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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相片

公馆里留有两座古时遗留下来的亭阁,一左一右耸立在隔开正院与波分宫广场的矮墙两边。两排附属建筑,把这两个亭阁和院子深处的主建筑连在一起。

一处是车库、马厩、鞍具库,最后是做门房用的亭阁。另一处是厨房、配膳室、洗衣房和勒瓦瑟小姐住的亭阁。

这是堂路易第一次进勒瓦瑟小姐的套房,虽然略显拘谨和紧张,却也感到愉悦。家具很普通,一张帝国时代毫无雕饰的写字台,几个书架,一把靠背椅和几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一只独腿小圆桌,桌腿稍粗。可是窗幔颜色浅淡,衬得房里温暖明媚。墙上挂着些著名风景名胜的画片的复制品,如西西里的庙宇、意大利的城市……

姑娘站着,她恢复了以往平静,又露出那谜一般的神情。她脸上的表情仍是如此忧郁,又是如此让人不解。不过佩雷纳透过她的面容能看出她激动紧张的复杂心理和内心骚动起伏的情感,即便她再小心,也未能不动声色。她的眼神淡然无畏,好像并不怕作解释。

堂路易半天没有说话,这真是怪事。他心里对这个女人有着最强烈的谴责,可是面对她时,却觉得无从开口。他想到此不免有些懊恼。他不敢指责她,也不敢吐露心声,只淡淡问道:

“您知道今早屋里发生的事吗?”

“今早?”

“嗯,在我挂完电话的时候。”

“我知道的,是膳食总管和仆人们那儿知道的。”

“那之前呢?”

“之前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在说谎,很明显是在说谎,但她真是沉着应变啊!

他继续说道:

“我叙述下事情的大概经过。我走出电话间的时候,隐藏在上部墙里的铁板突然砸下来,从我面前擦过。我发现推不动这牢固的障碍,就想找一个朋友帮忙。我打电话给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他马上赶来了,和膳食总管一起,把我救了出来,仆人们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先生。我那时回了房间,所以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更不清楚少校来了。”

“嗯。但是,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膳食总管,还有公馆里所有的仆人,也包括您,都知道有这么一道铁幕。”

“是的。”

“是谁安装的。”

“玛洛内斯库伯爵。我听他说,大革命时,他的曾外祖母住在这个公馆里。她丈夫那时已被杀。她就躲在那里面,生活了一年零一个月。那时,铁幕外边还遮着一层和房间里的一样的细木护壁板。”

“就我一人不知情,真可惜,因为我只差一点点就惨死在铁幕下了。”

这言语并未打动姑娘。她说道:

“最好检查一下机关,看看是怎么发动的,东西太旧可能运转不灵了。”

“机关运转状况很好,我检查过了,心里有底。绝对不是偶然失灵造成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

“是哪个隐秘的敌人在谋害我。”

“有人见到他了吗?”

“可能只有一个人,就是您。我接电话时,您正好在我的工作室里。说到弗维尔夫人时,我还听到您惊喊了一声。”

“是的,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十分震惊。无论这个女人有罪还是清白,我很怜惜她。”

“您就在那门洞旁,伸手就碰得到机关,谋害我的人不可能逃过您的眼睛。”

她垂下眼帘,也许脸略微有点红。她说道:

“不错,我是事发前几秒才出来的,按理说应该能碰见他,但我真没留意。”

“好吧。”他说,“只是我有一点搞不明白……就是铁幕砸下来的巨响,还有我的大声呼救,您都没听见吗?”

“我可能出来时捎带把工作室的门关上了,所以没听见什么异样。”

“哦,我可以推测,那时候有个人暗藏在我的工作室里,并且很可能是制造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的盗匪的同谋,因为警察总监刚才在我的沙发坐垫下面,发现了属于其中一名匪徒的半截手杖。”

她瞬间惊愕,想必这件事她真不知情。佩雷纳走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您不觉得这事很诡异吗?”

“嗯?”

