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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阿黑小史

《阿黑小史》序

若把心沉静下来,则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的作旁观人,于是所见到的便与自己离得渐远,与自己分离,仿佛便有希望近于所谓艺术了。这不过是我自己所觉到的吧。其实我是无从把我自己来符合一种已具的艺术典型的,可证明的是有些人以为我文法不通俗。

这一本小小册子,便是我纯用客观写成,而觉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则似乎更拙更怪,不过我却正想在这单纯中将我的风格一转,索性到我自己的一条路上去。其不及大家名家善于用美丽漂亮生字长句,也许可以藉此分别出我只是一个乡巴老吧。我原本是不必在乡巴老的名称下加以否认的。思想与行为与衣服,仿佛全都不免与时髦违悖,这缺陷,是虽明白也只有尽其缺陷过去,并不图设法补救,如今且有意来作乡巴老了。

或者还有人,厌倦了热闹城市,厌倦了眼泪与血,厌倦了体面绅士的古典主义,厌倦了假扮志士的革命文学,这样人,可以读我这本书,能得到一点趣味。我心想这样人大致总还有。

十七年十月末序于上海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当全国中心,有人不惮远,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雾特别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个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说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油坊,以及一群我将提到的人物。

先说油坊。油坊是比人还古雅的,虽然这里的人也还学不到扯谎的事。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楼,用四方石头筑成,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上,善于打岩的人,一岩打过去,便可以打到圆坳油坊的旁边,原来这乡村,并不大。圆坳的油坊,从大坳方面望来,望这油坊屋顶与屋边,仿佛这东西是比楼还更古。其实油坊是新生后辈。楼是百年古物,油坊不过一半而已。

虽说这地方是平静,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扰了一次,加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油坊是本村关隘这话不错的,地方不忘记散兵的好处,增加了小心谨慎,练起保卫团有五年了,油坊的墙原本也是石头筑成,墙上打了眼,可以打枪,预备来了不好风声时保卫团就来此放枪放炮。实际上是等于零,地方不当冲不会有匪,地方不富,兵不来。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虽然油坊忙,忙到不开交,从各处送来的桐子,还是源源不绝,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坪简直是小山。

来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见到油坊主人,见到这个身上穿了满是油污邋塌衣衫的汉子,同到他的帮手,忙到过斛上簿子,忙到吸烟,忙到说话,又忙到对年青女人亲热,谈养猪养鸡的事体,看来真是担心到他一到晚就会生病发烧。如果如此忙下去,则这汉子每日吃饭睡觉有不有时间,也仿佛成了问题。然而成天这汉子还是忙。大概天生一个地方一个时间,有些人精力就特别可惊起来,比如另一地方另一种人的懒惰一样,所以关心到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过笑笑,随即就离了主人身边,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我们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我们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对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内部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钢石磨盘,盘磨是两个,一大一小,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卧,经碾盘来回的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来处置,是两个年青人的事。他们是同在这屋里许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样,上衣不穿,赤露了双膊。他们把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在空气中摆动,这样那样的非常灵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方布包裹好,双手举起放到一个锅里去,这个锅,于时则正沸腾着一锅热水。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桐末便在锅中上蒸,上面还有大的木盖。桐末在锅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两个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快快用大铁钳将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铲铲取这原料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分量在习惯下已不会相差很远,大小则有铁箍在。包好了,用脚踹,用大的木棰敲打,把这东西捶扁了,于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较微暗的情形中,凭了一部分屋顶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纵横的罗列,铁的皮与铁的钉,发着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说的处罚罪人的“人榨”的威严。当一些包以草束以铁,业已成饼的东西,按了一种秩序放到架上以后,打油人,赤着膊,腰边围了小豹之类的兽皮,挽着小小的发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进榨的空处去,便手扶了那根长长的悬空的槌,唱着简单而悠长的歌,訇的撒了手,尽油槌打了过去。

反复着,继续着,油槌声音随着悠长歌声,荡漾到远处去。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磨盘,在三条黄牯牛的缓步下转动,一面是熊熊的发着哮吼的火与沸腾的蒸汽弥满的水,一面便是这长约三丈的一段圆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摇荡;于是那从各处远近村庄人家送来的小粒的桐子,便在这样行为下,变成稠粘的,黄色的,半透明的流黄,流进地下的油糟了。

油坊中,正如一个生物,嚣杂纷乱,与伟大的谐调,使人认识这个整个的责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从主人到赶牛小子,一共数目在二十以上,这二十余人在一个屋中,各因了职务的不同作着各样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运用着各不相同的体力,又交换着谈话,表示事情的暇裕,这是一群还是一个,也仿佛不是用简单文字所能解释清楚。

但是,若我们离开这油坊一里两里,我们所能知道这油坊是活的,是有着人一样的生命,而继续反复制作一种有用的事物的,将从什么地方来认识?一离远,我们就不能看到那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势奇怪的房子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怪屋里是不是有三条牯牛拖了那大石碾盘打转。也不知灶中的火还发吼没有。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是这样,我们只有一个办法,说是听那打油人唱歌,以及跟了歌声起落仿佛作歌声的拍的宏壮的声音。从这歌声,与油棰的打击的大声上,我们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来了。这歌声与打油声,有时五里以外还可以听到,是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能给人静穆与和平,就是这声音。从这声音可以使人明白严冬的过去,一个新的年份的开始,因为打油是从二月开始。且可以知道这地方的平安无警,人人安居乐业,因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简单的,疏略的介绍过读者了。与这油坊有关系的,还有几个人。

要说的人,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们已经在每日报纸上,把一切于历史上有意义的阔人要人脸貌,生活,思想,行为,看厌了。对于这类人永远感生兴趣的,他不妨去作小官,设法同这些人接近。所以我说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欢喜,生活平凡,行为庸碌,思想扁窄的乡下人。然而这类人,是在许多人生活中比起学问这东西一样疏远的。

领略了油坊,就再来领略一个打油人生活,也不为无意义——我就告你们一个打油的一切吧。

这些打油人,成天守着那一段悬空的长木,执行着类乎刽子手的职务,手干摇动着,脚步转换着,腰儿钩着扶了那油槌走来走去,他们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是出了油出了汗以外还出了什么。每天到了应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了打油棰,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一杯极浓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坝小木板凳上谈谈天,到了八点听到砦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醒来了,天还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时候了。

一个打油匠生活,不过如此如此罢了。不过照例是这职业为专门职业,所以工作所得,较之小乡村中其他事业也独多,四季中有一季作工便可以对付一年生活,故这类人在本乡中地位也等于绅士,似乎比考秀才教书还合算。

可是这类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团的鹰之类也渐渐的归林了,各处人家的炊烟已由白色变成紫色了,什么地方有妇人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着阿牛阿狗的小名回家吃饭了,这时圆坳的油坊停工了,从油坊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行步匆匆像逃难,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子在追赶。这被追赶的人踉踉跄跄的滑着跑着在极其熟习的下坡路上走着,那追的小子赶不上,就在后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点,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他回头转望那追赶他的人黑的轮廓,随走随大声的说:

“不,道谢了。明天来。五明,告诉你爹,我明天来。”

“那不成,今天是炖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块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块,再不然帮我留一点,明早我来吃。”

“那他要生气!”

“不会的。告你爹,我有点小事,要到西村张裁缝家去。”

说着这样话的这个四伯,人已走下圆坳了,再回头望声音所来处的五明,所望到的是仿佛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弃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为念着家中的女儿。这中年汉子,唯一的女儿阿黑,是有病发烧,躺在床不能起来,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是上半里路,已属于另外一个村庄了,所以走到家时已经是五筒丝烟的时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却不见灯光,这汉子心就有点紧。老老远,他就大声喊女儿的名字。他意思是或者女儿连起床点灯的气力也失掉了。不听到么,这汉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进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人,则这汉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剧的又忧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用手去开那栅栏门,关在院中的小猪,见有人来以为是喂料的阿黑来了,就群集到那边来。

他暂时就不开门,因为听到屋的左边有人行动的声音。

“阿黑,阿黑,是你吗?”

“爹,不是我。”

故意说不是她的阿黑,却跑过来到她爹的身边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东西,爹是见了阿黑又欢喜又有点埋怨的。

“怎么灯也不点,我喊你又不应?”

