有志气,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你还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瞧得起我……”

“你呀你呀!”林家燕忽的站起来,擦了一把泪水,恨恨地戳着他的额头,“我就知道你确实是那么想的。你觉得没有提干,就低人一等,就配不上我了。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还有,我跟你要好了那么多年,你就不知道我林家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是嫌贫爱富,我还会看上你?我要不是看重我们的感情,我会放弃到西城读书的机会?我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你,盼望着你,谁知等来等去,盼来盼去,等来的却是一场梦,盼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亵渎了我们纯洁的感情,你伤透了我的心!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你就那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轻轻巧巧的一句,‘请你原谅’,就算完了?”

“那,你……?”

“我恨你!你耽误了我的青春,你辜负了我的一片痴情!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就匆匆忙忙结了婚。你既然那么绝情,还跑来干什么?”说到这里,泪水又溢了出来。

“我当时特别绝望……”

“这只能说明你太脆弱!你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吗?百折不回,屡败不悔,那才是大丈夫英雄气概!一点小小挫折就回头,你能成就什么大业?这也罢了,你还别出心裁地让我采访你的媳妇,好让你的老情人看看,你的新娘子是多么漂亮能干。你看看你那得意劲,你的虚荣心满足了吧?你的报复心理平衡了吧?你既然那么爱她,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就不怕让她知道了再给你算账?”

“家燕,你前面说得都对,我是不够坚强,我是错怪了你,我也不该那么对待你。可是,上次采访,却是萧老师他们安排的。我可没有存心要你的难堪啊!”

“就算是吧。可是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么说,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不肯饶恕我?”

“我就是不原谅你,还能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原谅了你,又还有什么用处?”

“燕子,你不原谅我,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原来,你急急火火地跑来,只是为了寻求解脱呀?”她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好,咱们两清了。你解脱了,你走吧,回去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去吧!”林家燕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燕子。”这时,他感到了她颤粟不止的背影正放射出无数条光线将自己缠绕起来。他伸出手去,拨弄着她的肩膀。她晃动了一下肩膀,吼了一句:“你别碰我!”可是他听到的却是意义完全相反的另外一句话。

“燕子。”他再次用力地扳过她的身子,四目对视着,“我……”

“你到底要找来干什么?你还嫌折磨得我不够吗?”林家燕伸出双手,握成拳头,在他肩膀上猛烈地擂着。

“你打吧!你打得越狠,我心里的负罪感越轻。”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水。

“你对谁负罪?你本来就是我的,我的!”林家燕说完,扑到他的怀里,再次痛哭起来。

“燕子!燕子!是的,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我又有哪一天不在思念着你呀!”他撕心裂肺地说着,一点一点将她裹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越裹越紧,眼泪在那一刻奔涌而出。

“我把你这个冤家呀……”林家燕爬在他肩头,狠狠地擂着他,痛哭失声。

“别哭,别哭,燕子……”他说着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八九点钟光景,阳光斜斜地照耀着西墙上的爬墙虎,郁郁葱葱的。微风吹过,爬墙虎发出一阵唰啦唰啦的声响。周剑章坐在画桌面前,捧起一杯茶,慢慢地呷着,脑子里构思着下幅作品。过了半个时辰,却不知怎的进入不了状态,脑子里总有一个身影闪来闪去的。他极力要排除它,谁知那个影子比他还顽强,闪了几次就十分清晰地凸现在脑屏上并渐渐开始定格。他也就看清了那是谁的身影了。今天早晨,他散步后去吃早点,猛然瞥见一个身影顺着上班的车流在眼前晃了一下。他站了起来,顺着车流望去,只见一件白色衣衫消失在远处的车流之中。他看那高耸的瘦肩,估计是家飞。可是家飞看见他应该同他打招呼的呀!可能人家没有看见我吧?就胡乱吃了点早点,回到怡心庐来。

院子里有响动。周剑章抬头一看,林家飞来了!心中叫了一句:“果然是她!”眉梢间不禁马上漾出笑意,随手捋了两下长发,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快步迎了出来。

“周老师。”林家飞今天的心情春光般明媚,她从车把上取下一个软布书包拎着,喜滋滋地走了过来,一张脸光灿得如同春季里的鲜花。

周剑章定睛一瞧,林家飞新换了一件白色羊毛网状宽松衫,高高的右胸脯那儿一只红色的燕子向着斜上方展翅欲飞。衬衣和黑色的西服短裙浑然一体,两条匀称修长的大腿竟然没有着袜。偏偏她又穿了双黑色高跟鞋,这就使得那两条玉腿格外圆润莹滑,白得耀人眼目。“真是一个天才的杰作呢!”周剑章心下赞叹着,不觉一双眼睛迷失了视点,上上下下早把她打量了几个来回。

“看什么嘛!”林家飞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珍珠般莹亮的牙齿,杏腮早绯红了。“不好吗?”

“太棒了!真是美妙绝伦呀!”周剑章连连搓着双手,“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欣赏啦!”

又是两朵红云飞上脸颊。这时辰一阵秋风拂过,就把一股淡淡的芬芳送了过来。周剑章不自觉地耸了耸鼻子,依然啧啧地赞不绝口。

“就把我在这儿凉着呀?”林家飞用书包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身子晃动着,声音里不觉揉进些嗔怨和亲昵。

周剑章咧嘴一笑:“快,屋里请,屋里请!”

林家飞款款移动双脚,迈着模特般步伐,踱进怡心庐。周剑章跟在身后又把她上上下下饱览了一遍。进到屋里,仍然有点无所措手足地在那儿呆立着。

林家飞知道他在欣赏自己,得意地回眸一笑:“还没有看够呀?”说着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刊物和两包葡萄干,搁在方桌上。“今天我可是特意来酬谢你的!”

“酬谢?”

“是呀!我的一幅作品发表了。周老师,瞧瞧吧!”说着拿起刊物,双手棒着递了过来。

周剑章接了,急忙哗啦哗啦翻动起来。林家飞早又格格格格笑了起来。周剑章一阵懵懂,望着她,不知所以。

“你就那么看不起你的学生呀?”

周剑章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

林家飞伸出手去,替他展开封面:“在这儿呢!周大画家!小瞧人!”说罢,嗔着脸,又推了他一下。

“真真真。”周剑章拍着额头,“该死该死!”说罢,全神贯注地观赏了一回画作,竖起一根大姆指,“行啊你!家飞,冲上去了!”

林家飞走过去,稳稳地在椅上一坐,白生生的两条大腿展现在眼前。她将两手并在一起,放在膝间,轻轻夹击着,拿眼睛飞着他说:“行什么嘛!这还不是你指导的结果?”

“不不不,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啊!”周剑章瞥了一眼那两条腿,晃动着手说。

“谦虚什么?这就是那幅画。我不过按照你的指点,将空白处作了一些处理罢了!”林家飞说着,往回收了收那腿。

“这样好,这样就更接近于完美了!”

“瞧你美的!有什么嘛!不过一幅破画而已!”林家飞偏起头,翘起一条腿,斜视着他。

“破画?这是《西城画刊》!我当初奋斗了两年,才在这上面发了一幅小小的条幅!”

“咱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瞧你这得意劲儿!”

林家飞格儿一笑,伸手拿过一包葡萄干,哧的一声,撕开塑料袋,利索地抓起一把,捧在掌心,对他说:“这是我对你的奖励!”

周剑章伸出手去。

“唔。”林家飞摆摆手,“我要亲自把它送进你嘴中!”

