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茅盾的成名之作:《幻灭》
《幻灭》是《蚀》三部曲的第一部,是茅盾小说创作的处女作,也是其成名作。
《幻灭》真实地表现了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革命前后的心理变化,它于 1927年 9月至 1928年 6月陆续在《小说月报》第 18卷第 9、10号上发表,当即引起读者的普遍关注和强烈反响,评论家也众说纷纭。
鲁迅曾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全人,以及所处的社会状况,这才较为确凿。 ”(鲁迅:《“题末定”草。七》,见《鲁迅迅论文学》)这也应该成为我们客观评价《蚀》所需参考的准则。《蚀》三部曲包含有政治和人文主义两大主题。茅盾的长篇小说创作都未能摆脱这两大主题。政治主题是茅盾由社会活动政治家转向文学创作所无法弃置的视野,人文主题则是茅盾倡导“文学为人生”精神的坚守。政治与文学的矛盾性在茅盾的文学创作中始终存在着和纠结着,但这并不妨碍茅盾成为一代卓越的文学家。
《幻灭》,作品的前半部分,主要写静女士在读书和恋爱两个方面的幻灭;后半部分主要写她在革命阵营和爱情中的幻灭。具体来讲作品是以大革命前夕的上海和革命中心武汉为背景,主人公章静是上海 S大学的女学生,她和同学抱素相爱后,几乎忘掉周围的一切,不久,她发现抱素是拿着什么帅座津贴的暗探,而且已经有了爱人,她感到很痛苦,陷入悲哀的泥潭。后来在同学史俊等的鼓励下,从悲哀中走出来,投身革命行列,奔向当时革命的圣地——汉口。她参加北伐誓师典礼,受到无限的鼓舞。不久,她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产生“幻灭的悲哀”。在短短两个月中,她换了三次工作,后来她到医院当护士。在看护过程中,遇到一位斯文温雅的连长强唯力,与他发生了爱情。静女士认为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愉快的生活”。可是好景不常在,强连长要回军队去了,她无奈只得回家。小说中还写到刚刚发生不到一个月的伟大事件“南昌起义”。
茅盾曾说:《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描写的是现代青年在革命浪潮中所经历的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革命前夕的亢昂兴奋和革命既到面前时的幻灭”。《幻灭》中的静女士就是这一时期的人物形象。静女士有着她存在的现实依据和客观历史背景。静女士,从小单纯娇养,富于幻想,不谙世事,一旦接触纷杂的现实工作,难免心中充满失望和幻灭。作者实际上也是以静女士为视点,把当时静女士工作的武汉的复杂社会状况呈现了出来。静女士不断对所从事的工作感到厌烦。小说中写道:“她看透了她的同班们的全副本领只是熟读标语和口号;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头宣讲,都不过凑合现成的标语和口号罢了。她想起外边人讥讽政治工作人员为‘卖膏药’;会了十八句的江湖诀,可以做一个走方郎中卖膏药,能够颠倒运用现成的标语和口号,便可以当一名政治工作人员。有比这再无聊的事么?”之后的妇女会和省工会工作也是很快让她厌倦,这绝非她热盼的理想的新生活,只是一些敷衍应付的生活。小说写道:“一方面是紧张的革命空气,一方面却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烦闷。”茅盾在审视静女士的空想与幻灭的同时,批评了当时革命仓促敷衍的种种不良现象。
静女士是在现实中一次次品尝着幻灭痛苦仍不断追求的新女性形象。静女士的不断追求,也是大革命前后广大进步青年,向往光明,追求革命的一个写照。她的幻灭具有时代的普遍性。
茅盾在《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详细谈过《蚀》的创作意图:“有人说这是描写恋爱与革命之冲突,又有人说这是描写小资产阶级对于革命的动摇。我现在真诚地说:两者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很老实的,我还有在中学时作国文的习气,总是粘住了题目做文章;题目是《幻灭》,描写的主要点也就是幻灭。”“我并不想嘲笑小资产阶级,也不想以静女士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我只写一九二七年夏秋之交一般人对于革命的幻灭”,“《幻灭》等三篇只是时代的描写,是自己想如何忠实便如何忠实的时代的描写。”因此,《蚀》三部曲是反映当时一般人的幻灭情绪,并不仅仅反映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幻灭、动摇以及追求。虽然《蚀》三部曲是把大革命前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为描写对象,作品中确实揭示了他们在革命斗争中的某些阶级弱点,但是作品最终的主题还是通过这些个性鲜明的处在矛盾之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描写,从一个侧面来反映一个大的风云变幻的时代。
