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现代文明的真意义只是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征服或改善物质的环境,——这是精神的。西洋现代文明的原动力是那永不知足、精益求精的精神。——这也是精神的。
近日一班无识妄人造一新口号曰“反对文化侵略”。此真是一种开倒车的现象!我们这个懒惰苟安的民族,若不是人家拿文化硬送上门来,哪里肯输入文化!我们今日所以有一点点人的生活可享用,几乎全都是文化侵略的结果。铁路便是一例。欧战发生以后,欧美不来抢筑我们的铁路了,我们便十年不筑一条铁路!
今日高唱“反对文化侵略”的少年,与那班高唱“西洋物质文明破产”的老朽,其实是殊途而同归。同归者,同向开倒车一条路上走。
今日最有毒的妖言莫如说西洋的文明是物质的,唯物的,而东方的文明是精神的。梁漱溟既不曾到过西洋,又连电影戏都不屑看,他哪配谈东西文化!梁任公虽到过欧美,实不曾窥见西洋人的生活的真相。其余的许多老朽与一班“少老”,皆是如此。我们亲自投身在西洋人的生活里面稍久的人,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的文化真是精神的文化。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说:在世界上最唯物的、最下流的文化之中,中国文化要算数一数二的了。
我们谈“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全是名词文字之争,没有共同的标准,故没有讨论的基础。我想提出一个标准:
凡能运用人的心思智慧,来打破物质的限制拘束,来征服或改造物质的环境的,那就是精神的文明。
凡受物质的环境束缚,不能用智力来征服改善它,只能逆来顺受,自安于现状,而用“乐天”、“安命”、“知足”等等好听的名词来自慰自欺的,那就是唯物的文明。
西洋近代文明,千头万绪,可以用一句话来说尽,就是用人的智慧来征服自然界的困难。空间的困难,有汽船、火车、电车等等工具来征服他们。时间的困难,有电报、无线电等等工具来征服他们。显微镜可以征服“极微”,望远镜可以探视极远。我们只看见那表现人的智力的物质的器械,而不看见那物质的器械所表示的精神。一只飞机,一副电话机,一辆汽车,虽是物质的,却都表示人类最高的心思智慧,都是人类用聪明才智去征服环境的作品,所以都是刮刮叫的精神文明。
这种说法,一般妄人必定要攻击我,说我先下定义,然后拿事实来凑合我的定义,是一种诡辩,不能叫人心服。其实不然。我们试想:什么是“精神的”?最狭义的说法是把精神解作“灵魂”。我们现在不能证实“灵魂”的存在,即使人们不能像我自己那样否认灵魂的存在,至少也应该取一种怀疑的态度。此外还有什么是“精神的”呢?可不是心思智慧吗?如果人类的心思智慧的作用算不得精神的作用,那么,我真不知道那班高谈精神文明的人说的是什么东西了!
对于一班旧人,我不能不说几句老话。《易·系辞传》说“易道”有四种,其一为“象”。他说:“以制器者尚其象。”天然界的现象引起了一些“意象”,这些意象就是我们所谓“意思”、“理想”。用物质来实现这些意象,便成了器械与法度(法度也是一种器械)。例如风行水上,木浮水上,引起了“船”的意象,因此便造出船来(“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所以《系辞传》说:
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用人的心思才力,把理想做成实物,做到“利用出入,民咸用之”的地位,便成了神功妙用,这便叫做“神”。这可见古代的儒家并不轻视制器的事业。照《易·系辞传》的理想看起来,孔二先生若见了今日的电灯、电话、[蒸]汽机、汽车,他老人家一定会竖起一只大拇指,喊一声“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现在一般自命儒教徒而菲薄物质器械的人,在孔二先生门下,都该打手心。
物质器械的进步不但代表人的聪明才智,还代表一种纯粹精神的态度:——不知足的态度。“不知足”就是不认现状为满足,总要设法改良,总想再进一步。站在上海南京路上看那来来往往的摩托车,福德哪、布衣克哪、道箕哪、甘德力克哪、西特洛昂哪、久威特哪,……这许多新花样在一个专家的眼里都代表种种新改良、新发明;在一个哲学家眼里他们都代表一种精神,就是那不知足的精神,就是那精益求精的精神!一个螺旋钉、一条皮带,无不大书深刻地写着这种精神。何止摩托车一项!看看你屋子里的电灯泡,看看你手上的手表,哪一样不是这“不知足”三个字的表现?若再进一层,拿现在最新式的飞机来比较几十年前的气球,拿现在的无线电话来比较几十年前安在地里的电线,……我们方才能够充分了解这“不知足”的精神的伟大。
西洋现代文明的真意义只是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征服或改善物质的环境,——这是精神的。西洋现代文明的原动力是那永不知足、精益求精的精神。——这也是精神的。我仅仅举了物质器械的进步作例;其实西洋近代的政治运动、社会运动,都可以作这样看法。民主政治、自由运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妇女运动,……这都是不认现状为满足、用人的心思才力来改善环境的努力,——没一桩不可以叫做道地的精神文明。(附注:以上所说,并不否认唯物史观,只是说一部摩托车与唯物史观的学说同是刮刮叫的精神文明;至于这种种精神文明的产生是否都由于经济组织的变化,那另是一个问题,不在本文要讨论的范围之内。)
反过来看看咱们的东方文明,无论是印度人的消极宗教,还是中国人的消极哲学,说的尽管头头是道,结果都只是一句话:都不主张征服现实的环境。环境逼人而来,东方的思想家说:“我们退让罢!”“我们同环境讲和罢!”退让同讲和,这是东方思想的两条大路。
退让派说:“我们打不过这现实的环境,算了罢,我们投降罢。我们何必白费心思智力去和这无情的外界决战呢?我们让出这个世界来,另外去想象一个舒服安乐的世界,永不受这物质环境的拘束,岂不更好吗?”这是退让派的心理。他们把这世界完全让出,无论怎样不安逸,无论怎样苦痛,他们都甘心忍受。他们说:“管他呢!我们有我们理想中的‘天国’、‘净土’;闭眼一想,就在眼前;一生皈依、一生念佛,就得到那里。”谁不会念“阿弥陀佛”?何必辛辛苦苦去和环境奋斗呢?人性总是懒惰的多,勇往的少,所以人多朝这条“方便法门”走去。穷的没有饭吃,苦的毫无生趣,他们仍是笼着手,闭着眼,只念“阿弥陀佛”。凡妄想“天堂”“天国”的,凡妄想“四禅定”“五神通”的,……花样尽管翻新,实际都是同样的投降,同样的退让。一班妄人恭维赞叹,称这个为东方的精神文明!其实呢,这是活死人的文明,这是懒鬼的文明。他们不敢、也不肯和现实的世界决战。他们放弃这现实的世界,却去捏造一个理想的世界来欺骗自己、安慰自己。他们自以为能超出这物质世界,其实只是甘心受这物质世界蹂躏的下等奴隶!这种文明其实只是一种下贱的唯物的文明。
讲和派没有这样下贱,却有同样的懒惰。他们也不敢抵抗现实的环境,他们却说的很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