“饭已早煮好了。灯我忘记了。我不听见你喊我的声音,因为在后面园里去了。”

经过作父亲的用手摸过额角以后的阿黑,把门一开,先就跑进屋里去了,不久这小瓦屋中有了灯光。

又不久,在一盏小小的清油灯下,这中年父亲同女儿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晚饭了。

吃着饭,望到脸上还是发红的病态未尽的阿黑,父亲把饭吃过一碗也不再添。被父亲所系念的阿黑,是十七八岁的人了,知道父亲发痴的理由,就说:“一点儿病已全好了,这时人并不吃亏。”

“我要你规规矩矩睡睡,又不听我说。”

“我睡了半天,是因为到夜了天气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来看,就便到后园去砍竹子,砍来好让五明作箫。”

“我担心你不好,所以才赶忙回来。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那里就来。”

“爹你想吃狗肉我们明天自己炖一腿。”

“你那里会炖狗肉?”

“怎么不会?我可以问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脏一点,费神一点。爹你买来拿到油坊去,要烧火人帮烙好刮好,我必定会办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我好了,实在好了。”

“发烧要不得!”

“发烧吃一点狗肉,以火攻火,会好得快一点。”

乖巧的阿黑,并不怎样想狗肉吃,但见到父亲对于狗肉的倾心,所以说狗肉自己来炖的话。但不久,不必自己亲手,五明从油坊里却送了一大碗狗肉来了。被他爹说了一阵是怎不把四伯留下的五明,退思补过,所以赶忙拿了一大青花海碗红焖狗肉来。虽说是送狗肉来,来此还是垂涎另外一样东西,比四伯对狗肉似乎还感到可爱。五明为什么送狗肉一定要亲自来,如同做的大事一样,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让他坐,推了一个小板凳过去。

“我站站到也成。”

“坐,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阿黑姐,我听你的话,不要生气!”

于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边驯伏到像一只猫。坐在一张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灯光下的阿黑吃饭,看四伯喝酒挟狗肉吃,若说四伯的鼻子是为酒糟红,使人见了仿佛要醉,那么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为什么如此逗人爱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个孝子,可以上传。”

“我只听人说过孝女上传的故事,姐,你是传上的。”

“我是说你假,你以为你真是孝子吗?你爹不许你作许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过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骂,装得真俨然!”

“冤枉死我了,我装了些什么?”

四伯见五明被女儿逼急了,发着笑,动着那大的酒糟鼻,说阿黑应当让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小虽小,顶会扯谎。”

大约是五明这小子的确在阿黑面前扯过不少的谎,证据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虽一面嚷着冤枉了人,一面却对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饶。

“五明你对我把眼睛做什么鬼?我不明白。”说了就纵声笑。五明真急了,大声嚷。

“是,阿黑姐,你这时不明白,到后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听阿黑的话,她是顶爱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这汉子又对女儿说,“够了。”

“好,我不说了,不然有一个人眼中会又有猫儿尿。”

五明气突突的说:“是的,猫儿尿,有一个人有时也欢喜吃人家的猫儿尿!”

“那是情形太可怜了。”

“那这时就是可笑——”说着,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灯下哭,也好让人看见!”

走去的五明不做声,也不跑,却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过意不去,就跟到后面走。

“五明,回来,我不说了。回来坐坐,我有竹子,你帮我作箫。”

五明心有点动就更慢走了点。

“你不回来,那以后就……什么也完了。”

五明听到这话,不得不停了脚步了。他停顿在大路边,等候追赶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边,牵着这小子的手,往回走,这小子泪眼婆娑,仍然进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里对着四伯勉强作苦笑。

“坐!当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齿,不作声,四伯看了过意不去,帮五明的忙,说阿黑。

“阿黑,你就忘记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让五明点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强。”

“爹你袒护他。”

“怎么袒护他?你大点,应当让他一点才对。”

“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作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阿黑说五明不是老实人,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当真若是不老实人,阿黑这时也无资格打趣五明了。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虽然想不老实,又始终作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报仇方法,却想到明天的机会去了。其实他不知不觉用了他的可怜模样已报仇了,因为模样可怜使这打油人有与东家作亲家的意思,因了他的无用,阿黑对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声,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借口说怕院坝中猪包围的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门,出了大门却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还要在黑暗中亲一个嘴,算抵销适间被窘的账。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觉得阿黑是在发烧了。

“姐,干吗,手这么热?”

“我有病,发烧。”

“怎不吃药?”

“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你说的!你的全是一点儿,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药那怎么行。”

“今天早睡点,吃点姜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担心!”

“鬼,我不要你假装关切,我自己会比你明白点。”

包红帕子的人来了,来到阿黑家,为阿黑打鬼治病。

阿黑发烧的病更来到不儿戏了,一个月来发烧,脸庞儿红得像山茶花,终日只想喝凉水。天气渐热,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头子成天走三里路到万亩田去买杨梅。病是杨梅便能止渴。但杨梅对于阿黑的病也无大帮助。人发烧,一到午时就胡言乱语,什么神也许愿了,什么药也吃过了,如今是轮到请老巫师的最后一着了。把巫师从十里外的高坡塘赶来,时间是下午烧夜火的时候。来到门前的包红帕子的人,带了一个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着,老师傅站在阿黑家院坝中,把牛角放在嘴边,吹出了长长的悲哀而又高扬的声音,惊动了全村,也惊动了坐在油坊石碾横木玩着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师傅来,如今听出牛角声音,料到师傅进屋了,赶忙喝了一声,把向前的牛喝住,跑下了横木,迈过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这边山来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时老师傅已坐在坐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过去问师傅安。他喊这老师傅做干爹因为三年前就拜给这人作干儿子了。他蹲到门限上去玩弄老师傅的牛角。这是老师傅的法宝,用水牛角作成,颜色淡黄,全体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纹同鬼脸,用白银作哨,用银链悬挂,五明欢喜这东西,如欢喜阿黑一样。这时不能同阿黑亲嘴,所以就同牛角亲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了不洗,你爱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粘不得法宝的!”

“那里呢?干爹你嗅。”

那干爹就嗅五明的嘴,亲五明的颊,不消说,纵是刚才吃过大蒜,经这年高有德的人一亲,也把肮脏洗净了。

喝了蜜水的老师傅吃吸烟,五明就献小殷勤为吹灰。

那师傅,不同主人说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却同阿黑的爹说:

“四哥,五明这孩子将来真是一个好女婿。”

“当真呢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

“是呀!你瞧他!年纪小虽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边见到他爹,总说我这干儿子有屋里人了没有,这作父亲的总摇头,像我是同他在讲桐子生意,故意槁价手。哥,你……”

阿黑的爹见到老师傅把事情说到阿黑事情上来了,望一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不作声。

老师傅说:“五明,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下次对我好一点,我帮你找媳妇。”

“我不懂。”

“你不懂吧,说到真像。我看你样子是懂得比干爹还多!”

五明于是红脸了,分辩说:“干爹冤枉人。”

“我听说你会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谁学来?”

“也是冤枉。”

“我听萧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胆的事。”

“萧金呀,这人才坏,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谁也不瞒,有资格说别个么?”

“但是你到底作过坏事不?”

五明说:“听不懂你的话。”

说了这话的五明,红着脸,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来走到院坝中逐鸡去了。

老师傅对这小子笑,又对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点知道五明同阿黑的关系了。然而心中却不像城里作父亲的偏狭,他只忧愁的微笑。

小孩子,爱玩,天气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凉,不受惊,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两个人在一块,打打闹闹并不算大不了事体。人既在一块长大,懂了事,互相欢喜中意,非变成一个不行,作父亲的似乎也无取缔理由。

使人顽固是假的礼教与虚空的教育,这两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脑中有影响,所以这时逐鸡的五明,听到阿黑嚷口渴,故不怕笑话,即刻又从干爹身边跑过,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家的房是旧瓦房,一栋三开间,以堂屋作中心,则阿黑住的是右边一间。旧的房屋一切全旧了,楼板与地板,颜色全失了原有黄色,转成浅灰色,窗用铁条作一格,又用白纸糊木条作一格,又用木板门:平时大致把木门打开,放光进来。怕风则将糊纸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关门。如今却因为是阿黑发烧,虽按照病理,应避风避光,然而阿黑脾气坏,非把窗敞开不行,所以作父亲的也难于反对,还是照办了。

这房中开了窗子,地当西,放进来的是一缕带绿色的阳光。窗外的竹园,竹子被微风吹动,竹叶率率作响。真仿佛与病人阿黑成其调和的一幅画。带了绿色的一线阳光,这时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尘返着晶光跳舞,阿黑却伏在床上,把头转侧着。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与月季的花瓶,本来是五明送来摆在床边的,这时却见到这竹筒里多了一种蓝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几件木器,以及一些小钵小罐,床下一双花鞋。伏在床上的露着红色臂膀的阿黑,一头黑发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样感动得厉害,却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听出有人走进房了,也不把头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这壶里还有水!”