二、精彩赏析
“我讨厌上海,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厌黄包车夫,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着就生气!”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紧皱着眉尖说;她的右手无目的地折弄左边的衣角,露出下面的印度红的衬衫。
和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旧同学静女士:年约二十一二,身段很美丽,服装极幽雅,就只脸色太憔悴了些。她见慧那样愤愤,颇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视她,恳切地说道:“我也何尝喜欢上海呢!可是我总觉得上海固然讨厌,乡下也同样的讨厌;我们在上海,讨厌它的喧嚣,它的拜金主义化,但到了乡间,又讨厌乡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静了;在上海时,我们神昏头痛;在乡下时,我们又心灰意懒,和死了差不多。不过比较起来,在上海求知识还方便……我现在只想静静儿读一点书。”她说到“读书”,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片红晕;她觉得这句话太正经,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读书”两个字实在是她近来唯一的兴奋剂。她自从去年在省里的女校闹了风潮后,便很消极,她看见许多同学渐渐地丢开了闹风潮的正目的,却和“社会上”那些仗义声援的漂亮人儿去交际——恋爱,正合着人家的一句冷嘲,简直气极了;她对于这些“活动”,发生极端的厌恶,所以不顾热心的同学嘲笑为意志薄弱,她就半途抽身事外,她的幻想破灭了,她对一切都失望,只有“静心读书”一语,对于她还有些引诱力。为了要找一个合于理想的读书的地方,她到上海来不满一年,已经换了两个学校。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她的读书抱了什么目的:想研究学问呢?还是想学一种谋生的技能?她实在并没仔细想过。不过每逢别人发牢骚时,她总不自觉地说出“现在只想静静儿读点书”这句话来,此时就觉得心头宽慰了些。
《幻灭》小说开头部分体现了作者的叙述策略以及塑造两个女性形象的手法。
小说采用了全知视角的叙述。慧女士与章女士的对话内容,两人的外貌,表情,动作,服装,心理活动,全部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直接的叙述,使读者易于感知人物,并把握故事。全知视角是不受时空和各方面条件限制的叙述方式。叙述者无处不在,无事不知,甚至可以触及人物内心。章女士的面容,身段,服装,内心,都袒露在读者面前。人物性格等就是在这样全知视角的注视下,一步步随着读者的阅读,步步深入地被揭示出来。
同时作者在作品里,也采用了对比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两个背景不同性格不同的新女性形象。一个是静女士,美丽单纯,涉世不深,不知人间的污浊与险峻,富于幻想;一个是慧女士,看破红尘,玩世不恭,有主见,富有魄力和行动性;作者正是通过两人不同的感受和生活历程,反映了为数不少的革命青年所经历的“革命前夕的亢昂兴奋和革命既到面前时的幻灭”的心理变化。
附:相关评论
1.《蚀》三部曲分别题名为《幻灭》《动摇》《追求》。打通了来看,可以简要表述为:《幻灭》写失望,《动摇》写怀疑,《追求》写悲观。我觉得在事过 70年之后,在这二十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来研究这三部曲,不妨可以试试从正面的、积极的意义上来看待《蚀》里的失望、怀疑和悲观。
《幻灭》写大革命前夕对于革命的幻想和革命高潮中的某些失望,这里写的失望是双重的:对于大革命中某些政治现象的失望和对于爱情的失望。作者写这双重失望,也就等于对于当时的政治潮流有所批评,对于静的人生路程肯定中有扬弃。
蓝棣之:《论茅盾〈蚀〉三部曲的连贯性》,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 5期。
2.《蚀》三部曲尽管笼罩在社会政治语境下,外在的政治痕迹很多,但由于作者遵从自身的体验,在这种主题精神的投影下,凸现出经过“五四”洗礼然而却走向颓废的青年一代,茅盾在文化的层次上对“五四”精神、“五四”一代作了深刻的反思。
宋宁:《颓废的一代 ——重读茅盾〈蚀〉三部》,载《聊城大学学报》, 2005年第 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