“这一连串冲着我来的事件。昨天,我在院子里发现了那篇草稿——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的草稿!今天早上,先是我出门时铁板砸下来,然后是那半截手杖……接着……还有是刚刚,那瓶毒水……”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道:

“是的……的确有一连串的事……”

“一连串的事!”他语气略带厚重说,“不可否认,这是那个最卑劣奸诈的敌人所施的阴谋。他的出场得到了证实。他的行动果断迅速,带有明确无疑的目的。他想假借那篇匿名文章和那截手杖把我拉下水,把我送进监牢。他想让铁板砸死我,或起码把我困在那小房间里的几个钟头。现在,他又投毒了,如此无耻卑鄙地想毒死我。今天他往我的水里下毒,明天就会往我的食物里下毒……然后,就会动刀、动枪或者拿绳子把我勒死……不管什么……只要能结果了我……这本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恐怕我终究会揭发他们的罪恶,想吞掉他们想抢走的那亿万金钱。我是半路虎,在莫宁顿那笔遗产前,已经死了四个人,我将是第五个。加斯通·索弗朗已经做出了决定,是加斯通·索弗朗或另一个家伙在操纵整个阴谋。而在这个公馆里,在广场中央,在我身边,就有同谋在监视和跟踪我的一举一动。他挑选最佳时机和场合来谋害我,我真是厌烦了!我一定要查清楚他到底是谁。我会弄清的。”

姑娘倒退了几步,靠在独脚小圆桌上。

他前进了一步,一边仍然注视着她的眼睛,一边在她不漏痕迹的脸上寻找一丝不安、慌乱的迹象。他更凶狠地再次说道:

“这个同谋究竟是谁呢?究竟是谁非要把我置于死地呢?”

“我不清楚……”她说,“我不清楚……没准儿只是一些巧合而已……”

他习惯用“你”来称呼他看作敌人的人。他多想用这种口气对她说:

“美人儿,你在说谎,你在说谎。你就是那个同谋。只有你听到我和马泽鲁通电话,只有你才可能坐在汽车里在大马路的拐角上等加斯通·索弗朗并救他,并相互串通,把那半截手杖带到这里。美人儿,想害我的人就是你。出于何种原因我也不知,在暗中偷袭我的,也是你。”

可他竟对她说不出这番话来。他为此十分气恼,下意识抓起她的手,使劲捏着,并且死死瞪着她。他的整个神态都在谴责这个女人,比最尖刻的言辞更为强烈。

但他立即克制住自己,松开捏紧的手。姑娘迅速把手抽了回去,那动作里明显带着抵抗和仇恨。

堂路易说道:

“这样吧,我再去问问仆人。必要时,我会撵走那些可疑的家伙的。”

“不,请您不要这么做。”她连忙说,“不能这么做……我了解他们。”

她竟然在为他们辩护?她知道这些仆人是无辜的。她自己拒不承认事实,冥顽不灵,现在要牺牲这些仆人时,突然不忍心,有所顾虑?

堂路易注意到她的那带有求情含义的眼神,但这是为谁求情?为仆人,还是为她自己?

接着他们相对无言了好长时间。堂路易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想到了那张相片。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美丽跟相片上的女人很相似。之前是他忽略了,但现在它像一种新发现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金色的头发闪耀着他从未见过的光泽。嘴上的表情也许并不兴奋,略有辛酸,但仍然不失魅力。手臂撑在膝上的姿势,肩膀的线条,颈项的颀长,下巴的曲线,显得很是娴静,很是迷人。这样的女人会是凶手,会是下毒的人?

他对她说道:

“您告诉过我您的名字是真名吗?”

“是,是真的。”她说,“……玛尔特……”

“不对。您叫弗洛朗斯……弗洛朗斯·勒瓦瑟。”

她猛然吃惊。

“什么?谁告诉您的?弗洛朗斯?……您从哪里晓得的?”

“这是您的相片,这是您的名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了。”

“啊!”她叫道,看着相片花容失色,“这是真的吗?……告诉我,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忽地,她又叫道:

“是警察总监交给您的吗?对……是他……一定是他……我可以肯定,这张相片被作为体貌特征……他们在……我也是……总是您……总是您……”

“别紧张,”佩雷纳道,“只要稍微修改下照片,就认不出是您了……请放心……我周到吧……”

她无心听他说,只是出神地凝视着照片,呢喃说道:

“那时我只有二十岁……住在意大利……天哪!照相那天……还有见到照片那天,我是多么兴高采烈啊!我那时十分美丽……从那以后,就不行了……别人盗走了我的美丽,就像盗走我其余东西一样……”

然后,她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缓缓地,如同在对另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友说话: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眼泪早已在她脸上开闸放洪。

“她真杀不了人……”堂路易想,“也更不能视她为同谋……不过……”

