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展现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玫瑰门》
如果把铁凝的小说创作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大致从 1975年至 1985年，代表作是《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风格主要表现为清纯、灵动、柔曼。第二个时期大致从 1986年至 1990年，代表作是《麦秸垛》《玫瑰门》，风格主要表现为冷峻、厚重、成熟。第三个时期大致从 1991年至 2006年，代表作是《孕妇和牛》《永远有多远》《大浴女》《笨花》，风格主要特征为：深沉、明朗、温润。
《玫瑰门》是铁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 1988年 9月，在作家出版社大型刊物《文学四季》创刊号以头条位置发表，次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铁凝认为她最重要的一部小说。《玫瑰门》曾获河北省第三届文艺振兴奖。
《玫瑰门》是一部以祖孙三代女性的家庭故事为主线，展现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整个故事涉及新中国成立前、后、“文革”中以及“文革”后几十年的历史背景。小说共十五章六十三节。开篇是当下的生活时空，苏眉为了给去美国定居的妹妹苏玮送行，专程从外地赶到北京。送走妹妹，苏眉去了“响勺胡同”看望婆婆（外婆）司猗纹却没有见面。故事拉回到了苏眉的童年，第一次与婆婆见面，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倒叙。故事落笔最多的是司猗纹及其外孙女苏眉这一老一少两位女性。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与“响勺胡同”小院有关，司猗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大半生，她为了家庭和社会的认同在这里厮杀，直至在这里去世；司猗纹的小姑子“姑爸”在这个小院的运动中死于非命；司猗纹的儿媳宋竹西在这里经历了她的两次失败的婚姻，最后又留守在这里；司猗纹的儿子庄坦在这里生活、受挫、死亡；苏眉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逃离后又再次回来见证着这里的一切。小说主要通过庄家三代女性司猗纹、竹西、苏眉不同的生存状态和人生轨迹的刻画，形象地概括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女性命运的历史演变。
二、成功的恶母形象
《玫瑰门》以三代女性的命运对女性负面人性及其复杂性进行了多方位观照和睿智穿透，是一部拷问社会，反省自我，解读中国当代女性史的典范文本。作品主要通过小姑娘苏眉的视角进入到大城市的婆婆司猗纹的世界，以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女孩独特的目光，默默地感知她不可理解的荒诞景象和奥秘。
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其中最为成功的女性形象当数司猗纹这个“恶母”形象。这个形象与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一样，都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坛人物画廊中的经典恶母形象，她们撕去了母亲神圣、高尚、无私的标签，而以残酷无情的、令人憎恶的丑行而昭著。她们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者，既让人同情悲叹，又让人憎恶讨厌。这些恶母形象的塑造，引出了人们对母性的价值和本质的更全面和更深层的思考，开拓了女性人性弱点问题的深入探讨以及其社会历史成因的多维度展示。
司猗纹在人的生命内在欲求与社会外在压力的矛盾作用中，人格不断分裂变异，直至形成病态扭曲的外在性格与言行。司猗纹曾经也有过如玫瑰花一般的妙龄年华，憧憬过美丽的爱情，但是所谓的初恋却是昙花一现，她被囚禁在父母之命的无爱婚姻里，受尽浪荡丈夫的肆意践踏和公婆的鄙视。新中国成立后她大胆追求妇女解放，没料到刚离了婚，新的结婚对象就暴死了。“文革”
中她主动交出财产，力图重新做人，不遗余力地改变自己，最终仍是受挫，家庭与社会的双重挤压，最终导致了她心理的畸变和疯狂的报复，她不惜用自己的“恶”去争得生存的权利。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一样盛开着。司猗纹一生都在试图僭越传统的女性角色，而努力挤进由男性主宰的历史。但是可悲的是无情的现实却将她扔进丑恶中蹂躏。她对庄老太爷实施性侵犯，改写了不对等的家庭关系；以偷窥儿媳竹西与大旗的偷情，获得某种心理优势，控制了家庭大权；以陷害妹妹改变在政治斗争中的劣势；一切神圣、崇高的价值被她无畏地粉碎，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一样，具有窥伺和施虐的癖好，心理扭曲、人性丑恶。令司猗纹痛苦的不仅是得不到异性的真爱，而且总是无法确认自己的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从反抗包办婚姻，到自主离婚，再到交出财产，摆脱家庭羁绊，迈入社会，她一生都在适应社会，改变自我，与外界抗争，她无时不在用她独有的方式对她的生存环境进行着貌似恭顺的骚扰和亵渎，而她每一个践踏环境的胜利本身又是对自己灵魂的践踏。