周剑章笑笑,干脆背过双手,闭了眼睛,张开嘴巴。

林家飞站了起来,轻轻将葡萄干搁回桌面,踮起脚跟,伸过嘴去,在他额头深深一吻。周剑章如同遭到电击,一股电流唰一下子从额头传遍全身,只觉得一阵晕眩,一霎那便骨酥筋麻了一般,不知身首何处了。他禁不得伸出双臂,将面前这位可人揽在怀里。

“周老师……”林家飞一声呢喃,扑在了周剑章怀里,抬起头来。两张嘴唇就毫不含糊地接在了一处。

一阵急切而热烈的长吻。如同干涸的禾苗遇到了潇潇春雨,两个人都吻得喘不过气来。须臾,他们松了开来,默默地注视着。当他们都从对面燃烧着的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火焰时,两双嘴唇就又接在了一起。又是一阵幽长的热吻。林家飞就将舌头伸了进去。周剑章只觉得如同吸进一个软柿子的甜舌头一般,只是那舌头更加圆滑柔韧和具有灵性,在他的嘴里快捷地游鱼般摆动着,仿佛将他心中所有积淀的忧愁、烦躁、不平、愤慨、渴望、污垢和褶皱统统风化了,消解了,抚平了,变做轻烟清云拂走了,心中一阵前所未有的清爽和舒泰。他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恨不得将那滑溜溜、湿漉漉、鲜灵灵的舌头嚼烂一股脑吞进肚里。林家飞知会了他的意图,一条舌头在他嘴里更快地蠕动着,如同鱼儿戏水,如同鸟儿穿林,上下翻跃,辗转腾挪,待到他要全方位含住时,她偏猛的一缩,抽了回去,将脖颈倚在他肩头,喘息着。

周剑章兴犹未尽,两只手急切地在她身后抓挠着,摩弄着,试图拉开裙子拉锁。林家飞扭动着臀部。周剑章只好改为慢慢地抚摸。最后,滞留在那圆圆的臀部,不动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窗外,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抚爱着半红半绿的壁虎。

一点声音都没有。半晌,周剑章仿佛大醉初醒,目光朦胧,喉结蠕动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飞飞。”

林家飞依然紧紧地倚在他脖颈旁边,沉醉在幸福之中,嗓子眼里应了一句:“唔。”

“飞飞。”他呼唤着,两手挪上去,开始捋抚着那头秀发,又从头发移至脊梁,最后是臀部。然后,周而复始。喃喃着,“我这不是做梦吧?”

“不要说话。”林家飞更紧地依偎着他,用耳廓摩挲着他的头发,弄出些微的声响。双手紧紧搂抱着他的腰,静静地听着从他胸膛里传导过来的沉稳铿锵的心跳。她依然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细密而轻匀。

“你在想什么?”

“我想睡一会儿。”

“我扶你到套间去。”

“不,不要动,就在这儿,就这样儿……这样……很好……很好……”

周剑章渐渐清醒过来,盯着她脊背处一陀三角形嫩肉上粘倒的纤毛,试图用嘴巴将它们一根根扶起来。林家飞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腻的呢喃:“你不要动……”

周剑章的舌尖已经够到了那嫩肉,轻轻一触。林家飞一阵痉挛,叫道:“凉。”

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家飞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抬起头来,两手捋顺了一下头发,又抻抻羊毛衫,站直了身子,说:“我该走了?”

“什么?”一句话,将周剑章从云端拖回到现实中来。

林家飞长长叹息了一声,坐了下去:“我想,我该走了。”

“天还早呢,着什么急嘛!”

林家飞揉了揉眼睛,幽幽怨怨地说:“你不是还要画画嘛?”

“跟你在一起,比画画更重要。”

“是吗?”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盯着他。

“当然。”

“不,我还是走吧?要不然……”说着,她想起周剑章跟她说过的朱清丽来过的事情,朝院中望了一眼。

周剑章想告诉她,她不在,出远差了。又不知道那样将使他们再走多远,更不晓得接下来自己将如何对待她,还有……朱清丽。画展还没进行,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放纵自己的感情;又担心家飞不理解自己。林家飞看他犹犹豫豫的,就知道他还在想着画展的事情。她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过于分散他的精力。她在祈盼着他的成功。周剑章能成功,周剑章一定能成功。成功后的周剑章一定不会辜负自己。她对于此,凭一个女子的直觉,是深信不疑的。她告诉他,她已经调到城关中学担任美术老师了。爸爸还是逼着她准备考学。她想给学生们上上课,总比这样整天无所事事要好得多。经济上独立了,爸爸的制约也就失去了份量。

看她还是要走,周剑章十分不舍。又一时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就关照她首先给学生们上好课,还要多读点文学书籍,多汲取些艺术营养。最后,说有时间就可以过来。现在,比在梁家镇更方便了。

林家飞说:“我在学校有间宿舍,画累了,你就过去走动走动。”说着,就恋恋地站了起来,走出三五步,又踅回来拿书包。周剑章见她果真要走,仿佛要被摘去心肝一般,寡落落地说:“走吧,你走了,我就又开始在沼泽地里跋涉了。”

一句话,说得林家飞停住手,叫了一声:“剑章。”脚底抽根一般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又是一阵紧紧地拥抱。直到林家飞叫了起来,才分开了手。

周剑章一直将她送到栅栏门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林家飞转回身来,冲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这才骑上车子向前驶去,一边又回头了好几次。

梁啸尘在滨河采访,住在滨河宾馆,已经好几天不回家了。他把对林家燕的思念压在心头,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可是,一闲下来,林家燕的影子就冒了上来。

理智告诉他,和林家燕已经走到头了。虽然,她是那么值得他爱。但是,他们没有这个缘份。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柳震瑶。柳震瑶是一个好女人,她非常爱他。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可是,感情上又感觉欠了林家燕一笔债,应该偿还。当然,不仅仅是还债,要弥补自己的过失,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敢于承认这样一个现实——他始终没有忘记过她。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爱她了。

怎么办?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这一步,谁知却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走到了两个女人的夹缝里。林家燕对他的爱一如既往。他一直想着去看看她,又担心那样岂不是去为她增添新的痛苦。更拿不准两人到了一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知道不应该再去打扰她,又觉得这样实在对她不起。心中矛盾着,老想着找个人聊聊。工作一完,就往怡心庐跑。他一坐下就发现了桌上的葡萄干,抓起一把捧在手里,抖了抖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有人来要画了?周剑章嘿嘿笑着,沏上两杯茶,递过画刊,说是家飞的一幅画发表啦!梁啸尘拿起来,看了看,放回桌上,说这个人倒是有点才气。周剑章瞪起眼睛叫道,有点儿?绝对在我之上!梁啸尘未置可否地笑笑,说,是吗?真看不出来,想不到姓林的还出了几个才女呢!后悔了吧?周剑章打趣道。梁啸尘说不是后悔,是追悔莫及。这事你老兄难逃其咎!周剑章就瞪起了眼睛,叫道:“我怎么了?你这一说,倒成了我拆散鸳鸯了?”

“你也是无意为之。我现在终于弄清事实真相啦!”

于是,他就把见到龙晋生的事告诉了他。

“你、你复员回来就跟我说和她吹了吗?再说,我说的可是实情……”

“我可不是找你算账来的!林政韬看不起我是实,林家燕对我还是一片深情的……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

周剑章终是不安。想起自己的初衷,他感到愧对了这位好朋友。他怯怯地望着他,对他说:“是我没有看清楚……”

“唉……梁啸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他不安,又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自责。

“我真不是有意识的!再说柳震瑶也确实不错。”

“是的,她是一个好女人。可是……”

“现在,是不是又想着和林家燕重修旧好了?”

梁啸尘痛苦地低下了头,他不想告诉他见到林家燕的事情。倒不是他不再信任他。他是考虑,他,还有朱清丽和柳震瑶那么近,他拿不准,周剑章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会不会把它告诉朱清丽,要再传到震瑶耳朵里,弄出新的误会,岂不更糟。他已经对不起一个女人了,他不想再对不起第二个女人。

其实,梁啸尘在这事上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男人在这个问题上只会互相包容,决不会互相拆台的。

周剑章说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有的时候,就是有点放不开。

梁啸尘说,我跟你不同。林政韬对我的歧视,一直刺激着我。但是,我终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我就是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姓林的看看!接着从提包中拿出几张报纸,递了过去,告诉他,那篇报道发表后,在西城引起很大轰动,宣传部徐部长想聘请他到通讯科工作。周剑章说,那不正对你的心思吗?梁啸尘说,我暂时还不想回来。周剑章说,我还是那个意思,能在西城,就不要回来。小小滨河有什么发展头?月亮河里有几朵浪花都数得清!小河沟撑不开大船!梁啸尘告诉他,正忙着找梨农、鸭梨购销专业户和外地老客座谈,准备就鸭梨的种植、销售和升值搞个系列报道。周剑章说行,势头不错。鸭梨和服装是咱们县的两大支柱产业,在这上面,肯定大有文章可做。我劝你还是留在西城,首先是事业,其次……嘿嘿嘿嘿,可以两全其美嘛!

