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对面坐着母子俩。母亲三十来岁，皮肤微黑；小男孩八九岁模样，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着。
为了打发旅途时光，我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本《契诃夫小说集》，埋下头默默读起来。
或许是契诃夫的小说太精彩，那个下午，我一直沉浸在契诃夫为我营造的故事氛围中，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因为看书时间太长，有几次，我不得不搁下契诃夫的小说集，用两个食指来回按摩眼球，以此消除视力疲劳。这时，我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小男孩，总是用一双疑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我对那小男孩友好地笑一下。
小男孩发现我在看他，连忙拘谨地低下头。
列车仍在呼啸着向前奔驰。
当我又一次拿起《契诃夫小说集》时，对面的小男孩突然俯在年轻妇女的耳边轻声说道：“妈妈，对面的叔叔是个哑巴，整个下午一句话都没说。”
年轻的妇女赶紧用肩膀碰了小男孩一下：“孩子，别瞎说，这样对叔叔不礼貌！”
为了逗一逗那个可爱的小男孩，我竟鬼使神差地对他说：“叔叔不是哑巴，叔叔是一个身患癌症的人，这种病很厉害，一旦得上……叔叔并不是不想说话，叔叔只是想利用时间好好学习……”
天啦！我突然发现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说有关生死的话题，未免有些近乎残酷。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想收已收不回了。
因为嗓门太大，邻座的旅客纷纷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有人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得癌症？看你这样子不像是癌症患者——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我只好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见过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吗？我得的是肝癌，肝癌是癌中之王，你懂不懂？”
这时有个大胖子凑过来，一再要求我留下住址。他热心地说：“我祖上一直是中医，我回家后抄一个祖传治癌秘方给你，相信我，我会帮助你，而且，不收一分钱……”
我说：“谢谢老哥，你的一番心意我领了。我本身就是一位医生，我知道这种病治不好……”
周围的旅客很诚恳地劝慰我：“你应该鼓起勇气和信心，这样才能战胜病魔，千万不要颓废……”
我用一种很沉缓的语调告诉大家：“谢谢各位对我的安慰，我对生死看得很开……”
“你现在要到哪儿？是去大城市治病吗？还是……”有人终于警觉地触及到实质问题。
“我不是去治病，也不是去自杀，我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领略一下祖国的自然风光……”我饱含深情地说。
“先生，对不起，孩子不是有意的……”对面的年轻妇女一叠声地赔礼道歉，并让她的儿子剥了一只香蕉，双手颤颤地递到我的面前。
紧挨我身边的一位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年轻人，好样的！和你相比，我真是个孬种呀！其实我今天坐这趟列车，是想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自杀。我多蠢呀，不就为针鼻儿大一点疙瘩解不开嘛！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下站就坐车返回……”
另一对青年男女，这会儿搂得更紧了。男的俯在女的耳畔，嗡嗡着什么。女的用小手捶了男的一下：“你坏，你坏！你看人家，多不易呀！你一定要珍惜我哦。”
至于男的“坏”什么，我已顾不得考究了，因为我这时被一种感动久久地包围着。
车厢里又走来一位残疾艺人，他长年奔波在这趟列车上，用一支又一支的曲子打动着每个富有同情心的人。
残疾艺人的口琴声悠然响起的时候，人们纷纷从兜里掏出硬币，塞进他的褡裢里。
那位残疾艺人终于来到我面前，我在兜里左寻右找，却没有找到零币。我只好把一张拾元面额的票子塞到他的褡裢里。他正要隆重道谢，这时有人责备道：“你怎么能要他的钱？他是一位癌症患者！”
旅客的斥责，不啻一颗火星，烫得那位残疾艺人愣在那里，嘴里喃喃自语着：“你……”
“这是一位癌症患者，请你不要讨他的钱。”有人又一次善意地提醒道。
那位残疾艺人定定地立在那里，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不知是该要我的钱，还是不该要我的钱。
我便用一种很和蔼的目光罩住他：“收下吧，你也不容易！”
那位残疾艺人便不再和我推让，御下肩上的褡裢，正正身子，开始为我吹奏一支又一支曲子。吹《十五的月亮》，吹《世上只有妈妈好》，吹《好人一生平安》……
他吹奏得是那么全神贯注，满车厢的人都屏声敛气，没有一个人吭声儿。吹到动情处，他的整个身子都随着节律夸张地晃动，涎水顺着口琴流了老长……
口琴声伴着我到达了终点站，满车厢的人都纷纷站起来为我送行。人们主动为我让道，有人还特意帮我拎下行李。仿佛我真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癌症患者。
列车上，不知谁带头唱了起来：“祝你平安，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歌声在口琴的伴奏下，一直飘荡了很远。
我伫立在站台下，早已泪流满面。我真没想到和小男孩的一个玩笑，却引来那么多人对我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