“玫瑰门”即生命之门，也是女性之门。门内是女人的本能天性和精神欲求，门外是风云变幻的历史更迭和社会动荡。作家借“门”的隐喻，展示了女性在历史中的尴尬处境。“书中的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之间一场接一场或隐匿或赤裸的较量即可称之为‘玫瑰战争’了。”小说中的女人有血有肉，有欲有情，却压抑苦闷，心性变异，痛苦不堪。她们空守着一片精神的荒园，像玫瑰一样历经风吹雨打，几番挣扎，却难逃枯萎凋零的命运。“作者对她们生存本相的呈现和复杂灵魂的透视，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了女性自身，让我们对女性的弱点及女性生命中的痼疾加以冷峻思考。这种思考或许会是沉痛的，让人无法承受的，但唯有此，女性才有可能得到救赎，步入真正的玫瑰门。”
三、精彩赏析
1. 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 Q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
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头顶穴位）的司猗纹。
司猗纹刚才对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写”，倒成了庄绍俭张口就质问她的诱因。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现在扬州，他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当他得知来扬州的除她以外还有他们的子女时，更加火气冲天地质问她为什么让孩子和她一块儿颠沛流离。他还问了她许多为什么，却不容她回答。
司猗纹本想说最支持她做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说是他的子女最愿意见到父亲，她本想说她不写信就来是为着让他突然高兴一下。她有许多本想说。
由于他的不容，她什么也没说。
她说不出。他说。
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对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质问。最后他说，她的到来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个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体会和研究的逻辑结束了他的这场自问自答。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最能吓倒一些人。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也能使一些人顿时觉悟、坚强。
就算是吧。司猗纹想。她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
这一段节选自《玫瑰门》第五章的二十节。司猗纹一行四人乘车乘船，颠簸三日来到扬州看望她明媒正嫁的丈夫庄课长庄绍俭。而庄绍俭一如既往地在思念和膜拜齐小姐（“真实的 Q”）的爱情的同时，不改浪荡本性，在外拈花惹草：正在恋着秦淮河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庄绍俭并不爱这个门当户对的有着不洁初恋传闻的司猗纹，所以一见她就会“火撞百会”。庄绍俭无赖般的质问与自答，带给司猗纹莫大的屈辱和深深的伤害，同时也使她放弃了对婚姻的幻想，“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司猗纹悲剧的根源之一，来自于她婚姻的不幸和男权制度的压迫。司猗纹后来人格严重的异化和心理极度的变态与她在庄家屈辱压抑的生活有着隐秘的关联。
2.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刚被掏完的司猗纹又要求吃了；刚“吃”完的司猗纹又要求上医院了。她坚信医院还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医院也会使她再获新生。
竹西叫出苏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纹不再适宜挪动了。苏眉坚信竹西的观点，但她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决定”：让竹西去为司猗纹“叫车”。活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
竹西迈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门，以证明她是去为她叫车的。
竹西出门了。
司猗纹要喝水。苏眉拿来水。司猗纹要她喂。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人亲过这疤痕。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
这一段落节选自《玫瑰门》第十四章六十二节。这一段描写了司猗纹生命的最后状态。所谓慈爱的完美的“母亲神话”的彻底颠覆和解构。司猗纹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但是内心却有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大脑保持着清晰的思维。正在怀着孕的外孙女苏眉对外婆司猗纹具有复杂的感情，既憎又爱，她对于生命的生与死有了莫名的感动和新的体认。司猗纹“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她至死都以折腾自己的儿媳和外孙女为快乐。这一节结尾处写到司猗纹头上的新月疤痕，这是她曾被打的屈辱印记，也是为后文留下的伏笔。整部小说的最后结尾处写到苏眉刚出生的女儿额上居然有“产钳”留下的如司猗纹一样的新月形疤痕，正与此文呼应而引人深思。这个“新月疤痕”似乎是对女性宿命的一种暗示，也似乎在昭示苏眉个人的觉醒并不能打破女性宿命的怪圈，女性的彻底觉悟与解放还有赖于她们所置身的人际世界精神结构的改良和重建，还有赖于整个社会文化心理的良性发展。