他从她身边走开,在房里来回踱步,墙上挂的意大利风景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然后他翻阅起书架上那些书的名字来,这是一些文学作品,国内国外都有,诗集、随笔、小说、剧本等。表明了书的主人有一种深厚而丰富多彩的文学修养。他看到拉辛的作品摆在但丁的旁边,爱伦·坡的作品后是司汤达的小说,蒙田的随笔集插在歌德和维吉尔的书之间。猛地,凭着他发现极不易查明的事物细节的特殊本领,他注意到那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不同于别的。那一卷也是红色轧花革面精装本,但是书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没有旧书那种皱褶与泛黄。

这是第八卷。他一把将书抓在手里,生怕别人不允许他拿似的。

他猜对了。这一卷是假的,只是个藏匿东西用的盒子。他看见里面有些白信笺,一些颜色协调的信封,还有一些格子纸,都一般大小,就像是从一个记事簿上撕下来的。

看见这种纸,他惊讶了,随即想起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的草稿用纸。格子相同,大小也差不多。

还有,他匆匆翻了翻这些纸,发现倒数第二页上有几行铅笔写的文字和数字,好像是慌忙中做的记录。

他念道:

絮谢大道公馆

第一封信,四月十五日夜

第二封,四月二十五日夜

第三、第四封,五月五日与十五日夜

第五封和爆炸,五月二十五日夜

第一,佩雷纳注意到,第一封信的日子正是今日,以后每隔十天一封信。他还注意到,这字迹跟那篇文章草稿的字迹一样。

那份草稿就带在身上,他可以拿出来对照一下,看两者用的格子纸和两者的笔迹是不是一样。

但草稿却不见了。

“哼!”他切齿痛恨地骂道,“真混蛋!”这时他清楚地记起来,早上他和马泽鲁通话时,那放有草稿的记事簿还放在大衣口袋里,大衣就搭在临近电话间的一把椅子上。

而那时勒瓦瑟小姐却毫无缘故出现在工作室里。

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哼!下三滥的演技!”佩雷纳愤慨地思考到,“原来是骗老子。又是哭,又是装出诚实样子,又是讲叙感人的回忆,又是一派胡言!和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是一丘之貉;和他们一样,惯会说假话,一个小动作,声音的一点点变化,全是做戏。”

他要揭穿她。这一次铁证如山,难以抵赖。她怕人家蔓引株连,怀疑到她头上,自然不愿把文章草稿留在对手手里。他怎么单怀疑她是那帮制造莫宁顿惨案,想把他佩雷纳除掉的人的帮凶呢?难道就无权假定她是那个黑帮老大,凭胆识和聪颖号召其他匪徒,引领他们奔向罪恶目的的人呢?

因为她毕竟是自由的,她那些行为动作受不到束缚。她可以利用夜色,从那些朝向波旁宫广场的窗子自由出入,也没有人会发现她外出。因此,那发生双重谋杀案之夜,她很可能和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的真凶在一起,很可能参与犯罪,很可能是她亲手下的毒,是她那双白皙的小手下的毒。

他不寒而栗,轻轻把那些纸放回书里,又原样放回书架。他回到姑娘身边,突然,他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姑娘那张脸的下部,打量她的腮部的形状!是呀,他竭尽办法要猜测的,正是她的牙齿形状。他怀着不安又好奇的心情,下意识地死死盯着她的嘴部,巴不得撬开她紧闭的嘴唇看个仔细,看是不是她的牙齿在那苹果上留下了齿痕。看那老虎的牙齿,猛兽的牙齿,到底是她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

这假设确实有点荒唐,因为警方已经认定那齿痕是弗维尔夫人留下的。可总要验证下吧。

他一时心绪不宁,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怕被她看出内心的想法,就草草结束了这次谈话。从姑娘身边经过时,他跋扈专横地吩咐:

“我要打发走公馆里的所有仆人。您计算好他们的工钱。他们想要补偿,您就给他们。总之让他们今天就动身,再找一批人,晚上就来上班,您负责接待。”

她没有应声。他走了出来,这场谈话并没有太大的收获。他与她之间,气氛总是十分凝重,让人快要窒息了。两人都心口不一,言行更不一致。要缓和这个局面,唯一合乎逻辑的办法,就是马上辞退弗洛朗斯·勒瓦瑟,这样不是更好吗?可是堂路易压根儿没朝这儿想。

回到工作室,他马上和马泽鲁打了个电话。保险起见,他以很小的声音说道:

“喂,是马泽鲁吗?”

“是。”

“总监让你跟我行动吗?”

“让。”

“好吧。你告诉总监,我辞掉了所有的仆人。我一一告诉你他们的名字,让你负责安排人加紧监视他们,以便找出索弗朗的同谋。还有一件事,要求总监特许你和我在弗维尔工程师的家里过夜。”

“什么?是絮谢大道那座公馆?”