似乎仍然听得懂是五明的话,就抱了壶喝。

“不够。”

五明于是又为把墙壁上挂的大葫芦取下,倒出半壶水来,这水是五明小子尽的力,在两三里路上一个洞里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摇摇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又得了水又喝,喝过一阵,人却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烫到她额上时,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边的五明。

“姐!你好点了吧?”

“嗯。”

“你认识我么?”

阿黑不即答,仿佛来注意这床边人,但并不是昏到认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脸上找变处。

“五明,怎么瘦许多了?”

“那里,我肥多了,四伯才还说!”

“你瘦了。拿你手来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来放在嘴边。她又问五明,是不是烧得厉害。

“姐,你太吃亏了,我心中真难过。”

“鬼,谁要你难过?自己这几天玩些什么?告我刚才做了些什么?告我。”

“我坐到牛车上,赶牛推磨,听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师傅来了,所以赶忙来。”

“老师傅来了吗?难怪我似乎听到人说话,我烧得人糊涂极了。”

五明望这房中床架上,各庙各庵黄纸符咒贴了不少,心想纵老师傅来帮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语了。他想这发烧原由,或者倒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的原故,责任半多还是在自己,所以自己心中总非常不安,又不敢把这意思告阿黑的爹。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知识只许可他对于睡觉养小孩子心事憧憬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觉得老师傅也是空来,然而他还不曾作过做丈夫应作的事,纵作了也不算认真。

五明呆在阿黑面前许久,才说话。

“阿黑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呢?”

这反问,是在另一时节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话。那时五明正努过力,泄了气,不负责任压在阿黑身上,问阿黑,阿黑也如此这般反问他。同样的是怜惜,在彼却加了调谑,在此则成了幽怨,五明眼红了。

“干吗呢?”

五明见到阿黑注了意,又怕伤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说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点猫儿尿好了,不要当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强了,使我难过!”

“我使你难过!你是完全使我快活么?你说,什么时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力小,就第一样不够格。第二是……”

话被阿黑打断了,阿黑见五明真有了气,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压倒阿黑。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炉炭,一切气全消了,想起了阿黑这时是在病中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说什么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边,帮阿黑拿镜子让阿黑整理头发,因老师傅在外面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将了。

因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一个干爹口中说的话来了,他告与阿黑。他告她:“干爹说我是好女婿,但我只愿作这一家人的女婿。谁知道女婿是早作过了。”

“爹怎么说?”

“四伯笑。”

“你好好防备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这坏东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坏处。”

“我为什么坏?我又不偷东西。”

“你不偷东西,你却偷了……”

“说什么?”

“说你这鬼该打。”

于是阿黑当真就顺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轻轻的打,使五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轮着眼,也不生气,感着了新的饥饿,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这时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呜呜喇喇,五明却在里面同阿黑亲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师傅把红缎子法衣穿好,拿了宝刀和鸡子吹着牛角,口中又时时刻刻念咒,满屋各处搜鬼,五明就跟到这干爹各处走,因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个地方,老师傅回头向五明,要五明随便指一个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师傅样子一凶,眼一瞪,脚一顿,把鸡蛋对五明所指处掷去,于是俨然鬼就被打倒了,捉着了。鸡蛋一共是打了九个,五明只觉得好玩。

五明到后问干爹,到底鬼打了没有,那老骗子却非常正经说已打尽了鬼。

法事做完后,五明才回去,那干爹师傅因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亲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师傅在中,背法宝的徒弟在后,他们这样走到油坊去。在路上,这干爹又问五明,在本村里看中意了谁家姑娘,五明不答应,老师傅就说回头将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约有道法的老师傅,赶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个,却用牛角因此拈来了其他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发烧,只有增无减。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缠赶去,忌忌油,发发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会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无所知,捉鬼的又反请鬼指示另一种鬼的方向,糟蹋了鸡蛋,阿黑所以病就只好继续三十天了。

阿黑到后怎样病就有了起色呢?却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见五明,使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师傅的夸口本事,鬼当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复原了。

回到圆坝吃酒去的五明,还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来看阿黑。时间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后已有纺织娘纺车,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坝中石碌碡上,为小猪搔痒。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浆洗的花布衣,样子十分美,五明一见几乎不认识,以为阿黑是作过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头望五明,见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袜青鞋,知道他是才从桐木寨吃酒回来,就笑说:“五明,你是作新郎来了。”

这话说错了,五明听的倒是“来此作新郎”不是“作过新郎来”,他忙跑过去,站到阿黑身边。他想到阿黑的话要笑,忘了问阿黑是什么时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并排坐到阿黑身边了。他觉阿黑这时可以喊作阿白,因为人病了一个月,把脸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脸,清瘦得很,不知应当如何怜爱这个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声。

在平时,五明常说到阿黑是观音,却是说了也无多大意义,只不过是想赞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来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愿而已,此时五明才真觉得阿黑是观音!那么慈悲,那么清雅,那么温柔,想象观音为人决不会比这个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远隔,五明觉得为人幸福像做皇帝了。

到了七月间,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头,成黄色,各处忙打谷子了。

这时油坊歇憩了,代替了油坊打油声音的是各处田中打禾的声音。用一二百铜钱,同到老酸菜与臭牛肉雇来的每个打禾人,一天亮起来到了田中,腰边的镰刀像小锯子,下田后,把腰一钩,齐人高的禾苗,在风快的行动中,全只剩下一小桩,禾的束全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后面,推着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举起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边沿上痛击,于是已成熟的谷颗便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已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束,显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大树下,远看便像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到那晚熟的山谷中黍类薯类。地方没有人作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须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山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五明的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枝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呆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是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纸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爬草,不拘在什么地方,远虽远,她听得出五明笛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一会事。大约是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脸,五明唱歌唱到——

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

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黑骂他的理由。一面骂是骂,一面要作的还是积习不改,无怪乎阿黑一见面就先骂“五明坏鬼”作为“预支数”了。

五明又怪又坏,心肝肉圆子的把阿黑哄着引到幽僻一点稻草堆下去,且别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这小屋中为阿黑解衣纽绊同裤带子,又谄媚又温柔同阿黑作那顶精巧的体操。有时因为要挽留阿黑,就设法把阿黑衣服藏到稻草堆的顶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气样子时不退。

阿黑人虽年纪比五明大,知道“伤食”那类名词,知道秋天来了,天气冷,“着凉”也是应当小心注意,可是就因为五明是“坏鬼”脾气坏,心坏,嗜好的养成虽日子不多也是无可救药。纵有时阿黑一面说着“不行”“不行”的话,到头仍然还是投降,已经也是有过极多例了。

天气是当真一天一天冷下来了,中秋快到,纵成天是大太阳挂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气侵人,非衣夹袄不可了。在这样的天气下,阿黑还一听到五明笛子就赶过去,这要说是五明罪过也似乎说不出!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这一天都应当用鸡用肉用高粱酒为神做生。五明的干爹,那个头缠红帕子作长毛装扮的老师傅,被本地当事人请来帮山神献寿谢神祝福,一来就住到亲家油坊里。来到油坊的老师傅,同油坊老板挨着烟管吃烟,坐到那碾子的横轴上谈话,问老板的一切财运,打油匠阿黑的爹也来了。

打油匠是听到油坊中一个长工说是老师傅已来,所以放下了纸牌跑来看老师傅的。见了面,话是这样谈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师傅,到秋天来,你财运好!”

“我财运也好,别的运气也好,妈个东西,上前天,到黄砦上做法事,半夜里主人说请师傅打牌玩,就架场动手。到后作师傅的又作了宝官庄家,一连几轮庄,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饷。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还倒贴。钱输够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着了?”

“亲家,老庚,你那个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当。”油坊老板说,喊老师傅做亲家又喊老庚,因为他们又是同年。

师傅说:“当可不上。运气坏是无办法。这一年运像都不大好。”

师傅说到运气不好,就用力吸烟,若果烟气能像运气一样,用口可以吸进放出,那这位老师傅一准赢到不亦乐乎了。

他吸着烟,仰望着油坊窗顶,那窗顶上有一只蝙蝠倒挂在一条椽皮上。

“亲家,这东西会作怪,上了年纪就会成精。”

“什么东西?”老板因为同样抬头却见到两条烟尘的带子。

“我说檐老鼠,你瞧,真像个妖。”

“成了妖就请亲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只能同神讲生意,不能同妖论本事!”