“什么两全其美?”梁啸尘瞪起眼睛。

“这不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梁啸尘被他说得脸孔一红,争辩道:“我岂能做那苟且之事!”

“可以明修暗渡嘛!”周剑章瞥了他一眼,诡黠地说,“花是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你是这么想的吗?”梁啸尘十分认真地凝视着他。

“嘿……”周剑章又咧开嘴巴笑了。“这是一种社会现实。其实女人嘛,她们也盼望男人那样做。没听人说吗,十人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

“那种女人绝不是什么好女人!”

“看看看,你又来了!咱这不是在探讨一种规律嘛。其实我也是直恨分身无术呢!”

“去采道边的野花,去当那不露的高手?”梁啸尘狠狠揶揄着他。

“咳,你别鸡巴说得那么难听!咱还能同那种人同流合污吗?唉,悔当初呀!那时地位低,条件差,饼子米饭吃不饱,谁知爱情为何物啊!咳,说什么都晚喽!”周剑章又是一声长叹,双手捋着长发,仰在竹椅上。

“看来老兄真是有了想法啦?”

“你是还不知道那种滋味啊!”周剑章摇晃着脑袋。“真他妈的!咱们这一代……咳!”周剑章说罢,低下头去。

见他这样,梁啸尘又勾起对林家燕的情感,心中掠过一阵隐痛,感慨道:“我又何尝不知呢!”说着目光迷离了起来,“可是,我们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老兄,我们都得把握住自己啊?”

“没那么严重!再怎么着也是事业第一!”周剑章说着,脖颈又梗了起来。这句话帮梁啸尘找回了心理定位。对,事业第一。没有事业,枉谈什么感情!

坐了一回,屋子里黑影下来了。梁啸尘站起来说:“今天我和铁兵,还有那位一肚子坏捻的王老兄在一起,念叨了一天。捻儿快要结婚了。到时候咱们一块帮他忙活忙活。”

周剑章听朱清丽说起过这事儿,就说,他们倒是挺快的!梁啸尘说,普通老百姓,结合在一起能过日子就行了呗!人越简单事情就越简单了!周剑章站了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天大的事,到了就了!走,咱们吃点饭去,横竖你回家也是光棍一根!

门外叮当一响,朱清丽拿下提包,快步走了进来。

梁啸尘马上笑道:“好啦!这回你可不是光棍一根了!”

周剑章连忙将桌上的画刊和报纸卷在一起,递给梁啸尘说:“你的东西你还带走。”看他装进提包,又瞧着桌上的葡萄干说,“这慰问品可就归我啦!”

说罢,拿眼睛瞥着他。梁啸尘会意了,忙说:“慰劳你的,你就留着慢慢享用吧!”

朱清丽告诉他说,柳震瑶去了厂里。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送走梁啸尘,朱清丽在屋里搜贼般转悠了一遍。周剑章冷冷地坐在竹椅上,说:“你又一次失望了吧?”

朱清丽抬头看看墙上新挂上的几幅画,说:“你是做贼心虚!我关心关心都不行?”说着,走过去将地上的鸡蛋皮捡进簸箕里,又把几团废纸装进去,嗔怪道,“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说着,端起簸箕往他怀里一送,“倒出去!我可不是给你当使唤丫头来的!”

至此,周剑章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回肚子里,伸出手时,手心里竟汗漉漉的。他接了簸箕摇摇头,走出去倒掉,踅回来,双眉一扬:“怎么样,又是出师大捷?”

朱清丽喜笑颜开地说:“这回又订了一万件!我们计算着,这一炮下来,能赚好几千块钱呢!”

看她高兴,周剑章就说:“能赚钱总是好事!我这不也在努力奋斗嘛!”

朱清丽说:“下来就要联营啦!我琢磨着,咱还得张罗点钱,不行咱就贷点款。能多赚点是点呢!”

一提贷款,周剑章就蹙起眉头,抓挠着头发,无话可说了。

朱清丽见他这样,就凑上来说:“你不能找找林政韬啊?不行咱给他送点礼,他们怎么也是官官相混,让他帮着跟镇里信用社主任说说,贷一万块总行吧?”

“可是……”周剑章为难道。“你贷款,柳震瑶不也能贷吗?”

“她贷她贷吧!钱多了,咱不赚得更多吗?”

周剑章说:“你要这样说,我赞成。而象你原来那样,你不多出人,还想多算股,那样将使震瑶他们十分为难。还会伤及我和啸尘的感情。钱是得赚,可不能什么也不顾。”

朱清丽欢喜道:“你答应了?”

周剑章说:“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这一段这么忙……”

“你是放不下名人的臭架子!有鸡巴嘛了不起呀!不就拿钱换钱吗?”

周剑章见她这样,就说:“好吧,我抽时间回镇上一趟,找找信用社主任。”

周剑章的话,在梁啸尘心中投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子,使他本就不平静的心,又掀起狂澜。他神思恍惚地登上了西去的客车。客车里乱嘈嘈的,录音机里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唱着:“好花不常开……”他对着司机喊道,把它关掉!司机惊诧地看着他,他又吼了一句,司机将音量旋小了。

流行歌曲在耳畔萦回着。梁啸尘心潮滚滚。是呵,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想到这里,他心头格登一跳:什么,我是去寻欢作乐吗?不,不,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决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又想起了那洁白的梨花。梨花,洁白的梨花呀,你身居红尘,一尘不染。我岂能玷辱你的清白呀!

想我和那林家燕,情投意和,却阴错阳差地弄了个各奔西东。她如同一朵洁白的梨花高挂枝头,我却一错再错,终于,错过了那折花的机会。我如果和她结合了,我们一定能够在事业上有一番做为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我却走进了婚姻。我决不能象有的人那样,她也根本不是什么“野花”。我要么,正当光明地和她走在一起;要么,和她一刀两断,将情感埋进心底。可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在大都市里,在那个高大的冰冷的钢筋水泥笼子里,孤孤单单地独来独往呢?

天近黄昏,他走进了那座大楼,走到了那片房门面前。他抑制住狂跳的心,犹豫着敲响了房门。

“谁呀?”林家燕说着,打开了门。“是你?”

“我想来,看看你……”

“进来吧……”林家燕推了推垂在腮边的头发,走了回去,坐到床前。

梁啸尘瞧着那棕色皮椅。

“坐吧……”林家燕说着,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她面前。

她穿着一身职业女装,白色的高跟鞋纤尘不染。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把长长的鬓发推到了耳后,露出一张十分文静而温柔的女人的脸。她和他心中珍藏的那个偶像重合在一起了。这才是我真心喜欢和痴情迷恋的女人呢!他在心底叫着,燕子,燕子,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林家燕克制着自己,和他保持着距离,故作淡淡地问:“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没……没有……”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一碰,躲开了。

“那你还大老远的跑来。瞧你,天凉了,还穿着衬衣?”

“没事,我不冷……。”

“你要真没事,就回去吧。今天,正是周末呢。再晚了,就没班车了!”她硬起心肠,催促他。

“……”

她把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怅怅怏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他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又猛的转过身来,叫了一声:“家燕!”

“还有什么事情吗?”