“是。我有十足把握断定那里会出现状况。”

“什么事?”

“我说不好。不过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我强烈要求他特许我们去。好吗?”

“好的,老板。不出什么岔子,今晚九点,我们就在絮谢大道见。”

这一天佩雷纳再没有见到勒瓦瑟小姐。他中午离开公馆,先去一间职业介绍所,挑了几个仆人,如内仆、厨娘、车夫、司机等。

然后,他又到了一家照相馆,把勒瓦瑟小姐那张相片翻拍出来。他让技师作了些修整,并亲自动手修饰了几个地方,好让警察总监看不出相片被换过的迹象。

他在一家饭馆吃了晚饭。

晚上九点,他到弗维尔公馆与马泽鲁会合。

自从弗维尔父子遇害以来,这座公馆就由门房看守。每个房间,每把锁上,都贴了封条。只有工作室的内门钥匙由警方保管,方便随时查案。

宽敞的房间里一如既往。只是,所有的文件纸页都被拿走或者放好了,工作台上没有留下一本书或小册子。在电灯光下,可以见到黑皮面上和桃花心木的框饰上蒙了一层灰尘。

“喂,老伙计,”他们坐下后,堂路易叫道,“你有什么感觉?有种说不上来之感吧?但是,这一次,再也不必把门闩紧锁好了。如果今夜——四月十五日之夜果真要发生些事情,就让它发生好了,就让那帮家伙折腾去吧。”

堂路易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不敢懈怠。他一想起他未能制止的那两桩可怕的谋杀案,眼前一浮现那两具尸体,心口就分外堵得慌。他还激动地想起他与弗维尔夫人那无情的对质,想起那女人的歇斯底里表情,想起她被捕的情景。

“跟我说说她的事儿。”他对马泽鲁说,“她真的想死?”

“是的,”马泽鲁说,“是真的。并且是用极端的方式:她把被单和衣服撕成一条条的,编织成绳子,悬梁自缢。这边又是做人工呼吸,又是用舌节律牵引法,才把她救过来。现在好像已脱离了危险,可是还得派人守着,因为她仍决意想死掉。”

“她供认什么没有?”

“没有,她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

“检察院的意见呢?警察总署有什么表示?”

“预审已经逐步确认了对她的指控。特别是已经不容置疑地证实,只有她才可能接触到苹果,只有她才可能在头天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段时间里接触到苹果。而且,苹果上无可否认地留下了她的齿痕。您认为世上有两个完全一样的齿痕吗?”

“不……不可能。”堂路易干脆地说,一边想到了弗洛朗斯·勒瓦瑟……“不可能,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跟。铁证如山,那个齿痕可说是现行犯罪的证据,不容抵赖。但那上面会不会有人使诈了呢?……”

“有谁使诈了呢,老板?”

“没有……只是一个想法,老是挥之不去……再说,你也明白,那里面有那么多诡异的东西,那么多奇怪的巧合、矛盾之处,我几乎不敢轻易相信什么,唯恐第二天又被事实推翻。”

他们低声地聊了很久,不断地琢磨着案情。

将近午夜时,他们关了顶灯,商定好两人轮睡倒班。

几个钟头过去了,和他们头一次来这里守夜时一样,大马路上响着那仍旧未归的马车和汽车的声音。铁路上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之后是同样的寂静。

一夜平安无事。

天刚亮,外面开始热闹起来。这时正是堂路易值班的时刻。他在房间里听到的,只是马泽鲁的打鼾声。

“我没猜对吗?”他思考,“那卷莎士比亚里收的指令,可能另有所指?或是指去年几个日子发生的事情?”

随着日光从半遮的百叶窗里透过来,他隐隐不安起来。半个月以前那一夜,也是丝毫没有发现异常,可是一觉醒来,两具死尸躺在他身边。

七点钟,他喊道:

“亚历山大?”

“在!什么事,老板?”

“你还活着吧?”

“您问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嘛,老板。”

“你确定这么说?”

“那必须啊!您这不是安然无恙嘛,老板。您为什么没死呢?”

“唉!下一个就是我了,那帮盗匪会杀掉我的。”

他们在屋里接着待了一个钟头。然后,佩雷纳打开窗户,推开百叶窗。

“哟,亚历山大,你没死?可是……”

“可是什么……”

“你脸部发青。”

马泽鲁无奈笑了一下。

“真的,老板,老实说,我值班时,您睡着了,我真是坐立难安呢。”

“你害怕?”

