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正式会晤
1982年4月初,亚洲协会在芝加哥举行规模盛大的年会,并邀请海峡两岸学者参加专门讨论辛亥革命的分组会。这是两岸中国学者第一次正式会晤,因此引起国内外广泛的关注。
双方都派出较强学者阵容出席会议。我们由胡绳领队,赵复三、李泽厚、李宗一和我同行,翻译是陈德仁(女)。基本上由中国社科院人员组成,院外人士是胡绳与我。台湾方面由曾任国民党中央副秘书长的秦孝仪任团长,成员为李云汉、张玉法、张忠栋、林明德,翻译则由其北美关系协调会就地派出。
实际上,我们与台湾学者在旧金山机场候机时已经相互看见了,因为虽然分别从北京和台北出发,但都是在旧金山转机,而且是搭同一班机前往芝加哥。不过由于隔绝已久,且以座位相距甚远,也没有交谈机会,但主要还是因为双方都有些矜持,谁也不愿首先伸出友谊之手,或说第一句“你好”。倒是作为东道主的亚洲协会中国委员会非常周到,他们特地于会前在唐人街中国餐馆第一楼宴请两岸代表,为我们提供比较轻松的结识与交谈的机会。为表示平等相待,宴设两席,每席各有主宾,一为胡绳,一为秦孝仪。我不知东道主事先如何考虑,胡绳作为主宾那一桌囊括了几乎全部两岸中国学者;而秦孝仪作为主宾这一桌,却只有我作为大陆学者奉陪,其余全是美国人或其他西方人。我又恰好被安排坐在秦孝仪旁边,即使出于礼仪也非交谈不可。看见胡绳那桌两岸学者谈笑风生,内心羡慕不已,颇想与秦交谈几句。但我有个怪脾气――小民怕官,不大愿意独自接触高层官员,能避开就避开,虽共产党高干亦不例外。只有与胡绳相处(我们还曾合用过一间卧房)感到非常轻松,因为他毫无官气,平易近人,虚怀若谷,在对外学术交流方面,对我完全信任。但秦孝仪不然,大约是在“先总统蒋公”身边工作太久,耳濡目染,熏陶甚深,他的言谈举止使我立即联想起建国前那些国民党高官。因此我没有主动攀谈,而是与外国同行寒暄说笑。秦孝仪不会说英语,与同席外国人又素不相识,可能有点感到冷落,便乘我夹菜时询问籍贯、学历等等。听到我说原籍浙江,他故作高兴状,连说贵地出人才,出人才,例如陈氏叔侄、朱家骅、戴季陶等等。我也向他请教,他说是湖南人,我也作为回应恭维湖南是风水宝地,出了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等等。他知道我是有意开玩笑,便把话题岔开了。我问他想不想回长沙重新品尝火宫殿的臭豆腐,他略有沉吟便笑着说:“现在恐怕时机还不成熟吧!”
这就是隔绝30多年以后,两岸历史学者之间的第一次正式对话。散席后,我问二李(泽厚、宗一)那席为何谈得如此热闹,他们说主要是台湾学者打听故乡和亲友情况,所以可谈的话题就多了。这样的交流,自然可以为学术讨论增添若干亲切感。
但双方对讨论的准备却不够充分,因为都是在开会当天才看到对方的论文,而且那天活动频繁,来访者又较多。说来简直使人难以相信,直到这天上午,胡绳才通知我担任大陆方面的答辩人,而且也没有交代应该注意什么问题。这大概是胡绳特有的大而化之的领导作风,对同事充分信任而又放手。他对你的信任建立于平素的了解,既经信任便决不轻疑,断定你一定能够出色完成任务,因而这种信任的本身便构成激励与鼓舞。所以我没有再作询问,便关在房内独自看台湾学者提交的论文,虽然时间很紧,但大体上已心中有数。
我们的分组讨论会预定在晚间9时开始,地点是棕榈宾馆的大会议厅。但晚上7时便开始有人前往等候,及至双方代表和外国评论员入场时,可容纳五六百人的大会议厅早已坐得满满的,后来的人只有坐在阶梯过道地毯上。两岸学者和外国评论员上台后,按英文姓氏字首顺序坐成一长排。我的姓氏字首是Z,所以坐在讲台最左侧,与大陆学者完全隔开,无法随时交换意见,会上只有靠自己即席发挥。