3. 竹西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前赏月的苏眉，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竹西在前苏眉在后进了里屋。里屋，司猗纹身上头上盖着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开被头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纹，伸手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纹停住了笑。
竹西和苏眉面对面站着。“也许你是对的。”竹西对苏眉说。“也许你是对的。”苏眉对竹西说。“你完成了一件医学界、法学界尚在争论中的事。”“你完成了一个儿媳和大夫的双重身份的任务。”“我是平庸的，是道义上的义不容辞。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动声色的道义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续，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残杀，直到她和她自己双双战死。”“你爱她吗？”竹西问苏眉。“我爱。”苏眉答。“你爱她吗？”苏眉问竹西。“不爱。”竹西答。“所以我比你残忍。”苏眉说。“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没有一丝一毫虚伪。”“你是说我有……虚伪？”“不是。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有这样想过你。今生也不会这么想。我是说你爱她，你才用你的手还给她以微笑。我不爱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续。”“你愿意看到这种残忍的延续？”“假如你认为我给予她生命的延续就是残忍，那么我愿意看到。”“我是这么想的。”苏眉说。“我是这么做的。”竹西说。
“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是多么感谢你！”
司猗纹的外孙女苏眉和儿媳竹西对于司猗纹的爱与恨的两种显在的态度也许正是作者对于这个既有赞赏之处又有更多厌恶的人物形象的复杂态度。儿媳因为不爱婆婆所以要恪尽医生职守让她在残忍与丑陋之中苟延残喘；外孙女因为爱外婆所以要让她减少身体的痛苦，有悖常理地给了外婆一个安乐的终结。两个人的对话充满了思辨，爱就让她体面痛快地死，恨就让她痛苦难看地活。苏眉爱的行为，有违伦理并在医学和法学方面存在争议；竹西恨的行为，符合道义并在医学和责任方面无可指摘。
《玫瑰门》是拷问女性的作品，揭示了女性的负面人性。其实苏眉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形象，苏眉对司绮纹的感情不是单一的，又憎又爱，亲情之爱大于人性恶之憎恶，苏眉知道祖孙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拒绝的血缘和宿命的力量存在，长大的苏眉逐渐意识到成长环境的畸形，但也珍惜来自舅妈竹西和叶龙北给予的正面鼓励和坚强信念，她讨厌婆婆的残忍自私，也欣赏她的坚韧不屈，最后因为爱婆婆亲手结束了她难堪苟延的生命。苏眉对女性宿命有着一定高度的清醒认识，也有了个人的行为突破，但是小说的结尾还是让人惊叹女性命运的历史循环的可能，也提醒读者去深思女性寻求彻底的觉醒与解放的症结所在。
附：相关评论
1. 以女性觉醒意识而言，《玫瑰门》是新时期文学以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标志是由代“她们”倾诉到对“她们”的拷问。铁凝的批判精神就渗透在她的质疑、诘问或叹息之中。对于女性而言，铁凝所持的是一种柔软的批判方式。
贺绍俊：《女性觉醒：从倾诉“她们”到拷问“她们”——论〈玫瑰门〉及其文学史意义》，载《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 1期。
2. 我不知道《玫瑰门》是否是从一个未省人事的儿童眼中折射十年内乱中的社会生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只是感到作品在叙述和表现上的便捷之处——以孩童的眼睛体察生活，会给我们以新的角度，以一种陌生的目光去看待自以为熟悉的社会图画，产生新奇的感受、新奇的发现，即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言，在孩子眼中，世界总是新鲜的——因其可感而未必可知，因其变动不居，流转无穷。儿童的认知特点重直觉而轻理智，重局部而轻整体，重直观画面而轻内在联系，重自身印象而轻客观实在，既是作品“局部出发”的心理依据，又适应了作品对“十年内乱”的那种片断式、感受式的映象表现。
张志忠：《少女的启示录 ——评铁凝〈玫瑰门〉》，载《小说评论》， 1989年第 5期。
3. T。S。艾略特深情地吟诵《四个四重奏》：“足音在记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进入玫瑰园中。”这，才是真正的玫瑰之门。通向它的道路悠远绵长。然而艾略特告诉我们：“那未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就在现在，就在《玫瑰门》式的省察中，我们已经出发。
陆生：《〈玫瑰门〉：讲述女性生成的优秀文本》，载《当代文坛》， 2000年第 5期。
4. 铁凝的意义在于她表现了女性肉体的觉醒，从性的角度考察女性本体，从而对女性的探究也就上升到了性心理层次和潜意识层次。这是个划时代的标志。因此，《玫瑰门》对二十世纪晚期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第三阶段的到来，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缪爱芳：《构建女性未来话语——论小说〈玫瑰门〉在 20世纪 90年代中国女性写作中的意义》，载《电影评介》，2007年第 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