“害怕极了。我处于随时待命状态中。老板,您的气色也不好……莫非,您也……”

他看见堂路易的脸上露出讶异神情,就抿嘴不语了。

“出什么事了,老板?”

“看……桌子上……那封信……”

马泽鲁往桌子上望去。

在工作台上,果然有一封信,准确地说,一封邮件,封口已经顺着虚点撕开了。信封上写了地址,贴了邮票,还盖了邮戳。

“是你放的吗,亚历山大?”

“老板,您说什么笑话呢?明明是您放的。”

“我?但真的不是我……”

“那是谁呢?……”

堂路易拿起邮件,仔细查看,发现地址和邮戳都被人刮过,看不清收信人的姓名和住址,寄发的地址和日期却十分清晰:

“巴黎,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

“三个半月以前寄出的。”堂路易说。

他翻到背面,那里写有十来行字,他立即叫起来:

“签的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名字!”

“是他的笔迹。”马泽鲁说,“我认识他的字,肯定是。这意味着什么?伊波利特·弗维尔写的信,而且是死前三个月……”

佩雷纳大声念道:

亲爱的朋友:

唉!早几日写信告诉你的事,我今日只能进一步肯定。阴谋正在紧锣密鼓。我未知他们的计划,更不清楚他们将采取什么手段。但所有迹象显示,结局就在眼前,我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有时望我的眼神十分诡异!啊!太卑鄙的家伙!没料到她竟做得出……我好可怜,不幸的朋友。

“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签的名。”佩雷纳接着说,“我向您保证,这的确是他……今年一月四日,写给一个朋友的。这个朋友的名字虽然不详,但我们势必会查出来的。这个朋友会大大有助于我们侦破案子。”

马泽鲁叹气道:

“查出他?等他提供线索,黄花菜都要凉了!这就是证据。弗维尔先生自己提供的证据。‘结局就在眼前,我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就是他夫人,就是弗维尔夫人。丈夫的证词,肯定了我们已知的对她的一切指控。对吗,老板?”

“言之有理。”佩雷纳道,“你说得有理,这封信是重点,只不过……”

“是哪个夜行者送来的呢?难道昨夜我们守在这里,有谁进来过?但没有听见任何响声啊……这太奇怪了。”

“事实是……”

“不是吗?半个月以前发生的惨案,已经够称奇的了。但毕竟我们是守在外面,案子发生在里面。而昨夜我们两人是守在里面,而且就靠近这张桌子。昨夜桌上什么都没有,今早起来却出现了这封信。”

他们仔细排查现场,却未找到半点线索。他们把公馆里各个角落都看了个遍,不曾发现藏有什么人。再说,即便公馆里藏了人,要进这间工作室,难道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吗?这问题是个结。

“别找了,没有意义。”佩雷纳说,“这种事情总有漏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把这封信交给总监看看,告诉他我们守夜的情况,请他准许我们四月二十五日夜里再来,那一夜又会有信送来。我就要看看,第二封信会不会从天而降来。”

他们关上房门,走出公馆。

他们往右拐,朝米埃特大街走,去坐汽车。走到絮谢大道尽头,堂路易随意转过头,看了看马路。

一个男人骑自行车超过他们。

堂路易刚好看到他那张无须的脸,那深邃有神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小心!”他大叫一声,猛地推了马泽鲁一把,马泽鲁打了个踉跄。

那人伸直手臂,举着手枪,接着一声枪响,子弹从堂路易的耳边呼啸擦过。所幸他弯腰闪得快,没有中枪。

“我们赶紧追。”他说,“你没事吧,马泽鲁。”

“没有,老板。”

他们即刻向前追,一边喊:“抓暴徒。”可是,这大清早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人烟稀少。那人拼命蹬车,速度飞快,到了奥克塔夫—弗伊耶街,一拐弯,就不见了踪迹。

“妈的!等着吧,看老子不逮着你才怪!”堂路易骂道,不再加追。

“可您知道那是谁吗,老板?”

“我知道。是他,错不了。”

“谁?”

“那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他剃掉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没关系,我还是认出他了。正是昨天早上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从他家楼梯上向我们开枪的家伙。杀死昂瑟尼探长的就是他!啊!混蛋,他是如何得知我在弗维尔公馆过夜呢?难道有人跟踪,盯梢?会是谁呢?有什么动机?又是如何跟踪的呢?”