根据东道主的事先安排,外国评论员逐一评述两岸学者提交的论文后,便由双方答辩人作出回应。我首先答辩,由于英文口语早已丢生,赵复三见义勇为,主动为我翻译,他那一口地道牛津英语,为我的发言大增光彩。我的发言限定只有五分钟,还得包括翻译时间,所以必须非常简练。共谈三点:(1)感谢评论员的中肯评述。(2)发现两岸学者论文有许多相通之处,如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孙中山在革命中的地位与作用等;如果台湾学者同意,我主编的《辛亥革命史丛刊》可以全文发表(全场热烈鼓掌)。(3)张玉法主张辛亥革命是全民革命,并批评大陆学者的“资产阶级说”,我不能同意,并指出分歧产生原因有二:一是方法论不同;二是资料运用有差异。我的发言事先没有写成文稿,又未与赵复三交换过意见,但他即席翻译,译意确切,措辞典雅,所以有的海外报纸称赞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多次博得热烈掌声。
接着台湾方面由张玉法代表答辩。他当然要为“全民革命说”辩护,但可能也是由于英文口语业已生疏,只能重复其论文已经表述的五个要点。随后是自由发言,台下听众提出问题颇多,张玉法与我都多次回答,台湾学者张忠栋等亦曾起来答复质疑。我很希望其他大陆学者也能起立回应,为我稍解劳累,但他们始终平静地坐着,让我唱独角戏。
最后由胡绳、秦孝仪分别做总结发言。胡绳豁达大度,从总体上肯定了此次会议所取得的成果。秦孝仪的发言却显得意识形态性颇强,说什么研究辛亥革命必须以“国父学说”为遵循云云。末了由主席略致数语,肯定成绩并感谢大家之后即行散会,时间已是晚上11点钟。
平心而论,这次讨论不算深入,争辩也并非激烈,双方都彬彬有礼,保持相当的克制。其实东道主的指导思想本来即系如此,心平气和地讨论学术问题,这本身就是一大突破。他们唯恐激烈争论将会引起感情上的伤害,所以限定两岸学者答辩发言五分钟,自由发言只有两分钟,很难有所展开。但会场情绪倒是始终热烈高昂,很多听众都是从外地赶来参加此次盛会的。
散会以后,我们原本还想与台湾学者个别交谈,不料立即被台下听众拥上包围,台湾学者则在秦孝仪率领下匆匆离去。唐德刚等华裔学者似乎兴犹未尽。龙卷风似的把我拉到楼上一间较大的客房,二三十人聚在一起饮酒畅叙,共庆会议圆满结束。时间已过子夜,我正拟回卧房就寝,年逾古稀的华裔资深学者邓嗣禹又把我拉到他的房间,用浓重的湖南乡音说:“今晚我一定要与你同饮。”随即拿出从东南亚带来的小食,与我边吃边谈。谈话的内容我已毫无记忆,但那浓郁的乡情与诚挚的祖国关怀使我心醉更甚于酒醉。回到自己的卧房,已是凌晨2点多钟了。
事情本来到此已经了结,但海外众多中文媒体的报道却有各自的倾向性。也许是由于新闻界对大陆学者的表现好评太多,秦孝仪感到非常不快,于是对好几家台湾报纸发表谈话,蓄意对大陆史学有所贬抑。同时,台湾有些记者也未能持公平态度,对我们的学术见解(主要是“资产阶级革命说”)作许多曲解与攻击。海外有些友人对于这种做法极为不满,把有代表性的报道和文章复印寄给我参考,免得我挨了骂还蒙在鼓里。我感到有正面回应的必要,以免以讹传讹,混淆视听,便写了《关于辛亥革命性质问题――兼答台北学者》一文,在《近代史研究》公开发表。此文主要是用大量史料从不同层面论证辛亥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同时指出台湾某些学者由于资料与方法论的局限,以致进入认知的误区。同时,我也用稍许笔墨讽刺了若干报道执笔者的无知与幼稚。这可以看成是会后的余波。
但芝加哥会议的影响毕竟是深远的。甚至在事隔十多年的今天,不少海外同行见面时还说:“我们是在芝加哥会议时才认识你的。”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即令是先后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党史编纂委员会主委的秦孝仪、李云汉,也渐渐淡化了昔日的芥蒂。1993年冬在台北重逢时,他们称我为“芝加哥的老战友”,把酒忆旧,笑谈尽欢。同胞情谊毕竟超越了历史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