“我不信这东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师傅说,记起了一个他也并不曾亲眼见到的故事,说:“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层,上面有斗篷大的檐老鼠,能做人说话,又能叫风唤雨,是得了天书成形的东西,幸好是它修炼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为证明妖精存在起见,老师傅不惜在两个朋友面前说出丢脸的话,他说他有时还得为妖精作揖,因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样,不把他当成副爷款待可不行的。他又说怎么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东西,又说怎么同妖精讲和的方法。总之这老东西在亲家面前就是一个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个老师傅!其实,他做着捉鬼降妖的事实已有二三十年,却没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领的,同他赌博,把他打斤斗唱神歌得来的几个钱全数掏去。他同生人说打鬼的法术如何大,同亲家老朋友又说妖是如何凶,可是说的全是鬼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术究竟比赌术精明多少。

这个人,实在可以说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师势利习气,唱神歌跳舞磕头全非常认真,又不贪财,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当真有鬼有妖,花了钱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与他的赌术那样高明一点,真是难说的事!

谈到鬼,谈到妖,老师傅记起上几月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问打油匠女儿近来身体怎样。

打油匠说:“近来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气交了秋,还发了点胖。”

关于肥瘦,渊博多闻的老师傅,又举出若干例子,来说明鬼打去以后病人发胖的理由,且同时不嫌矛盾,又说是有些人被鬼缠身反而发胖,颜色充实。

那老板听到这两种不同的话,就打老师傅的趣,说:“亲家,那莫非这时阿黑丫头还是有鬼缠到身上!”

老师傅似乎承认这话,点着头笑。老师傅笑着,接过打油匠递来的烟管,吸着烟,五明同阿黑来了。阿黑站到门边,不进来,五明就走到老师傅面前去喊干爹,又回头喊四伯。

打油人说:“五明,你有什么得意处,这样笑。”

“四伯,人笑不好么?”

“我记到你小时爱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会哭了,只淘气。”作父亲的说了这样话,五明就想走。

“走那儿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面等我,她不肯进来。”

“阿黑丫头,来哎!”老板一面喊一面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到去。

五明的爹站到门外四望,四望望不到阿黑。一个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隐藏,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后面去。

“姐,你躲到这里做什么?我干爹同四伯他们在谈话,要你进去!”

“我不去。”

“听我爹喊你。”

的确那老板是在喊着的,因为见到另一个背竹笼的女人下坡去,以为那是走去的阿黑了,他就大声喊。

五明说:“姐,你去吧。”

“不。”

“你听,还在喊!”

“我不耐烦去见那包红帕子老鬼。”

为什么阿黑不愿意见包红帕子老鬼?不消说,是听到五明说过那人要为五明做媒的原故了。阿黑怕得是一见那老东西,又说起这事,所以不敢这时进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的,见阿黑坚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亲大声喊,告他阿黑藏在草后。

阿黑不得不出来见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进去,说她爹也在里面,她不好意思不进油坊去。同时进油坊,阿黑对五明鼓眼睛,作生气神气,这小子这时只装不看见。

见到阿黑几乎不认识的是那老法师。他见到阿黑身后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与五明其所以跳跃活泼的理由了。老东西对五明独做着会心的微笑。老法师的模样给阿黑见到,使阿黑脸上发烧。

“爹,我以为你到萧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输了我一吊二,我听到师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团总扯着不许走,再来一牌,却来一个回笼子青花翻三层台,里外里还赢了一吊七百几。”

“爹你看买不买那王家的脚猪?”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会,脚是有一只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场要油坊中人去新场买一对花猪好。”

“花猪不行,要黑的,配成一个样子。”

“那就是。”

阿黑无话可说了,放下了背笼,从背笼中取出许多带球野栗子同甜萝葡来,又取出野红果来,分散给众人,用着女人的媚笑说请老师傅尝尝。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验看油槽里有无蝙蝠屎,见到阿黑在亻表分东西,跳下地,就不客气的抢。

老师傅,冷冷的看着阿黑的言语态度,觉得干儿子的媳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又望望这两个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对亲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的第一句话来了。他先问五明,说:

“五明小子,过来我问你。”

五明就走过干爹这边来。

老师傅附了五明的耳说:“记不记到我以前说的那话。”

五明说:“记不到。”

“记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个人做媳妇?说实话。”

五明不答,用手掩两耳,又对阿黑做鬼样子,使阿黑注意这一边人说话情景。

“不说我就告你爹,说你坏得很。”

“干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么?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许多,岂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实话,若欢喜要干爹帮忙,就同我说,不然打油匠有一天会用油槌打你的狗头。”

“我不作什么那个敢打我,我也会回他。”

“我就要打你,”老师傅这时可高声了,他说,“亲家,我以前同你说那事怎样了?”

“怎么样?干爹这样担心干吗。”

“不担心吗?你这作爹的可不对。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经会拜堂了的人,再不设法将来会捣乱。”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对她爹说:“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五明的爹就说:“不回去吃了,在此陪师傅。”

“爹不回去我是不必煮饭的,早上剩得有现饭。”阿黑一面说,一面把背笼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与老师傅说,“伯伯,师傅,请坐。我走了。无事回头到家里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后干爹才对打油人说道:“四哥,你阿黑丫头越发长得好看了。”

“你说那里话,这丫头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预备把她嫁到个远乡里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当兵人去。”

五明听阿黑的爹说的话心中就一跳。老师傅可为五明代问出打油人的意见了,那老师傅说:“哥,你当真舍得嫁黑丫头到远乡去吗?”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显然是自己所说的话是一句笑话,阿黑不能远嫁也分明从话中得到证明了。进一步的问话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没有,那打油人说还不曾。他又说,媒人是上过门有好几次了,因为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太马虎。一面问阿黑,阿黑也不愿,所以事情还谈不到。

五明的爹说:“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马虎,总之这是命,命好的先不到后会好。命坏的好也会变。”

“哥,你说的是,我是做一半儿主,一半听丫头自己;她欢喜我总不反对的。我不想家私,只要儿郎子弟好,他日我老了,可以搭他们吃一口闲饭,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办好了,我为你找女婿。——亲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给我这做干爹的一手包办。——你们就打一个亲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两人显然是都承认这提议有可以商量继续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时无话可说了。

听到这话的五明,本来不愿意再听,但想知道这结果,所以装不明白神气坐到灶边用砖头砸栗球吃。他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用心听三人的谈话,旋即又听到干爹说道:

“亲家,我这话是很对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让这没有母亲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选择自己意中人,我断定他不会反对他干爹的意见。”

“师傅,黑丫头年纪大,恐怕不甚相称吧。”

“四哥,你不要客气,你试问问五明,看他要大的妻还是要小的妻。”

打油人不问五明,老师傅就又帮打油人来问。他说:“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说的话总已经听到了。我问你,愿不愿意把阿黑当做床头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装不懂。

“小东西,你装痴,我问你的是要不要妻,要时就赶快为干爹磕头,干爹好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后再见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断你的腿。”

五明不怕吓,干爹大话说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虽然愿意阿黑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说要什么人帮忙,还得磕头,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认,一面是逼到要说,于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个办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跑到阿黑家中去。这一边,三个中年汉子,亲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紧,只是还无法事可作的老师傅,手上闲着发鸡爪风,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团总家去打“丁字福”的纸牌去了。且说五明,钻着阿黑的房里去时是怎样情景。

阿黑正怀想着古怪样子的老师傅,她知道这个人在已经翻斤斗以外总还有许多精神谈闲话,闲话的范围,一推广,则不免就会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心正怔忡着。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是谈到了阿黑,且谈到一事,谈到五明与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话了,因为报告这话来到阿黑处的五明,一见阿黑的面就痴笑。

“什么事,鬼?”

“什么事呀!有人说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个,不放多,我听到你爹说预备把你嫁到黄罗寨去,或者嫁到麻阳吃稀饭去。”

“我爹是讲笑话。”

“我知道。可是我干爹说要帮你做媒,我可不明白这老东西说的是谁。”

“当真不明白吗?”

“当真不,他说是什么姓周的。说是读书人,可以做议员的,脸儿很白,身个儿很高,穿外国人的衣服,是这种人。”

“我不愿嫁人,除了你。”

“他又帮我做媒,说女人……”

“怎样说?”阿黑有点急了。

“他说道女人生长得像观音菩萨,脸上黑黑的,眉毛长长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说鬼话。”

“岂有此理!我明白说吧,他当到我爹同你爹说你应当嫁我了,话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口!”

阿黑欢喜得脸上变色了。她忙问两个长辈怎么说。

“他们不说。他们笑。”

“你呢?”