马泽鲁思考了一下,说道:

“您还有印象吧,老板,您昨天中午打电话给我,商定好在弗维尔公馆过夜时一定被人窃听了消息。”

堂路易没有吭声,他想到了弗洛朗斯。

这天早上,并不是勒瓦瑟小姐送的邮件。堂路易也没召唤她来,他看见她好几次给新来的仆人派活。然后,她可能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再也没有看到她。

下午,他吩咐备车,去絮谢大道,和马泽鲁执行总监的命令,接着在公馆里搜查,但仍一无所获。

回到自己的公馆,已是下午六点,他和马泽鲁一起吃晚饭。晚上,他想去拄乌木手杖的人家里查巡下,就仍带着马泽鲁,一起坐汽车出发,嘱托司机往理查德—华莱士大道开。

汽车驶过塞纳河,沿着右岸行驶。

“快一点。”他双手合成喇叭状,对新司机喊道,“我开惯了快车。”

“老板,会要命的。”马泽鲁说。

“放心吧,不会出事的。”堂路易漫不经心答道。

他们到了阿尔玛广场,汽车这时朝右边驶去。

“径直走,”堂路易嚷道,“走特罗卡代罗街。”

汽车转了过来。可是,它突然左右闪了三四下,就飞快地冲上人行道,撞在一棵大树上,翻了车。

一盏茶时间,就有十几个行人跑过来,打碎玻璃,打开车门。堂路易第一个爬出来。

“没事,我没受什么伤。”他说,“你呢,亚历山大?”

行人帮着把马泽鲁拖出来。他有几处挫伤,有几个地方碰到了,但好在无大碍。

只是司机从座位上冲了出去,躺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头上血不住地往下流。

大家把他抬到一家药店,十分钟后他就死了。

马泽鲁陪送司机去了药店,头晕得厉害,就吃了一服活血药,又回到汽车旁。他发现两个警察在询问事故详情,纪录证词,但老板踪影全无。

是的,佩雷纳走了。他跳进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尽快开到他家。他在广场下了车,跑进大门,穿过院子,走上了通往勒瓦瑟小姐房间的走道。

上了台阶,他直接敲门而入。

客厅门是开着的,弗洛朗斯出来了。

他把她推进客厅,恼怒地说:

“好了,出事了,不过不是原来的仆人做的手脚。因为他们已不在公馆里,而且下午我开车出去过了。所以,是晚上六点到九点这段时间,有人潜入车库搞的破坏,把操纵杆锉掉了四分之三。”

“我……我不知道……”她很是惊慌地答道。

“您懂的,那帮匪徒的同谋绝不在新招来的仆人里面。您也知道,这一招肯定成功。不错,它成功了,只是让您失望了,是另外一个人替我死了。”

“不要这样子讲,先生!您使我惶恐!……出什么岔子了?……您告诉我啊。”

“汽车翻了,司机死了。”

“啊!”她叫道,“太惊悚了!您怀疑是我……啊!死了人,好害怕!不幸的司机……”

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她站在佩雷纳对面,近在咫尺。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左右晃动,马上要昏倒在地。

就在这一关头,佩雷纳慌忙抱住她。她想挣脱却没有气力,佩雷纳扶她到一张扶手椅上躺下。她连连叹息:

“唉!不幸的司机……可怜的司机……”

佩雷纳一手托着姑娘的头,另一只手掏出手帕,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水,她也许完全失去了知觉。因为她任凭佩雷纳照料,不带半点反抗。佩雷纳也停下来了,只是紧张地凝视着他眼前的这张嘴巴。平时这张嘴娇艳欲滴,此刻则十分苍白,犹如失血过多。

他温柔地分开她的上下唇,就像分开一朵玫瑰花的花瓣似的,她的两排牙齿显露在他眼前。

她的牙齿雪白,整齐漂亮。也许牙齿比弗维尔夫人的稍小一点,而牙床或许更宽。可那又怎样呢?谁又能肯定它们咬东西,不会留下相同的齿痕呢?他知道,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是不能接受的奇迹。可是,发生的桩桩事件都不得不让人怀疑她,都在表明她是最残忍、最凶狠、最可怕、最冷酷的罪犯!

她慢慢恢复了平静,她嘴里均匀有致地吐着气。他感到她的气息慢慢地拂过他的面颊,如幽兰的芬芳使人心醉。因此他赶紧拿捏好距离的尺度,他把姑娘的头放回椅背,恋恋不舍地从那明眸皓齿的俊颜上收起目光。

他挺直身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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