“燕子!我……”

“啸尘,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了……”说着,她又微微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脚尖。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她裙裾下面尖尖的一只精巧的脚。

她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脚看,就往回缩了缩。

屋子里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的喘气声听得十分清晰。

他抬起头了,又碰到她的眼睛。她赶忙扭开眼去,看着墙上的照片。

他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她幽幽怨怨地说:“走吧,天色快要黑下来了,回去晚了就没饭了。”说着,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条线拽着,他又回过头来,下定决心地说:“我下个周末还来看你!”她摆摆手,又摇摇头,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含含混混地说道:“嗯,走吧……”

他迈开大步走向走廊尽头。林家燕在心底叫着,“啸尘……”追到门口。他一回头,就见她倚在门框边,朝这边巴巴地望着。他一狠心,大步下楼去了。

柳震瑶来到滨河服装厂。正是下班时分,三三两两的工人陆续走出来,纷纷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柳震瑶嘻嘻哈哈地同他们打着招呼,将车子锁好,摘下手提包,正要走进门卫的小屋,就见史菲菲从锅炉房提了一壶开水出来,扭头见是震瑶,立刻收回目光,扭着屁股蹒蹒跚跚地朝北楼走去。柳震瑶皱了皱眉头,撩起帘子,欲进未进的当儿,门卫摇着破蒲扇迎了出来。顺着她的目光朝前一望,挤挤眼,对她说:“快有了!”一边招呼她进来。听他这样说,柳震瑶干脆放下帘子,站在那里,依然向北望着,不解地问:“什么快有了?”

门卫拧着脖子,贪婪地看着史菲菲一级一级走上二楼,才把她招呼进屋,对她说:“小组长呗!”

柳震瑶仍然不明就里地问:“什么小组长?”

门卫说:“你没见腰那么粗呀?都好几个月啦!”

“谁的?”

门卫就忽拉着光光的脑袋说:“八成是组织部那位龙组长的!”

“龙组长?”柳震瑶越发被他说糊涂了。

“你这闺女呀!原来光知道干工作,这会儿都掉到钱眼里去了吧?”他用蒲扇拍着柳震瑶的肩膀,“你忘了竞争上岗那会儿,组织部来的那个小白脸,戴个眼镜儿?”

“龙晋生?”

门卫叫道:“对对对,就是他!龙组长嘛!”

“哦。”柳震瑶恍然,“我说怎么你说小组长呢!这么快呀?”

门卫坐到床上,摇晃着蒲扇,别有韵味地说道:“其实也说不准是不是那龙组长的呢……”

“那……”

“说不准跟石厂长也有一腿呢!”

“是……吗?”柳震瑶眨巴着眼睛,“有这么复杂?她还这么年轻……”

“年轻?”门卫瞪了她一眼,“这会儿的年轻人才风流呢!这事呀,咱们服装厂也就我知道。你不在了,我才跟你说。那龙晋生每个礼拜六都来……”

“那怎么石厂长还……?”

“嗨,人家不是有权嘛!如今这大姑娘们呀,可是开放到家啦!”门卫说到这里,伸长脖子,声音更小了,“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石厂长不是个好玩意儿!你跟他打交道,可得提防着点儿!”

柳震瑶急了:“我告诉你,我跟他可是一清二白!”

门卫就乜斜着她那样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门卫越发嘿嘿嘿嘿冷笑个不停。那意思是服装厂里的事,有什么能瞒得了我这个看大门的?

柳震瑶不由被他笑得有点毛骨悚然。她提包里就装有准备送给石厂长的一千块钱。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了!想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说:“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是代表我们厂里和石厂长打交道。我们是联营……”

门卫晓得柳震瑶在厂里拉布的事情,估计这里面肯定有蹊跷。本想敲打敲打柳震瑶,借机讨点零钱花,不想这位柳姑娘不往那条道上想,也只好悻悻地做罢了。见她着急,就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装做无所谓的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小心着点那姓石的,可千万别让那家伙沾了便宜!”说到这里,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门卫说,“厂长回来了,你找他去吧!可千万别忘了我的话呀!”

柳震瑶夹起皮包,心口扑通扑通跳着,走到门口。本来打算送给石厂长的一千块钱,忽然她又觉得不妥了。那一车布拉走的时候厂里可不是只有门卫一人看见的,如果只给石厂长好处费,事情恐怕就会出麻烦。想到这里,又改变了主意。就对门卫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说罢,一甩头发,抬头挺胸地向厂长室走去。

门卫恼悻地一撩帘子,走进屋去。自语道:“真是,我这才是瞎鸡巴操心呢!”说罢,鞋子一甩,躺到床上听收音机去了。

雾霭渐渐地弥漫了厂院。

石计胜回到了厂长室,看了看当天的生产报表,还有几张新来的订单,就把皮包夹着,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去经委开了一下午会,搞得他头昏脑胀的。一路上思谋着最后一个季度的生产计划,这会儿不禁肚子咕咕叫开了。走到楼梯口,他想那小妞不知在不在?若是没走,拉上她找个饭店搓上一顿,完了再包个房间风流一回,岂不是美事一桩?想到这里,抬起脚步正要上楼,就听院里一声叫:“石厂长!”

石计胜一愣,抬头一看,见柳震瑶走了过来,心中自是一喜:“我这里正想小妞呢,迎面就过来个大姑娘!活该我老石潇洒一把!”就忙把笑脸堆了,乐滋滋地问:“噢,是震瑶呀?怎么这会儿上厂里来啦?”

柳震瑶见他正欲上楼,估计他要找史菲菲,不想门卫说的竟是事实。本不想打招呼,又想不定姓石的已经扫见了她,厂里也正等米下锅呢,就叫住了他。见他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也陪了笑脸,说:“不是有急事催着,我也不会这时候来打扰你。”

石计胜双眉一扬:“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着,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柳震瑶躲了一下,他就拍了个空。石计胜略显尴尬地收回手来,搔了搔头发,依然眉飞色舞地说:“你也还没吃饭吧?走,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柳震瑶站在他身旁,晃了晃身子,说:“还是到办公室去谈吧?天这么晚了……”

“看看看,又见外了不是?”石计胜伸出手臂,虚揽着她说,“那天,我还欠着你人情呢!走吧,今天,我请你!”

“这……合适吗?”柳震瑶望了一眼停在那里的轿车。

“有什么不合适的?”石计生掏出车钥匙,抖了抖,“这是咱厂新买的,二十来万呢!以后要用车,就跟我老石说一声。”说着,径自朝车门走去。

柳震瑶无法再推辞了。她走到车旁,石计胜已经从里边打开了门。她只好坐了上去。

车灯一开,在雾气中照出一条道路。石计胜神气十足地打着方向盘,唰,车子在门口划了一个漂亮的弧,驶向车站大街。

“你说吧,去哪儿?”石计胜歪过头来,瞧着柳震瑶。

柳震瑶拢了拢散下来的一缕鬓发,双手抱紧皮包,盯着前边的路,说:“随便吧,我们尽量简单一点儿。”

“呦,瞧你说的,都当大厂长了,还这么小里小气的!新城新开了一家海南饭店。里边的服务小姐全是渔家女打扮。我带你去领略领略海南风情。”说着,石计胜将车子驶向西津公路。

“不要不要!”柳震瑶叫了起来,“石厂长,咱们还是在附近吃点吧?”

“怎么,瞧不起我老兄?”石计胜驾轻就熟地将“老石”转为了“老兄。”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有事儿……”柳震瑶感觉车速在加快,不由愈加着急起来。

石计胜爽朗地一笑:“没关系,吃完了,我送你回家。不就二三十里的路程吗,一脚油!”

柳震瑶真拿他没办法了。这时,她又想起门卫的话,心中的警觉愈加高了起来。

石计胜盯着前边的道路,不断地变换着灯光,一只手就放到柳震瑶穿着套裙的大腿上。柳震瑶往旁边挪了挪腿,拿开了那只手。

石计胜佯作不知地顺势将手撂到档把上,一边得心应手地驾驭着车辆,一边大谈新车的优良性能。柳震瑶小心翼翼地听他侃着,不住地嗯嗯啊啊地和他应酬着。

不消半个时辰,车子拐下西津公路,渐渐来到偌大一处幽静的所在。两人下得车来,石计胜指了指弧形门楣上闪烁迷离的霓虹灯,问道:“怎么样,不错吧?”

柳震瑶点点头,目光从霓虹灯移到门边两株葱绿的塑料芭蕉树,看着微风吹拂着树叶,感叹道:“确实不错!”

石计胜微笑着对侍立的两位小姐点点头,转过脸来,把腰一躬,手一摆,对柳震瑶说:“柳小姐,请?”