“他问我,我不好意思说我愿不愿,就走来了。”

阿黑歪头望五明,这表示要五明亲嘴了,五明就走过来抱阿黑。他又说:“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夫!”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应当做。”

“我信你的话。”

“信我的话,这时解你的那根带子,我要同那个亲嘴。”

“放屁,说呆话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告干爹,说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气不过,当真就是一个耳光。被打痛的五明,用手擦抚着那颊,一面低声下气认错,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阳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门边望天上,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全仿佛是诗。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幙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

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

婚前

五明一个嫁到边远地方的姑妈,是个有了五十岁的老太太,因为听到五明侄儿讨媳妇,带了不少的礼物,远远的赶来了。

这寡妇,年纪有一把,让同丈夫所生的那一个儿子独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却守着一些山坡田过日子。逢年过节时,就来油坊看一次,来时总用背笼送上一背笼吃的东西给五明父子,回头就背三块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妈来时五明父子就欢喜极了。因为姑妈是可以作母亲的一切事,会补衣裳,会做鞋,会制造干菜,会说会笑,这一家,原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的!脾气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为这老姊妹的续弦劝告,因而无话可说只说是请姑妈为五明的妻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妈来帮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拣定了。

来此吃酒的姑妈,是吃酒以外还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单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她又是阿黑的干妈。她又是送亲人。因此这老太太,先一个多月就来到五明油坊了。她虽是在一个月以前来此,也是成天忙,还仿佛是来了迟一点的。

因为阿黑家无女人作主,这干妈就又移住到阿黑家来,帮同阿黑预备嫁妆。成天看到这干女儿,又成天看到五明,这老太太时常欢喜得流泪。见到阿黑的情形,这老太太却忘了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时的蠢事情想起好笑。她还深怕阿黑无人指教,到时无所措手足,就用着长辈的口吻,指点了阿黑许多事,又背了阿黑告给五明许多事。这好人,她那里明白近来的小男女,这事情也要人告才会,那真是怪事了。

在另一时阿黑五明在一起,就把姑妈说过的蠢话谈来取乐,这一对坏人,还依照姑妈所指示的来试习,结果是姑妈的话全不适用,两人就更觉到秘密的趣味了。

当到姑妈时,这小子是规矩到使老人可怜的。姑妈总说,五明儿子,你是像大人了,我担心你有许多地方不是一个大人所有。这话若是另一个知道这秘密的人说来,五明将红脸。因为这话说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点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这句话是不够还是多余。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时就要,饿了非吃不行,吃够了又分手,这真不算是大人!一个大人他是应当在节制,以及悭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到泪,也不能随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妈在一对小人中,看阿黑是老成比五明为多的。这个人在干妈面前,不说蠢话,不乱批评别人,不懒,不对老辈缺少恭敬,一个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种美德显示给某种人,而又能把某一种好处显示给另外一种人,处置得当,各处都得到好评的。譬如她,这老姑妈以为是娴静,中了意,五明却又正因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爱得像观音菩萨了。

日子快到了,差十天。这几天中的五明,倒不觉得欢喜。虽说从此以后阿黑是自己家里的人,要顽皮一点时,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托了,可是谁见到有人把妻带到山上去胡闹过的事呢。天气好,趣味好,纵说适宜于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却不行,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结了婚,阿黑名分上归了五明,一切好处却失去了。在名分与事实上方便的选择,五明是并不看重这结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月以来,五明已失去了许多方便,感到无聊,真是运气。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里,他碰到了阿黑,同时有姑妈在身边。姑妈见五明来,仿佛以为是五明不应当。她说“五明孩子你怎么不害羞。”

“姑妈,我是来接你老人家过油坊的,今天家里杀鸡。”

“你爹为什么不把鸡煮好了送到这边来?”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过去,只(指阿黑)她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块吃饭,这是你老婆,横顺过十天半月总仍然要在一起!”

姑妈说的话,意思是五明未必答应,故用话把小子窘倒,试小子胆量如何。其实巴不得,五明意思就正是如此。他这几日来,心上痒,脚痒,手痒,只是无机会得独自同阿黑在一处。今天则天赐其便,正是好机会。他实在愿意偷偷悄悄乘便来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几回情人,然而姑妈提出这问题时他看得出姑妈意思,他说:“那怎么行。”

姑妈说:“为什么不行?”

小子无话答,是这样,则显然人是顶腼腆的人,甚至于非姑妈在此保镖,连过阿黑的门也不敢了。

阿黑对这些话不加一点意见,姑妈的忠厚把这个小子仿佛窘到了。五明装痴,一切俨然,只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谁知姑妈还有话说,她又问阿黑:“怎么样,要不要一个人陪。”阿黑低头笑。笑在姑妈看来也似乎是不好意思的,其实则阿黑笑五明着急,深怕阿黑不许姑妈去,那真是磕头也无办法的一件事。

可不然,姑妈说了。她说不去,因为无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会,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头作揖。阿黑装不见到,也不说姑妈去。也不说莫去。阿黑是在做一双鞋,低头用口咬鞋帮上的线,抬头望五明,做笑样子。

“姑妈,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气的。”

“什么人会生我的气?”

“总有人吧。”说到这里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吓住了。其实这句话若由阿黑说来,效用也一样。

阿黑却说:“干妈,你去,省得他们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偏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这里,他会哭。”阿黑说这话,头也不抬,不抬头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气生来是这样,劝他吃东西则摇头,说不饿,其实,他……”

五明不愿意听下去了,大声嘶嚷,说非去不行,且拖了姑妈手就走。

姑妈自然起身了,但还要洗手,换围裙。“五明你忙什么,有什么事情在你心上,不愿在此多呆一会?”

“等你吃!还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妈这几天把钱已经输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账房去拿。”

“五明,你近来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的今天,我还疑心你是要姑妈做媒,所以这样殷勤讨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妈。”阿黑说了仍不抬头。五明装不听见。

姑妈说:“要我做什么?姑妈是老了,只能够抱小孩子,别的事可不中用。”姑妈人是好人,话也是好话,只是听的人也要会听。

阿黑这时轮到装成不听见的时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声,五明则笑。

过了不久剩阿黑一个人在家中,还是在衲鞋想一点蠢事。想到好笑时又笑,一个人,忽然像一匹狗跳进房中来,吓了她一跳。

这个人是谁,不必说明也知道的。正是如阿黑所谓“劝他吃摇头,无人时又悄悄来偷吃”的。她的一惊不是别的,倒是这贼来得太快。

头仍然不抬,只顾到鞋,开言道:

“鬼,为什么就跑来了?”

“为什么?你不明白么?”

“鬼肚子里的事我那里明白许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办法,是扳阿黑的头,对准了自己,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口对口。他做了点呆事,用牙齿咬阿黑的唇,被咬过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只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经一望到,缩了转去,摩到自己的耳朵。这小子的神气是名家画不出的。他的行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这东西写得出。说到这个人好坏,或者美丑,文字这东西已就不大容易处置了,何况这超乎好坏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吓,凡事见机,看到风色,是每一个在真实的恋爱中的男子长处,这长处不是教育得来,把这长处用到恋爱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说,要五明,这时来做诗,自然不能够。但他把一个诗人呕尽心血写不成的一段诗景,表演来却恰恰合式,使人惊讶。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们不见到你,会笑。”

“因为怕他们笑,我就离开你?”

“你不怕,为什么姑妈要你留到这里,又装无用,不敢接应?”

“我为什么这样蠢,让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这时他们那里会想不到你在这里?”

“想!我就让他们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抢了,丢到麻篮内去,他要人搂他的腰,不许阿黑手上有东西妨碍他。把鞋抢去,阿黑是并不争的,因为明知争也无益。“春官进门无打发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钱也好,多少要一点。”而且例是从前所开,沿例又是这小子最记性好的一种。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两种情形下,总之是无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说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换了样子,她在施舍一种五明所要的施舍了。

五明说:“我来这里你是懂了。我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场上去,请抱斗卖米的经纪抱你一天好了。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我这腰是为你这一双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点力。五明的话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听来简直有点讨嫌,所谓说话的冤家。他觉到阿黑用了力,又说道,“姐,过一阵,你就不会这样有气力了,我断定你。”

阿黑又用点力。她说:“鬼,你说为什么我没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说了,因为两只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从阿黑身后回过来摸阿黑的肚子。“这是姑妈告我的。她说是怎么怎么,不要怕,你就变妇人了。——她不会知道你已经懂了许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时是深怕有人听的。——她说只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这里就会有东西长起来,一天比一天大,那时你自然就没有力气了。”

说到了这里,两人想起那在梦里鼓里的姑妈,笑做一团。也亏这好人,能够将这许多许多的好知识,来在这个行将作新郎的面前说告!也亏她活了五十岁,懂得到这样多!但是,记得到阿黑同五明这半年来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这是怎么一种笑话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来把她变成妇人吗?五明是要姑妈指点,才会处治阿黑吗?

