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招待所很贵,每天晚上要八十元钱,还要吃饭,我查看了钱包,知道还有整整五天的时间,如果住像样的招待所,我的钱肯定不够。于是我住进了一个比较偏僻的旅馆,每张床只收五元钱。旅馆满满当当摆满了八张床,墙壁上脏污不堪,有打死还沾着血的蚊子,有写得歪歪扭扭的看不清楚的字迹。八张床紧挨着,像个大通铺。
我捂着一股刺鼻的怪味,坐到一张靠近门的床上。
妹子,你来省城干什么?一个中年女性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办事。
我简短地回答。
过来认识一下住的人,中年女性指着一个足有五十岁的农妇说,她是陪着丈夫来看病的,那个埋头织毛衣的女孩是来打工还没找着工作。她呢,丈夫逼着她生儿子,一气之下,离开了家。
然后又问我是干啥的。
办事。我重复一句,又回到我的床前,要不是一晚上只有五元的住宿费,我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怎么能跟她们这些人共居一室。
我不屑理她们,总是一个人在街上逛着,直到快睡觉时,才回到大车店,躺在床上跟谁都不说话。
可是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头上蚊子嗡嗡地叫着,八张床挤得满满的,屋子又闷又热。这些都罢了。最可怕的是那三个人的说话声,你想不听都不行,它们像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就流进了你的耳朵里。
最爱说话的是那个丈夫得绝症的中年妇女。她是跟儿子一起倒班轮流照顾丈夫。
那病呀,吓死人了,现在又动不了,那个癌细胞都转移了。人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准备过两天就送他回家。你不知道,有一天他痛得把自己的手指头都咬断了。
真可怜。
可怜的还有我儿子,本来学习挺好的,现在学不能上了,跟着我照顾他爸,他爸走了,他也指定不能上学了。我们家在山里,娶个媳妇都难。
大嫂,人都难活得很。我那丈夫你不知道,光让我生娃生娃,生了四个闺女了,还要生,说一定要生个儿子,要不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
你要是不生呢?
不生他就打我,打得我浑身都是伤,你看,我出来十天了,还没有好呢。再过两天我还找不到工作,就得回家了。
只有那个小女孩不说话,悄悄地抹泪。
白天小姑娘出去了,中年妇女告诉我说,小姑娘很可怜,在省城一所职业学院上学,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起初对她很好,给她买衣服,帮她租房子,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结果一天醒来,那男人不见了,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男人走了不可怕,可怕的是给她肚子里种上了。她不能回学校,更不可能回家,就靠给人家当钟点工,攒钱打胎。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这些曾经是我在乡村听得耳朵都发木的事,没想到我到了梦中的省城,我以为躲过去了,可现在它们逼真地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我的出身,随时提醒着我跟宿舍里的城里女兵不一样,她们用着高档的化妆品,吃着永远好像也吃不完的点心饼干,而我只有十四元的津贴,牙膏都买最便宜的。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暗暗骂自己这一次省城之行甚是荒唐,骂那个骗了我来却对我如此冷淡的郑扬。慢慢的我释然了,就像一个还处在饥饿边缘的叫花子,连最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竟然异想天开地想着天天吃大餐,竟然异想天开地想得到一个省城里大学生的爱情。真是可笑之极。
回到自己真实的处境里,我对我的同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二天我给她们买了包榨菜。我亲眼看见她们经常在门口买个烧饼,就着旅馆里烧得半生不开的水,就是一顿饭。还有,我真后悔我不该到省城买演出票,我要是知道这个女孩子需要钱,我一定会无偿地帮她。可现在我手里除了回部队的钱,所剩无几。
我想念我的部队,我的战友,想着每周我们排着队去礼堂看电影时的兴奋,想着我们排着队端着洗脸盆洗澡归来时脸上的红润,想着饭堂里教导员给我们炸的蝉肉……想得最多的是一日三餐我吃着白馍就着炒菜,穿着部队发的衣服,即便那个难看的工作服,也是不用花钱的。只要病了,炊事班就会给你做小灶,班长会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你面前,碗底一定会卧两个鸡蛋。我想着想着就不由得说出来,说起了我部队的种种好。即使那个长满野草的营门外,在我的叙述中,也变成了诗意的芦花,在微风中轻柔地摆动。
妹子,部队那么好,你能当兵真好,为什么不好好当兵呢?她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很是羡慕。
对呀,当女兵那是当神仙的日子,我天天都梦想着呢。你看电影里的女兵多神气,那个《白莲花》里的女兵长得多喜庆。
她们争着要看我的军装,我小心地从包里取出,她们一个个地穿着在屋子里走步子,还问我像不像。
在她们的提醒下,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对我最重要。我决定提前归队。
可是我又控制不住地想回部队之前,去看看郑扬,那毕竟是我第一次接触的异于父亲和哥哥的男性,是我第一次像崔莺莺夜探张生的人,即便那个人是我想象中的,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我想好了,我要好好地跟他说话,说些感激之类的话,我还要跟他说我曾为他买了《西厢记》的票。于是我穿着心爱的军装,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倒了三次公交车来到他的宿舍门口。我从走廊里发现他的宿舍开着门,心一阵猛跳。我想怎么办?想好了答词,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口。结果屋里只有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孩。女孩跟我差不多的年龄,只是表情没有那时的我充满了喜悦和得意,想着给一个自己爱慕的男人洗衣服,让他穿着散发着清香的衣服,在我的确是一种幸福。女孩呢,目光是冷的,神态是落寞的,手里的动作也是机械的。
女孩看见了门口的我,面无表情地继续洗衣服。我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我走进门,女孩警觉地问道,你是谁?找他到办公室去。
你是谁?
她定定地看了我有一秒钟,然后淡淡地说,你管不着。
明白了。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来看男朋友了?
她半天才说,他不理我,我是专门逃学出来的,可他还不理我。女孩话语里带着哭腔。
好好去上学吧。
你是谁?
我,我是个关心你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彻底打消了再看郑扬的念头,刚走出校园,天空忽然电闪雷鸣,接着就是一场夏天忽然而至的大雨扑面而来。我浑身湿透地跑进一个窄小的巷子,想找个地方避雨。
多年以后我还忘不了那个男人,在雷电闪到他脸上时,我看到他的眼角长着一块黑痣,粗糙的皮肤上划着一道长长的刀痕。
在雷电交加的那一刻,我一头撞到了这个男人的怀里。他抱住了我,在那温暖中,我感觉到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男人在大雨中忽然对我动起手脚来,他死命地亲我的唇,撕我的胸,那时我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好在我当兵时学过几下拳脚,一脚踢在他的要命处,他放开了我,我死命地跑了起来。我是怎么跑回大车店的,记不得了,只知道我醒来时,感觉自己死了一回。
我认为这一切的倒霉都是因为郑扬,长了十九岁,我恨上了一个人,一个叫郑扬的人,我发誓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将在我人生的记忆中永远消失。
同屋的小姑娘守在我跟前,我额头上放着湿毛巾。中年大姐摸着我的额头说,烧有点退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城市,体会到亲人般的温暖。
这一夜,我又睡不着了,想着这几天在省城的遭遇,无情的恋人、受伤的少女、逃生的妇女、守着绝望的母子,还有那个在雨夜乘人之危的行人,我对梦想的省城厌恶透了。
第二天我坐着长途汽车,回到我才离开几天却在我看来离了好久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