柳震瑶收回目光,说:“石厂长请。”

石计胜走到柳震瑶身旁,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是咱们西城一带县一级最豪华的饭店了!走,咱们找个高间,边吃边聊嘛!”

柳震瑶皱皱眉头,欲要阻拦,石计胜已经径直穿过大厅,走到一间雅室门前,一撩门帘:“请?”

柳震瑶欲进又止,环视了一下大厅就餐的人们,踌躇着说:“石厂长,咱们还是在大厅里随便吃点吧?”

石计胜往里推着她道:“你是贵客,哪能让你在大厅里吃呢!走吧,既来之,则进之嘛!到了这里,还说什么呢!”

柳震瑶只好随了他,走进雅间,拣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了,将皮包搁到窗台上。石计胜与她对面坐了。

一位小姐走了进来,将菜单搁到桌上:“请点菜。”

柳震瑶扭着脸,瞧着远处西津公路上流星般的灯光,不禁想到,啸尘不知在西城干什么呢?我却坐在这里。

石计胜看她望着窗外,就感叹了一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名至;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呀!别看啦,柳小姐,人生在世,整天无非名利二字,太没意思,太累!今天,难得咱们潇洒一回,是不是就暂把名利挡在窗外呀?”说着,把目光瞅着服务小姐。

小姐抿着嘴微微一笑,走过去,对柳震瑶说:“请问,是不是可以把窗帘拉上?”

柳震瑶抱歉地收回目光,说:“窗外风景挺好的。”小姐就把窗帘拉上了。

石计胜紧接着话茬说:“室内风光也不错嘛!来来来,点菜,点菜!”说着,把菜单递过来。

柳震瑶推回菜单,说:“要盘炒土豆丝,再来一个滑溜里脊,就行了。”

石计胜摇摆着脑袋说:“不行,不行!你这不是寒碜我呀?”

柳震瑶说:“实在,不要太破费了!”

石计胜说:“是你买单还是我买单?你要再这么着,老兄我可就不高兴啦!”说着真就落下脸去。

柳震瑶看他那样子,就把菜单递过去,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告诉你,我喝酒可不行!”

石计胜接了菜单,说:“不喝酒上这干什么来了?”又转向小姐,说,“一盘油闷大虾……”

柳震瑶遭蝎子蜇一般,离座而起,叫了起来:“不要,不要!”

“怎么了?你吃不惯海鲜?”

“太……奢侈了呵!”柳震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拿起餐巾纸蘸着额头上的汗水,坐了下去。

“哈……”石计胜扬眉大笑,“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呀!这有什么?不就几件衬衣嘛!”又转向小姐,“再来一个糖醋鲤鱼,一个菊花白菜,一盘松子玉米。”

柳震瑶听他点菜,不由心里更加一阵阵忐忑不安。欲要再阻拦他,又怕他再说她“少见多怪。”只好听凭他的主张。心下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酒是不能喝的!

石计胜点完菜,拿起一张餐巾纸,熟练地擦着小碟小勺,问道:“喝什么酒?”

小姐微笑着报上一串酒名。

石计胜瞧着柳震瑶:“我问你呢?”

柳震瑶急忙收住瑕思,摆着手说:“石厂长,我真的不能喝酒!”

“那咱就来瓶古井贡吧!”石计胜吩咐完,双手拄着桌面,“古人不是说过吗,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天喝不喝……”

柳震瑶听到这里,噗哧一笑,知道他说错了。石计胜犹自不觉,继续道:“我的政策是改革开放要搞活,今天喝了,明天还要喝!”

一时酒菜上来,石计胜摆了摆手,示意小姐退下,斟上酒,端了起来,说:“来,祝你旗开得胜!咱先来个一心一意!”说着,和柳震瑶碰了一下,率先喝了下去。又要斟酒,柳震瑶忙抢过酒瓶子,说:“我来倒酒。”

石计胜待她斟满,又端起第二杯:“第二杯酒,再来个好事成双!”说罢,又是一饮而尽。柳震瑶只好陪他喝了第二杯。石计胜早将酒杯斟满,柳震瑶欲想说话,被他抢了过去:“这第三杯嘛,自然是桃园三结义了!”说着,和她一碰,又干了下去。

接连干下三杯,柳震瑶感觉头脑有些发晕。石计胜拿起筷子,夹起一只大虾,欠着身子递了过去。柳震瑶忙起身端着碟子接了,说:“石厂长,你太客气了!应该是我为你夹菜的!”

石计胜吃着一小块鱼,说:“咱们谁跟谁呀?还这么你呀我呀的?要分这么清,我干什么把布拉给你?来,再来一杯,祝小妹四季发财!”说着,又端起来,和柳震瑶一碰,兀自喝了下去。

柳震瑶擎杯在手:“石厂长,你听我说,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又订了一万件衬衣……”

石计胜打断了她:“那就算我为你接风洗尘,喝酒喝酒!”

柳震瑶放下酒杯,说:“下来的事情……”

石计胜道:“喝了酒,什么事都好办!喝酒,喝酒!”

“而且,对你前面的帮助……”

“酒场上不提工作的事。喝酒吧!”

“石厂长,我真是不行了。”柳震瑶说着,放下酒杯,转身去拿皮包。石计胜站起身一步跨了过去:“你不喝可不行!”

“我实在是不能喝了!”

“不能喝也得再喝一杯!”

“一杯也不能再喝了……”

石计胜说:“你不喝我给你端起来了!”说着,就去端酒。柳震瑶连忙将皮包放在桌边。说:“请不要这样,石厂长。”说着,也去端酒杯。石计胜就捉住了那只手。柳震瑶将他一推,酒洒在桌上。石计胜一个趔趄,就势往下一倒。柳震瑶忙放下酒杯,弯下腰去扶他。石计胜一勾她的脖颈,站了起来,另一只手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身。一张椭圆脸就带到了面前,石计胜伸出嘴巴重重的在她腮边亲了一下。

“你——!”柳震瑶勃然变色,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的将他一搡,咕咚一声,石计胜摔倒在角落里,“唉呀唉呀”的捂着腰眼叫唤着。

柳震瑶挺起腰板,拿起皮包,怒气冲冲地说:“真想不到你会这样!”说罢就要离席。

石计胜站起身,恼羞成怒地说:“好哇,好哇!我好心请你喝酒,不想你竟然……”

“有你这么请人喝酒的吗?”柳震瑶睁圆眼睛,怒视着他说。

“好好好!你的翅膀硬了,你走,你走吧!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

“你想要挟我?”柳震瑶说着,唰地拉开皮包,拿出一沓钱。想了想,又拿出一沓。“这是两千块钱!”说着,啪的拍到桌子上。“明天,我找会计拿单据!”

说罢,推开他,迈开步就走。

“请留步。”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刚才是一时失态……”

“你是什么居心,你自己清楚!”

石计胜摸了一下脸颊,摆摆手,说:“那好,你走吧!我就不信孙悟空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柳震瑶把脖颈一梗,辫子往后一甩,硬梆梆地扔下一句:“悉听尊便!”然后,昂然而去。

石计胜喘息片刻,整整衣襟,理了理头发,走出包间,来到收银台,气汹汹地对小姐说:“结账!”

小姐吟吟一笑:“先生,刚才那位小姐已经买过单了!”

石计胜冷冷一笑,大摇大摆走出大厅。当他回到服装厂门前叫门的时候,门卫刚刚钻进热乎乎的被窝,极其厌烦地问道:“谁呀!”

“我!”

门卫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以为柳震瑶又回来了,依然赖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说:“不是取走你的车子了吗?”

石计胜吼道:“连他妈的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门卫迷迷糊糊地以为龙晋生又来了,就尖起嗓门说:“你是谁呀?”

石计胜吼道:“我是厂长!”

门卫一听坏了!赶忙披衣而起,趿着鞋子跑出来打开大门:“哎呦,是厂长你呀!”