“鬼,你真短命!我是听她也听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听。”

“是呀,她还告我这个是要有点……”

“鬼!你这鬼仅仅是只使我牙齿痒,想在你脸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问阿黑是说的什么话,总而言之脸是即刻凑上了,既然说咬,那就请便,他一点不怕。姑妈的担心,其实真是可怜了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种天气下,各种新地方,训练得像采笋子胡葱一样习惯了。五明那里会怕,阿黑又那里会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赶回来缠阿黑,五明除了抱,还有些什么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坏想头在行为上有了变动时,就向阿黑用着姑妈的腔调说:“这你不要怕。”这天才,处处是诗。

这可不行啊!天气不是让人胡闹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只合宜那规矩夫妇并头齐脚在被中的天气!纵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无理由,阿黑有话。

“小鬼,只有十天了!”

“是呀!就只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么事也可以随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则觉得过了这十天,人住在一块,在一处吃,一处做事,一处睡,热闹倒真热闹,只是永远也就无大白天来放肆的兴趣了。

他们争持了一会。不规矩的比平常更不规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坚持得久,决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则是在家中,一则是天冷。本来一种出汗的事,是似乎应当不畏天冷的,然而姑妈在另一意义上告给阿黑的话,阿黑却记下来了。在家中则总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萨,有神,有鬼,不怕处罚,倒像是怕笑。瞒了活人瞒不了鬼神,许多女人是常常因了这念头把自己变成更贞洁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气,还是要我磕头呢?”

“随你的意: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气也好,磕头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气!”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气吧。”

“你‘不要怕’,姑妈说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这样,回头姑妈回来时,我就要说,说你专会谎老人家,背了长辈做了不少坏事情。”

五明讪讪的说不怕,总而言之不怕,还是歪缠。说要告,他就说:

“要告,就请。但是她问到同谁胡闹,怎样闹法,我要你也说与她听。你不说,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第一,第二,第三……‘或者三,或者四,就有东西长起来’,你为什么又不有?我还要问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别多,处处引证姑妈的话拿来当笑话说。究竟其实则阿黑在做正式新娘以前,会不会有慢慢长起来的东西,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虽说有些事,是并不像姑妈说的俨然大事了,然而要问五明,懂到为什么就有孩子,他并不比他人更清楚一点的。他只晓得那据说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树、泅水、摸鱼、偷枇杷吃,还来得有趣味好玩而又费劲倦人而已。春天的花鸟,太阳当然不是为住在大都会中的诗人所有,像他这样的人才算不虚度过一个春天。好的春天是过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时是应当打一两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的骨头,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让他胡闹,非打他两下不行;要他闹,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吓怕,因此就老实了,他是因为被打,就俨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数时节还愿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欢喜。他不能怎样把阿黑虐待,除了阿黑在某一种情形下闭了眼睛发喘时。至于阿黑,则多数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再来尽这小子处治的。为了最后的胜利,为了把这小子的心搅热,都得打他骂他。

在嘴上得到的利害已经得到以后,他用手,把手从虚处攻击。一面口上是议和的话,一面并不把已得的权利放失,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他是饿了。年青人,某一种嗜好,是常常比成年人吃大烟嗜好积习还深的。

姑妈来了一月,这一月来天气又已从深秋转到冬,一切的不方便倒怪谁也不能!天冷了是才作兴接亲的,姑妈的来又原是帮忙,五明在天时人事下是应当欢喜还是应当抱怨?真无话可说!

类乎磕头的事五明是作过了,作了无效,他只得采用生气一个方法。生气到流泪,则非使他生气的人来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种,阿黑今天所采用来对付五明眼泪的也只是那次一种。见到五明眼睛红了,她只放了一个关隘,许可一只手,到某一处。

过一阵。五明不够。觉得这样是不行。

阿黑又宽松了一点。

过了一阵,仍不够。

“我的天,你这怎么办?”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头。”

“你要闹我就要走了,让你一个在这里。”

像是看透了阿黑,话是不须乎作答,虽说要走,然而还要闹。他到了这里来就存心不是给阿黑安静的。再断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静的办法只是尽他顶不安静一阵。知道这办法又不作,只能怪阿黑的年纪稍长了。懂得节制的情人,也就是极懂得爱情的情人。然而决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说来,阿黑可说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并无多话可说,虽然懊恼,很少发挥。他到后无话可说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欢。

幸好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这当儿,油坊来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会一直到这地方来,在油坊的长辈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是显然的事。

来人说:“有事,要回去。”

平常极其听话的五明,这时可不然了,他向来人说:“告家中,不回来,等一会儿。”

没有别的,只好把来人出气,赶走了这来人以后的五明,坐到阿黑身边只独自发笑,像灶王菩萨儿子“造孽”,怪可怜。

阿黑望到这个人好笑,她说:“照一照镜,看你那可怜样儿!”

“你看到我可怜就罢了,我何必自己还要来看到我可怜样子呢?”

她当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怜来了,她到后取陪嫁的新枕头给五明看。

今天的天气并不很冷。

全说不明白,雨就落了这样久。乡村里打过锣了,放过炮了,还是落。落到满田满坝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着像溪,高崖处全挂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为雨。各处涨了水,各处场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成天捶草编打草鞋过日子。在家中,看到颠子五明的出出进进,像捉鸡的猫,虽戴了草笠,全身湿得如落水鸡公,一时唱,一时哭,一时又对天大笑,心中难过之至。

老人说:“颠子,你坐到歇歇吧,莫这样了!”

“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说了就放声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那个?”唱了又问他爹。“爹,你说我为那一个?说呀!我为那一个?喔,草鞋穿烂了,换一双吧。”于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从墙上取下一双新草鞋来,试了又试,也不问脚是如何肮脏,套上一双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这人后影就叹气,且摇头。头是在摇摆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为颠子想。为自己想,全想不出办法。事情又难于处置,与落雨一样,尽此下去谁知道将成什么样子呢?这老人,为了颠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颠子还在颠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不好也罢,不好就死掉,那老人虽更寂寞更觉孤苦伶仃,但在颠子一方面,大致是不会有什么难过了。然而什么时候是颠子死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还先死,此后颠子就无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讨东西吃,还为人指手说这是报应。老人并不是作坏事的人,这眼前报应,就已给老人难堪了,那里受得下那更刻酷的命运呢?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叹叹气,摇摇头,用劲打一下脚边的草把,眼泪挂在脸上了。像是雨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实胸中已储满眼泪了,他这时要制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颠子五明这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里面去,坐到那冷湿的废灶上发痴。谁也不知道这颠子一颗心是为什么跳,谁也不知颠子从这荒凉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么,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这地方,如此的颓败,如此的冷落,并非当年见到这一切热闹兴旺的人,到此来决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有人住过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让蛇住,让蝙蝠住,让野狗野猫街小孩子死尸来聚食,让鬼在此开会。地方坏到连讨饭的也不敢来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湿,且生了白毛,像《聊斋》中说的有鬼的荒庙了。阴气逼人的情形,除了颠子恐怕谁也当不住,可是颠子全不在乎。

颠子五明坐到灶头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阴暗中矗然独立如阎王殿杀人架的油榨,望那些当年装油的破坛,望了又望仿佛感了极大兴味。他心中涌着的是先前的繁华光荣,为了这个回忆,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声的喊:“朋友,伙计,用劲!”这是对打油人说的。

他又大声的喊,向另一处,如像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圆圈的牛说话。他称呼那牛为懂事规矩的畜生,又说不准多吃干麦秆草,因为多吃了发喘。他因记起了那规矩的畜生有时的不规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来,如赶牛那么绕着屋子中心打转,且咄咄的命令牛,且扬手说打。

他又自言自语,同那烧火人叙旧,问那烧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边鱼罶。

“哥,鱼多呀!我看到他板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鲫鱼。我看得分明,敢打赌。我们河里今年不准毒鱼,这真是好事,愿意那乡约菩萨保佑他,他命令保全了我的运气。我看你还是去捉他来吧。我们晚上喝酒,我出钱。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火。我对于你这差事是办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干什么,我说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会骂你。得了鱼,你就顺它破了,挖去那肠肚,这几天鲫鱼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话,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气了!”