石计胜看着伸过来的那张献媚的老脸,咣咣抽了他两个大耳刮子,酒气醺醺地说:“叫了半天不开门,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我……”

“我我什么?要不你整天没事瞎转悠,有事了叫你又不开门!你是怎么搞的?从明天开始,这里不需要你了!”石计胜恶狠狠地说完,钻进车里,砰的关上车门。嗡的一声,车子冲到楼前。石计胜钻出车子,气昂昂地走上月台。

史菲菲听到敲门声,看了看表,正好是龙晋生要来的时间,心中欢喜道:“这小冤家终于还是来了!”就噔噔跑下楼来。一看,是石计胜,扭头,又往上跑。

石计胜见状嘿嘿一笑:“真他妈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我正好来个堤外损失堤内补!”笑罢,三步两步蹿上楼去,一进门就将史菲菲抱了起来。

“敢情是你这个醉鬼呀!”史菲菲踢蹬着双脚,将身子瘫倒在他怀里,哏哏哏荡笑起来。

梁啸尘走进枣葛针栅栏,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情感,开始进入另一个角色。吃罢饭,把这段情况跟父亲、母亲、大哥说了一回,又把震瑶订回合同的事说了一遍,话题又转到了联营上。梁老耿对联营的事,还是有点想不通。联营后对于发展有好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那样厂长将由震瑶来当,他一个当公公的,就要听从儿媳妇的指挥,他觉得这面子上下不来。再说,还有清丽,铁芳她们。他知道清丽这个人猴精猴精的,又十分尖酸刻薄,他不知道能不能和她们和得来。他同意孝民和她们一块干。他想着自己仍然干老本行,赚多赚少没人管,乐得自在。他也不想上城里去。那样,他将失去自由。何如现在这样,前晌赶集回来,后晌没事就和几个老哥们一起搓麻将。输赢不论,图得就是个痛快。他把这个想法跟老伴说了,老伴却不赞成他的主张。她说孩子们愿意联,那就是联起来好。啸尘成天在外面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你一个老封建脑瓜子,听儿媳妇的有嘛不光彩的!那又不是外人。震瑶这闺女能干,那是咱梁家门里的福气。人家不挑不拣的,过门后就住在那破屋子里,一句怨言也没有。你不想着跟孩子们一堆多赚钱吧,倒想着拉他们的后腿,你离了孝民能行呀?你忘了一个人出摊跑福的事情了吗?你不想往城里去,可以先在村里住着。等他们把城里折腾好了,我还想着去城里享几天清福呢!这破梁家镇有啥念想的?梁老耿说,人说叶落归根,不想老了老了反要搬到城里去住。老伴说这不还不到那一步吗?真到了,人家还不可喜你这脏老头子呢!梁老耿说,他不可喜我,我正好离他们远点。老伴道,孩子们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吗?哪有你这样的,拖着不走,打着反要倒退?

一连几天,梁老耿闷闷不乐。他是舍不得生活了几十年的这村镇、这庄院呀!

孝民知道父亲的心思。几十年相依为命,他太了解父亲了!起初,他答应啸尘只是碍着面子,并没往深里想。到家中和妻子一合计,没想到她和啸尘、震瑶他们想的是一个理。妻子说你本事小,跟震瑶她们合在一块,沾光的还不是你?过两年孩子大了,我也跟着你们干点事。也搬进城里风光几天!下辈子咱就成了城里的人了!这是好事呀!你该帮着啸尘劝劝爹爹才是!

孝民毕竟脑子转弯快,经她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梁老耿见他也劝自己,就知道自己成了光杆司令了。细一想,他们说的全占理。跟几个老兄弟牌桌上一说,他们说,那是你的福气!俺们光等着进城里,可惜没有那么能干的儿媳妇!梁老耿说,那我要想你们了怎么着?老兄弟们说,想了你就回来呀!又没有隔着山隔着海的!这么几十里路程,骑上车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话虽这么说,梁老耿还是舍不得这处庄院,这个镇里的老兄弟们。赶集回来,就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他想着要在梁家镇盖最好的房子!他要给林家门楼看看,我梁老耿靠自己挣钱,照样比你们过得还滋润!

梁啸尘知道父亲心里还结着疙瘩,他不愿意勉强老人。每次回来,都有意给他讲些外面的形势,一点一点消化他的故土情结。这回他告诉他,土地可以转包给别人,只要赚了钱,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还说宣传部想调他到那里工作,进城只是迟早的事。我们都进了城,丢下你们老俩,我们心里也不安的。你对城里生活会逐渐适应,怎么城里也比农村强。

梁老耿说,我不是想不开,就是离不了这个家呀!几十年啦,在这个院里……说着,眼窝里开始溢出两行混浊的眼泪。梁啸尘说,是得有个过程,咱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你可以再慢慢琢磨琢磨。

梁老耿说,我早琢磨透了,联营是好事,我还能不想着多赚钱呀!只是……你过事后一直住着这破房子,我心里一直觉得挺不好受,总感觉欠着震瑶点什么。我原来打算今年了秋翻盖房子,要是这样,干脆上城里盖门市部得了。家里就先这么欠着。母亲说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震瑶嘴里不说,心里怕也有想法……啸尘说,她没那么多事的!咱又不是有钱不花?母亲说震瑶这孩子挺通情达理的,又泼辣又能干。现在想起来,没娶那狮子楼的闺女也对;要真娶过来,咱这破屋子破炕的,怎么着打发人家呀?一句话,说得梁啸尘直了眼,呆呆地盯着墙壁。

梁老耿佝偻着腰在桌边抽烟。母亲说等震瑶回来了,咱再慢慢地商量着来。家和万事兴。谁也不要包屈才是的。啸尘又回过神来,说,爹和大哥再好好合计合计,想通了再联也不迟。进城更是以后的事。

送走大哥,梁啸尘回到房中,收拾了一下房间,脱掉中山服,打开台灯,从提包里面拿出报纸、画刊,将报纸舒展开来,把画报看了一回,笑了笑,推到一旁。又拿出笔记本铺开纸,然后,点上一支香烟。

烟雾中,一张女人的脸浮现出来。他挥了挥手,烟雾散去,那张脸却越发清晰起来。燕子,都是我,我对不起你呀,燕子!

他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着。忽然,他想起什么,从墙边提包里翻出那条被他剪破的手帕,禁不得泪如泉涌。

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毫无疑问,她还保存着那份情感,她仍然孑然一身。她肯定在期盼着和我破镜重圆。我们都在西城工作,如果我愿意,留下来不成问题。我们要是结合了,肯定是全世界最般配、最幸福的一对。这时,另一张女人的面孔挤了进来,震瑶!我怎么忍心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好人啊!

香烟燃住了他的手指,他将手帕叠了起来,装进了提包。

工作吧,周剑章说得对,怎么着也是事业第一。他重新燃起一支香烟,命令自己立刻进入阵地。

霎时,采访时的情形浮上脑海。梨农一张一张红褐色的脸膛,在他眼前转来转去,一双又一双渴望的眼睛,在向他诉说着滚烫的话语……他想象着梨农发展的远景,梳理着他们的心思,汇总着他们的意见,结合县委发展鸭梨生产,提高鸭梨价值的精神,渐渐的,脑子里有了思路。他拧开笔帽,在稿纸上列出提纲,又修改了一回,开始投入到文章中去。

母亲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把一壶水放到桌上。看他忙着,又悄悄退了出去。

梁啸尘写完导语,思路畅通了,爬在案头,唰唰唰笔走龙蛇。

夜深了,母亲又走了进来,坐在炕沿上问:“怎么震瑶还不回来呀?”

梁啸尘停下笔,想了想说:“可能正跟厂长交涉的吧!你放心,睡去吧?”

母亲说:“你爹的思想慢慢就想通了,你不要担心。”

梁啸尘说:“娘,我懂得爹的心思,抽空再劝劝他。没事的,你睡去吧。”

母亲说:“这么远的路,要不你去接接她?”