说着话的颠子五明,为证明他可以代替烧火人作事,就走到灶边去,捡拾着地上的砖头碎瓦,尽量丢到灶眼内去。虽然灶内是湿的冷的,但东西一丢进去,在颠子看来,就觉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骤然又生着煜煜火焰了,似乎同时因为加火,热度也增了,故又忙于退后一点,站远一点。

他高高兴兴在那里看火。口头吹着哨子。在往时,在灶边哨吹子,则火可以得风,必发哮。这时在颠子眼中,的确火是在发哮发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气,他乐得只跳。

他不止见到火哮,还见到油槌的摆动,见到黄牛在屋中打圈,见到高如城墙的油渣饼,见到许多人全穿小牛皮制造的衣裤,在屋中各处走动!

他喊出许多人的名字,在这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还俏皮的作着小孩子的眉眼,对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礼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颠子五明却全不受影响。

……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踪,到自己发觉草鞋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实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窝黄色像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颠子人虽糊涂,这疑问还是放到心上。

他记起油坊,是已经好久好久不是当年的油坊的情形来了,他记起油坊为什么就衰落的原因,他记起同油坊一时衰败的还有谁。

他大声的哭,坐到一个破坛子上面,用手去试探坛中。本来贮油的坛子,也是贮了半满的一坛脏水,所以哭得更伤心了。

这雨去年五月落时,颠子五明同阿黑正在五家坡石洞内避雨。为避雨而来,还是为避别的,到后倒为雨留着,那不容易从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那时,雨也有这么大,只是系初落,还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见到青天,山下的远处也还看得出太阳影子。雨落着,是行雨,不能够久留,如同他两人不能够久留到这石洞里一样。

被五明缠够了的阿黑姑娘,两条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样子。五明怪脾气,却从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胁下的毛。那生长在不向阳地方的,转弯地方的,是细细的黄色小草一样的东西,这东西比生长在另一地方的小草一样长短一样柔软,所以望到这个就使五明心痒,像被搔,很不好受。

五明不怕唐突,对这东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还是痴痴的回想撒野的趣味,就被阿黑打了一掌。

“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痴,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赌咒你不是这样。”

“我敢赌!跑到天王面前也行,人家是正……”

“是什么,你说。”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面前撒小谎的人。”

“你气死我了。你这人真……”五明仿佛要哭了,因为被冤,又说不过阿黑,流眼泪是这小子的本领之一种。

“这也流猫儿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谁哭呢,你冤了人,还不准人分辩,还笑人。”

“只有那心虚的人才爱洗刷,一个人心里正经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还会说话不。”

五明说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还是权在阿黑。但这时阿黑为了安慰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松了点防范,且把舌子让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几乎凡是突出的可着口的他都得轻轻咬一下。表示这小子可以坐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你说你真是狗,又贪,又馋,又可怜,又讨厌。”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轮着,做呆子像。又撂撂舌头,咽咽口水,接着说,“姐,你上次骂我是狗,到后就真做了狗了,这次可——”

“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点不客气,这是阿黑的特权。

打是当真被打了,但是涎脸的五明,还是涎脸不改其度。一个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掴脸,这痛苦是另外一种趣味,不能引为被教书先生的打为同类的。这时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只充板子的手掌当饼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这小子,在阿黑一只手板上,觉得真是有些感觉到同枇杷一样的,故诚诚实实的说道:

“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讲怪话我又要打。”

“为什么就这样凶?别人是诚心说的话?”

“我听你说过一百次了。”

“我说一百次都不觉得多,你听就听厌了吗!”

“你的话像吃茶莓,第二次吃来就无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辈子也有味,我要吃你的水。”

“鬼,口放干净点。”

“这难道脏了你什么?我说吃,谁教你生来比糖还甜呢?”

阿黑知道驳嘴的事是不有结果的,纵把五明说倒,这小子还会哭,作女人来屈服人,所以就不同他争论了。她笑着,望到五明笑,觉得五明一对眼睛真是也可以算为吃东西的器具。五明是饿了,是从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欲望,要在这洞里摆桌子请客了,她装成不理会到的样子,扎自己的花环玩。

五明见到阿黑无话说,自己也就不再唠叨了,他望阿黑。望阿黑,不只望阿黑的脸,其余如像肩,腰,胸脯,肚脐,腿都望到。五明的为人,真不是规矩,他想到的是阿黑全身脱光,一丝不挂,在他的身边,他好来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青人,在随时都用着大人身分的阿黑行动上,他怕是侮了阿黑,两人绝交,所以心虽横蛮行为却驯善得很,在阿黑许可以前,他总不会大胆说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菜面前,明知是可口,他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边。对着菜发痴是小孩通常的现象,于是五明沉默了。

两人不作声,就听雨。雨在这时已过了。响的声音只是岩上的点滴。这已成残雨,若五明是读书人,就会把雨的话当雅谑。

过一阵,把花环作好,当成大手镯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问道:

“鬼!裴家三巧长得好!”

答错了话的五明,却答应说“好”。

阿黑说:“是的啰,这女人腿子长,屁股大,腰小,许多人都欢喜。”

“我可不欢喜。”虽这样答应,还是无机心,因为前一会见的事这小子已忘记了。

“你不欢喜你为什么说到她好!”

“难道说好就是欢喜她吗?”

“可是这时你一定又在想她。”这话是阿黑故意难五明的。

“又在,为什么说又?方才冤人,这时又来,你才是‘又’!”

阿黑何尝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则在耳边可以又听出五明若干好话了。听好话受用,是女人一百中有九十九个愿意的,只要这话男子方面出于诚心。从一些阿谀中,她可以看出俘虏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灵魂,阿黑虽然是乡下人,这事恐怕乡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问他说是在想谁,明知是答话不离两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这一月以来,她的需要五明,实在比五明要她还多了。她不是饱过的人,纵有好几次,是真饱过了,但消化力强,过一阵,又要男子的力了。爱情能够增加性欲的消化,所以虽然欲望表现来得慢一点,可是在需要方面,还可以说来得馋了。在另一方面是她为了顾到五明身体,所以不敢十分放纵。

她见到五明急了,就说那算她错,赔个礼。

说赔礼,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败胜利两方面,全都能得到这类赏号的,吃亏倒是两人有说有笑时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无法。坏脾气实在是阿黑养成的。

阿黑这时是坐在干稻草作就的垫子上,草是五明喊长工背来,拿到这里来已经是半个月,半月中阿黑把草当床已经有五次六次了。这柔软床上,还撒得有各样的野花,装饰得比许多洞房还适用,五明这小子若是诗人,不知要写几辈子诗。他把头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着他却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的事算在一起,幸福这东西又还是可以用秤称量得出,试称量一下,那未必有这时节的五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闭了一只右眼。顽皮的孩子,更顽皮的地方是手顶不讲规矩。五明的手不单是时时有侵犯他人的希望,就是侵犯到他自己身上某部分时,用意也是不好的。他不知从谁处又学来用手作种种表情的本事——两只手——两只干干净净的手,偏偏会作好些肮脏东西的比拟。就是每次都得被阿黑带嗔的说是不要脸,仿佛这叱责也不生多效力,且似乎阿黑在别的一笑的情形下还鼓励了这孩子,因此“越来越坏”了。

“鬼,你还不够吗?”这话是对五明一只手说的,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部,徘徊留连不动身。

“这怎能说够?永久是,一辈子是梦里睡里还不够。”说了这只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缠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别人都说你们女人是妖精,缠人人就生病!”

“鬼,那么你怎不生病?”

“你才说我缠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吗!”

阿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极力掐五明的耳尖,五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这一列白牙齿,像一排小小的玉色宝贝,把舌子伸出,做鬼样子起来了。

“菩萨呀,救我的命。”

阿黑装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疯了。”

“那我们乡里人成天可以逗疯子开心!”

“不管疯不疯,我要……”

“你忘记吃伤食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这时也肚子痛!”说了他便呻吟,装得俨然。其实这治疗的方法在阿黑方面看来,也认为必需,只是五明这小子。太不懂事了,只顾到自己,要时嚷着要,够了就放下筷子,未免可恶,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啰!”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愿意。”

“你死了与我有什么益处?”

“你欢喜呀,你才说我疯了乡里人就可以成天逗疯子开心!”

“你这鬼,会当真有一天变疯了吗?”

“你看吧,别个把你从我手中抢去时,我非疯不可。”

“嗨,鬼,说假话。”

“赌咒!若是假,当天……”

“别呆吧……我只说你现在决不会疯。”

五明想到自己说的话,算是说错了。因为既然说阿黑被人抢去才疯,那这时人既在身边,可见疯也疯不成了。既不疯,就急了阿黑,先说的话显然是孩子气的呆话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气要作什么,总得苦苦哀求才行。本来一个男子对付女子,下蛮得来的功效是比请求为方便,然其气力渺小的五明,打也打不赢阿黑,除了哀恳是无法。在恳求中有时知道用手帮忙,则阿黑较为容易投降。这个,有时五明记得,有时又忘记,所以五明总觉得摸阿黑脾气比摸阿黑身上别的有形有迹的东西为难。

记不到用手,也并不是完全记不到,只是有个时候阿黑颜容来得严重些,五明的手就不大敢撒野了。何况本来已撒下一小时的野,力量消磨到这类乎“点心”“小吃”的行为上面早去了一半,说是非要不可也未必,说是饥到发慌也未必吧。

五明见阿黑不高兴,心就想,想到缠人的话,唱了一只歌。他轻轻唱给阿黑听,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认是豆荚了,但不承认包谷是缠得坏的东西。可是被缠的包谷,结果总是半死,阿黑也觉得,所以不能常常尽五明的兴,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虽知唱歌却不原谅阿黑的好意,年纪小一点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对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见阿黑不来缠他,却反而把阿黑缠紧了。

阿黑说:“看啊,包谷也缠豆荚!”

“横顺是要缠,包谷为什么不能缠豆荚?”

强词夺理的五明,口是只适宜作别的事情,在说话那方面缺少那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却不失其为勇士,所以阿黑笑虽是笑,也不管,随即在阿黑脸上作呆事,用口各处吮遍了。阿黑于是把编就的花圈戴到五明头上去。

若果照五明说法,阿黑是一坨糖,则阿黑也应当融了。

阿黑是终于要融的,不久一会儿就融化了。不是为天上的日头,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五明的呆,阿黑躺到草上了。

……

为什么在两次雨里给人两种心情,这是天晓得的事。五明颠子真颠了。颠了的五明,这时坐在坛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与阿黑融成一块一片的情形,觉得这时是又应当到后坡洞上去了。(在那里,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顾雨是如何大,身子缩成一团,藏到斗笠下,出了油坊到后坡洞上去。

被拷打到不成样子,据说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拖着回到监牢里去的朋友××,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忍心仍然没有得到多少用处的口供,因为他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有与××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见到朋友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一种笑话。两人脸均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条子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像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像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做声,就拿起面前那枝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么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

“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

“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轻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色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入团体里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事情办好。他一面把字条送到那书记处去,那书记又把字条看了一会,接着移动着桌上那打字机一类的东西,剥剥剥剥响着,便打出一个纸片来了。感谢天,我居然从这同志手中得到了这纸片,可以到楼上病室去。

但走到楼梯边,却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看护说不行,这理由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她那气势迫到楼下了。我望到这年纪约有了三十岁的看护,一个雀斑的瓜子脸,使我疑心她不是方才到楼上面被一个武装同志鲁莽的亲了嘴,决没有这种不高兴神气。既不能上去,于是我退到挂号处长凳上坐下了。

借了回廊送来的反光,于是我看到医院墙壁间半年前被枪子打穿的地方了,虽然填补了新的粉泥,破裂小孔皆不能见到,但我还是可以从想象中得到什么地方是如何情形的。据说××军的西退,是以这大楼作负隅,四楼上有五架机关枪对准了××大路作扫射,而第七师目标,也就向这一座楼房取着包围形势作战。不消说我坐的地方,或者就扒了一些死尸,而最先进到这里门外的七师同志,也就有被手弹炸死到门前的若干人。

这些是过去的事了。一切血,一切恐怖,全过去了。因为我坐在那地方,看到从身前来往走过的年轻护士,都生长的好像很美,比另一时在汉口所见到的做政治工作的女同志多了不少娇丽。并且我能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女人优美的身材,是近日的事。半年前,却完全是个疯子,好像美与丑在我心中是没有这种区别的余裕。看到这些女人,觉到这些是青春,且玩味着自己近来幻灭的心情,的确在一些事物已找到所谓革命成功的证据了。

我就望到那些虽然填补仍然免不了新的痕迹的地方微笑,忘了我是来看朋友的人,也忘了其他纠纷。

忽然挂号处一方起了大的争执声音,我才记起同我在一起来找人的那军校学生模样的同志。不消说,一面是“你忙我偏不忙”的闲散,一面是“该死的东西”那种切齿神气吵下来了。这些事在革命成功以前自然是不会见到的。因为那时的团结,有消灭这气氛生长的理由,如今不同了。任怎么说如今也不同了,听到了吵声,我站起来走到挂号处去看。我坐处去挂号处应当转弯,还应当过一短短甬道。

真是可怜的事,出于我意料以外的是这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方便竞隔了一个低低木台互相扭着了。不但如此扭着了事,而且像揉打过的模样,两三个院中人劝也无法把这冤家拆散,着急的混乱情形也见到了。

那挂号处汉子,老同志模样,一手正揪着那武装同志的领口,而自己的下颏也正被青年同志强有力的拳抵着,不能转动。我一来,不知如何两人同时却松手了。大约我从较暗处奔出,他们以为我是院长。

我望到这些人无话可说。

可是武装同志手上流血了,我见到这一只浴着血的手。这是仿佛一拳打去时碰着牙齿而伤了的,因为我又看到那掌柜模样的挂号处同志,吐着也是红色的口沫,没有流血的,大约也帮到在一旁流着汗。

到认明我不是院长,再动手也像不行了,于是他们互相大声的吵着,劝的人也大声的嘟囔着。我自然很清楚这战争流血的起源。虽然明明白白见到革命同志的血,也仍然无话可说,因为动了手,倒以谁打了胜仗为合理。他们吵着,对于理由的各持,到后像看到在身旁的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这一种东西,就更天真的互相骂起野话来了。两人扭打时恐怕还应吃一点亏的挂号处那汉子,到互骂,也就不让武装同志便宜独占了。大约若不是一个外国人同一个院长模样的中国人从楼上跑下来,我还可以听到许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话。院长一面是军部长官,这两人即刻就有人服侍他们到军部去。

看完了这一幕流血,我跑到楼上去,在一单间病室见到朋友××了。三个月的分手××已几乎不再认得我是谁了。

在病床边,我握了他伸出来微抖着的瘦手。

我们互相望着,各人的颓唐皆给了对方大的惊讶,我虽先已将朋友的憔悴想成临刑的死囚,也应仍然免不了难过。

“怎么成了这样子?”

“你呢,也不像你了。”

说着话朋友××只苦笑。

朋友还没有完全知道最近××妥协的事,只以为被拷打到终没有头绪,有同志为证明自己是没有对C省暴动事件有所计画了,故放出来住到这医院养息。直到听到我把××派如何如何的阴谋,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协,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狱详细情形。

朋友眼中含着泪,说,

“以后你以为……?”

“以后……?”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我将到日本去住。”

“你脚不坏么?”

听到说脚,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伤处,他要我把所盖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预备取去毯子。留在门外像是受了人所指使来探听我们淡话的看护妇进来了,向我摇着手。

我问她,

“××同志不要紧么?”

“快好了,一点点,过十天就可以离院了。”

说了这话的看护,像是监视着我们的神气已不再出房了,我问朋友××在狱中情形,朋友只望到看护,不作答。我知道我说话也应当小心了,暂时就不说话。

到后我和朋友说及楼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像对此事非常有兴味,非常注意的听,似乎我们三个月没有见面,就只需谈谈这类近于笑话的他人的事情,作为请求副军长把特许字条写给医院的理由。我明白这道理,就不谈其他事情,只同朋友近于打赌的来猜想军部里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朋友说,“事情一定是两人先都送到医院,把伤治好了再送进……”

这话使那有侦探责任在身的看护也笑了。

从朋友病室回到住处的我,在已显着天下太平的车马熙来攘往的大街过身,纹白色转青的煤气灯光下,看着年轻的武装同志,崭新的有放光金属刺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缓步,因为搂着并排行走的华装白脸女人的腰手也没有空闲,我心中就仿佛极其空虚,大有“蹙蹙靡所骋”之感。朋友因为努力于党事为人暗算,怎样忍受这新时代所有的酷刑我却不能想到了,我就只想医院楼下那近于趣剧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样解释也不能把怀恋过去一段好的光景作为目下所见的对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经停止在一个阶段上了,我们在这阶段上看到的将是这些与近于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虽然还时时被一切人指为激进的思想不稳当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到自己在某一意义上真要辩解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能就自讳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样,但梦想誓师北伐时代一般同志的兴奋与诚实,以及人格上的光荣。一面看书,看到“从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医院白天所见到的血俨然还在眼前,我觉得鲁迅这个人,也不过是呆子之一,若见到事情较多,这呆话也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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