梁啸尘说:“没事儿,她又没带多少钱。秋庄稼又收了,不会出问题的。”

“我这心里不踏实,你们两个都这么忙……”

梁啸尘只好收回思路,说:“好吧,我接接她去。”说罢,拿起手电筒,往外走去。母亲拿起他的上衣,撵出来:“你披上衣服。”梁啸尘接了,穿在身上,又告诉母亲放宽心。然后,就走到街上来。

大街上静悄悄、冷飕飕的,梁啸尘不禁打了个寒噤,将扣子扣好,朝镇外走。

看来父亲的思想并没全通。是啊,故土难离呵!当年自己当兵走时,还不是扒着车窗流了一路眼泪!农民,只有当他们看到发展能给他们带来切身利益时,才会迈动前进的脚步的。他想到这里,更加深切地感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虽不能直接参加经济建设,但我可以通过自己的笔,帮助父亲一样的农民解开思想疙瘩,帮助震瑶她们搞好经营,这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呵!他感到肩头有些沉甸甸的了。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黑影由远而近。梁啸尘打开手电筒一照,正是震瑶。他叫了一声,震瑶跳下车来,说:“接我来啦?”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两人朝家走着。梁啸尘问厂里怎么说。柳震瑶火气就又上来了,大声说:“姓石的不是好玩意儿!想沾我的便宜!”

“不是给他提出回扣来了吗?”

“那个混蛋要的不是钱!”

两个人说着走进家门。梁啸尘将栅栏关好,小声嘱咐她,母亲刚刚睡下,有话到屋里慢慢再说。说着打了一盆水,端进屋中。又来到母亲房前,说了一声震瑶回来了。然后,来到西套间,在盆中掺进半壶热水,说:“先洗洗吧,我也是刚刚回来。”

柳震瑶脱掉西装,却没有脱鞋,而是将石计胜非礼的事说了一遍。梁啸尘愤慨道:“这个混蛋!赶明儿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柳震瑶说:“看你,他又没有沾了什么便宜去!”

梁啸尘待她洗漱完毕,犹气不平地说:“我们自己干,不用他个兔崽子!求人不如求自己!”

“我也是这么想的!”柳震瑶边铺着被褥边回头说。“明天,我就去找会计要单据!把前面的帐给他结清!全部按市场价格,一分便宜也不沾他的!”

梁啸尘说:“我跟你一块去!他不老实就揍他一顿!”

睡下以后,啸尘又把这段情况给她说了一遍。震瑶说:“能留就留在西城。干出点名堂来给他们看看!”

梁啸尘说:“现在,道路算是打通了。爹也基本上同意了联营的事。咱们都得更加一把劲儿!”柳震瑶说:“那你就好好干吧!”

梁啸尘说:“我是得好好干。争取早日干出个名堂来!”说着,就往震瑶被窝里钻。刚一撩开被窝,猛的想起家燕,就又停在那里。

震瑶不明就里,拉了他一把,说:“你犹豫什么?”

“我是想,你这么累了……”

“你是想起家燕来了吧?”

“哪能呢……”梁啸尘说着就拥抱住了她。

“那你还等着干什么?”柳震瑶说着关掉了台灯。

黑暗中,梁啸尘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面孔。不觉兴致全无,她正在那里受苦呢!我却要在这里作乐。不由萎缩了,爬回自己的被窝。

“神经病!”期待着的柳震瑶忿忿地骂了一句,裹紧被窝,闭上眼睛睡觉。

石计胜一怒之下,发泄了对门卫的积怨,将他开回老家看孩子去了。史菲菲见缝插针,从“黄绒被”里为父亲讨得了看门的差事,把个史罗锅乐得屁颠屁颠的。史菲菲嘱咐他,除了早上开门,晚上锁门,查看一下出门证之外,其余诸事一律不要多贪多问。没事可以侍弄侍弄院里那些花草。史罗锅小门小户出身,安分守己惯了的,靠女儿谋得这样一个清闲安逸的差事,自是十分忠于职守。心下虽说对一些职工藏藏掖掖的走出大门老大不满,但有女儿的嘱咐牢记在心,也就权当没有看见,更加乐得清闲。一段时间下来,反倒使得全厂上下没有一人不说史罗锅好。

史菲菲将老父亲安置好,就跟着刘科长一道,按着石厂长的吩咐,去丰山、张家口、太原一线签定衬衫供销合同。刘科长知道现在这是震瑶她们销货的范围,也晓得石厂长的司马昭之心。他实在不忍心这样做。从旅馆里出来磨磨蹭蹭不愿意往前走。史菲菲将眼睛一瞪,道,知道吗,这就是竞争!竞争就是你死我活的。要不怎么能说商场如战场呢!刘科长想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别鸡巴屎壳螂跳进牛槽里,充大料豆子了!你要不是和石厂长,还有那个小白脸勾勾搭搭的,副科长这把交椅还轮得到你坐?但他不想多事,就说,可是我们也要考虑经济效益啊!要真按石厂长说的,价格定那么低,可就赚不了多少钱喽!史菲菲说咱们是以多取胜,又不是不挣钱?眼看着个体户把咱们的地盘都快抢光了,你就不着急?再说,那柳震瑶不跟你出来那一遭,她哪里能知道咱们的联络图呢?刘科长心里说,她那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呀!史菲菲见他不说话又道,她抢咱的地盘,咱就抄她的后路。兴她不仁,就兴咱不义。这叫以牙还牙!真想不到你搞了这么多年供销,还是这么个菩萨心肠。你是不是和那姓柳的有一腿啊?说着,乜斜了眼睛瞧着他。刘科长斜了一眼阳光里她油漆的白唧唧的脸蛋,说,人家震瑶可是个正派姑娘!史菲菲说她正派个球!她凭什么从咱厂里白拉布?要不是石厂长支持她,她还能蹦达起来?哼,明话不用细讲,我看姓柳的跟石厂长……说到这里,心里不觉泛上一股醋意。想那石厂长,不知道玩过多少大姑娘呢!更觉不平。

这时,走到一家服装商场的门前,刘科长就停住脚步说:“你可不要瞎说。震瑶那人我清楚……”史菲菲就停下来,紧盯着他问:“你是怎么清楚的?是不是跟她……?”刘科长一甩袖子,变色道:“岂有此理!我是那种人吗?”史菲菲笑道:“世界上哪有不偷油的老鼠?一男一女,两个大活人,出门在外,住在一起……”刘科长双手一摊说:“你这人真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不要以你那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说罢,气咻咻地向门里走去。

史菲菲遭了抢白,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哼!小人?回去之后,我就让你领教领教我这小人的厉害!姑奶奶不把你整出屎来,我就不姓史!

出差归来,史菲菲少不得在石计胜面前狠狠奏了刘科长一本,说要不是我在前头猛打猛冲,这回根本就完不成任务。又把刘科长如何袒护柳震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末了提出不去公关部了,干脆将刘科长取而代之算了。石计胜老谋深算地安慰她说,只要能把柳震瑶挤垮就行。刘科长在厂里是老资格,在外面有些老关系,销售科还离不了他。说着就变换出另一种声音说,你这次为咱厂立了一大功,下来我就召开厂长办公会。将设立公关部的事提上议程。你就干公关部主任吧!那样,咱就……嘿嘿嘿……

史菲菲见此情景就站了起来,知道他想干什么,说:“公关就公关,这回你可得说话算数?”

石计胜偏着脑袋:“我哪回说话不算数呀?”说完就往她身上凑,在她身上抓摸起来。

史菲菲让他抱了一会儿,推开他说:“今天不行,今天我那个了。”说罢,抽身便走。

史菲菲虽说没有告倒刘科长,升了主任,以后就和姓刘的平起平坐了,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也就暂且按下对刘科长的一肚皮不满,心想找机会再挤兑他不迟。

从厂长室出来,史菲菲一眼瞥见了从楼上下来的龙晋生。看他一脸怒容,心下就有些发毛。转尔一想,我怕他何来?姑奶奶可不是求你写演讲报告那会儿了!再说,我已经在你老爸老妈那里做了铺垫,通行证都快拿到手了,还怕你不乖乖就范?否则……想到这里,就作了笑脸,迎着他。

龙晋生第二天回家少不得受了一场审讯。龙玖望问他事先为什么不打招呼,尚晓芬说你弄得我们当家长的非常被动。我们这种人家,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跟那服装厂的什么向主任的外甥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龙晋生被爸爸妈妈劈头盖脸的一顿猛训,开始有点晕头转向的,后来渐渐听明白了缘由,肚皮就气得一鼓一鼓的。他真想不到这个史菲菲竟敢打上门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脚跟一跺,转身要走,被尚晓芬叫住了:“你要去干什么?”

“我找她去!”

“你先跟我们把事情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一个破工人而已……”

“破工人怎么啦?当初你找她的时候她还不是个破工人?”

上班时间到了,龙玖望夹起皮包,对儿子说:“先别急着走,跟你妈妈好好把事情说说,免得下来再搞得我们手足无措的。我看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嘛!”说罢,又转向晓芬,说,“先听听儿子的嘛!别着急。这种事往往越急越乱。”

龙玖望说完,出门上班去了。

客厅里母子相对。尚晓芬阴沉着个脸,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你表了态,我们才好步调一致嘛!”

龙晋生咕哝着:“表什么态呀,你们根本就是小题大做。”

“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不过是一般工作关系,啥事也没有……”

“啥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人家大过节的不回家,找到咱门上来?怎么她不找到别人家去?”

“嗨,你还不知道她这种农村女孩?只要有一点缝,千方百计也要往里挤……”

“那是因为你有缝!没缝她怎么挤得进来?”

龙晋生双手一摊:真是没有什么!我在服装厂搞竞争上岗的时候,看她是个人材,就帮助过她。谁想她顺着枝儿就爬上来了,老想粘和住我,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尚晓芬满腹怀疑地审视着儿子,有点不相信地问:真是这么简单?

龙晋生推了推眼镜,告诉她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嘛!还能有什么复杂的?

尚晓芬喘了口气,开始把心往肚里放,说:“不复杂就好。现在的女孩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你得提防着点儿。可千万不能弄出什么花哨事来。咱们这种人家,可丢不起那种人。”

龙晋生说:“真的没什么。我抽时间给她说一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你们也不要见风就是雨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嘛!”

从家中出来,龙晋生就直奔了服装厂,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不见史菲菲的身影,只好悻悻而去。过了些天又去,却赶上门卫刚刚吃了耳光,耷拉着脸象个皱鼻子相官,给了他个铁将军把门,任怎么说,只是那一句话,“上班时间不准找人!”把个龙晋生气得咣咣踹了两脚铁栅栏,才算罢休。他气哼哼地返回单位,等着史菲菲来找他。谁知史菲菲偏偏出差去了,叫龙晋生等了个空。好哇,吊我的胃口啊!龙晋生在心中骂着。这又如同为他火上烧油,回到家中也是闷闷不乐的,匆匆吃罢饭拔屁股就走。越发把爸妈绕进了云里雾中。尚晓芬几次欲问,都被龙玖望用目光制止住了。好在史菲菲没有再来,一家人也就暂时相安无事了。

杨昭明看他这段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想着关心关心他。真要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什么问题,他也不好跟龙玖望交代。可是龙晋生总说没事没事的,他也就只好讪讪地作罢。

过了几日,龙晋生寻个空闲,又来到服装厂,门卫却换了个老罗锅。他们不认识,老罗锅只管往花草上喷水,倒也不阻拦他。龙晋生也就不理他,管自往里走。却又是寻个不着。想到销售科问问,又担心人家问他和史菲菲是什么关系,找她干什么?就又转了回来。他想问问老罗锅,又考虑他刚来,没准不认识史菲菲。就作罢。心想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要跟你算这一笔账!

今天,他在单位打了个卯,瞅空溜了出来,又来到服装厂,从销售科门口走过时,往里晃了一眼,见有刘科长坐在那里,估计史菲菲在厂里。就匆匆走过,寻上楼去,却又扑了个空。刚刚下楼,就瞧见了那冤家从楼道里走了过来。看那样子还他妈挺得意!龙晋生的脸一下子拉得更长了,冷冷地等在那里。

史菲菲吟吟一笑:“哟,今天是哪边出太阳了?”

龙晋生恶狠狠地径直道:“少罗嗦!上楼去说!”

“你有什么事吗?我这会儿还忙着呢!”史菲菲偏不着急。心想,你也有找我的时候哇!想我等你等得望眼欲穿,这会儿,也让你尝尝等我的滋味吧!

“没事我找你干什么?”龙晋生依然阴沉沉的,从镜片后面瞪着她。

史菲菲说:“你小声点好不好?我爹在院里呢!”说着,看了看西墙下摆弄花草的父亲。

“你爹?”龙晋生有点诧异地鄙夷地说。“他怎么上这儿来啦?”

史菲菲睁圆了眼睛:“他怎么就不能上这儿来呢?不是有你这个好女婿吗?”见他着急欲上楼,又说,“等我下班吧。”

龙晋生打断了她:“不行,必须现在谈。”

史菲菲只好将他领到楼上。龙晋生一进门,就嘭的关上了门。史菲菲惊讶道:“你想干什么?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龙晋生推搡着她:“你给我坐下!”

史菲菲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嘛!这么推来推去的!”

“我问你,你到我家去干什么?”他逼到她面前。

“去看看你老子呀!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史菲菲拿腔拿调地说罢,扭着腰肢,别过脸去。

“你都给他们说什么啦?”龙晋生转到她面前。

“怎么,害怕啦?害怕你当初可别做呀!”

“我做什么了?我告诉你,事情可是两厢情愿的。我也没有亏待你。咱们好说好散,你以后也不准再到我家中去!”

“好说好散?”史菲菲站了起来,语发连珠。“你说得倒轻巧!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我说过了,去把他做掉!”

“哼,没门儿!”

“你?!”龙晋生抓住她胳膊,狠狠地摇晃着,咬牙切齿地又迸出一句,“我真想他妈掐死你!”

“好啊,掐死吧!让人家看看你龙大公子的手段。你掐啊,掐啊!我正活得不耐烦了呢!”她说着挺起胸脯,伸过脖颈。龙晋生看着她细腻白嫩的脖颈,想着昔日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它上面印上的热吻,两条胳膊颤抖着,抬起来又放下去,胸膛里不住地往外喷着粗气。

史菲菲看他这样子,抬头仰脸地在室内踱着,挑衅着:“谅你也不敢!掐死我也得埋到你们龙家祖坟里去!”

龙晋生气昂昂地坐到床沿:“你说吧,要多少钱?”

“什么?钱?嗨呀呀,龙大公子,你们那样的人家,就知道拿钱来堵我们小老百姓的嘴呀?告诉你,姑奶奶要的可不是钱!”

“那你要什么?”他又站了起来。

“要什么?你应该清楚,还用问我!”

“那不行。”

“龙晋生,你看着行不行。”史菲菲说完,扭着屁股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他盯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问。

史菲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嘿嘿,为什么?这会儿还问为什么?你也太马后炮了吧?你当初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就不问问为什么?做了好事想赖账,告诉你,——没门!”说到这里,她当的拍了一下桌子。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姑奶奶我今年走运,我想要什么,统统都得到了。这不你瞅着呢,我父亲已经调来了。不出三天,本小姐就荣升为公关部主任,响当当的正科级。接下来我还要竞争副厂长。怎么样,姑奶奶还对得起你这个小干事吧?嗯?”

两道目光,两把刀子般的戳了过来。龙晋生皱了皱眉,说:“好好好,好男不跟女斗。算你行,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走……”

“好啊,龙干事,你走吧,只怕你前脚走出这个门,后脚你家里就又要冒烟了!”

“你想干什么?”他又停在那里,背对着她,扭了扭脸。

“我想干什么?”史菲菲转到他面前,“我想把你干的好事统统告诉龙大县长!我想让你在滨河县身败名裂,我想杀——了——你!”最后三个字,是从史菲菲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般寒气逼了过来。龙晋生周身一颤:“你……你敢?”

“龙晋生,你看姑奶奶我敢不敢?”史菲菲说着就要扑上来了。

“你,你千万不要乱来……”龙晋生伸出胳膊挡着,向门边退去。

“乱来,我横竖是破罐子破摔了!跟你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龙晋生晃着双手虚挡着:“别别,别,咱们可以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他颤颤瑟瑟地退到屋门,拉开门锁,逃一样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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