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挖的是池塘,我本以为只是官宦家对外的说辞、背后里再建个金池银池的呢,倒没想到真真只挖这一小片。”
“是了,听工头说,这新主子就喜莲花,这是要种一池子莲呢。”
“向来衙门是或庄重大气,或豪华富贵的,咱这新上任的主,倒一副小家子气。哈哈~~”忙活了许久,挥汗如雨的工人闲聊着。
没几日,从二里外护城河里引了一道活水进来。
“大人,后厅里有客来访,来人传话说带来了大人正在找的东西,大人必不悔此行。”
师爷进来汇报。这位爷除了吩咐自己招募人在军衙东侧挖池引水外,连日里大多只在书房里接手熟悉公务。
“日日有客来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净是些肚满肠肥、穿金戴银的人,吐些秽气,说些铜臭话,也总会拿些别人的血汗换来的物什来搪塞人!不见!”书案后一道声音回道。
“哈哈,大人好襟怀!”门外传来爽朗的高音。
“是谁?”周敦颐听得这喧哗,不满道。
师爷正待出门去看看,却有一人自行进门来了,这不正是那来客吗?这人好不懂礼数,正要赶他出去:“你……”
“大人,恕小老儿冒闯。”来人抢断,道,“小老儿清贫,拿不出什么贵重物事来贺老爷新官上任,倒是有大人喜欢的,大人不妨看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
两句话,倒是让周敦颐抬起了头。见来人看着年方不惑,却自称小老儿,心下疑惑。却又见其穿着朴素,偶有补丁,却也干净,手里捧着个小小布包团。不同于往日的肠肥者,周敦颐对来客便不再冷眼,走近去,看布帕上粒粒小籽,便问道:“客人这送我什么?”
“这是小老儿多年前得来的一撮各色莲的种子。”客人笑道,“听说老爷爱莲,小老儿前几日便要送来,却连几日都见华衣贵服者进出,便要留着了,后又见众人物事原封而出,故斗胆而来献贺礼。”
“好好好,这贺礼甚好,甚好,我正四处寻这宝而不得呢,客人乃我知己也。”周敦颐欣然接受贺礼。
“大人不嫌小老儿礼糙便是。”
“客人面瞧着方不惑,何故自称小老儿?”
“老了,已及花甲。”
周敦颐讶异:“客人生的好。”
两人聊了好一会种莲事宜,周敦颐虚心学着。客人方走,周敦颐便立马让人按他的话把种子种上。
时值早春,种子沉睡一秋冬,第二年春时,便冒出了头。从淤泥下破土而出,又经活水的浸润与洗涤,显得特别娇嫩与洁净。周敦颐闲暇无事就会到池塘边走走,散散心。
才第一年,长得七零八落的,直至夏中末,方才冒出几朵花骨朵来。周敦颐尤其爱那一处雪白的朵朵白莲,日日都要过去瞧上几眼才安心。终于到快入秋时才开放,月夜,月华如昼,花月交辉,白莲如小片白雪覆盖水面。
许是食料多了,也多了可以庇荫的安身之处,小鱼也隐约可见。它们尤其喜欢聚在白莲下,休憩,游动。
中秋时期,别的莲花已支持不住逐渐枯萎了,只有那一小片白莲,直撑到快入冬的时候才慢慢凋残。
一个冬天,沉睡,养精蓄锐,给别人一副残败的景象,周敦颐越发地盼着春天来临,莲逐渐生长。
又是一年夏,莲长得比第一年更茂盛了。莲花点缀在伞一样的莲叶当中,愈发可爱。满塘锦绣,红白绿相映,热风徐来,株株莲花在随着绿叶起舞,缕缕清香随风飘洒,满愿香透,沁人心脾。若三五之夜,恰逢雨后云霁,受天地雨露滋润,则更添风采。
周敦颐在塘边建一小亭,置石桌石凳,常常在亭里一坐,顺便把公务也搬到亭里,看看莲花,喝喝茶,便是半天。偶尔那送种子的客人也会造访,一同静静地看莲。
时值暮年,周敦颐身体、精力不如年轻时,偶一变天,便又病了。稍好些,便又到亭里坐坐。“咳咳咳!”咳了好一会。
“大人可好?”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
周敦颐转过脸来,见一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颔首关切地望着自己,却不像是侍女。忍下即将上逆的一口气,道:“无事。”
女子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走近一步:“时常见大人在此处或休憩、或办公,先生喜欢这处?”
“爱之。”周敦颐抚抚泛白的短须道。
女子心里一怔,继而笑道:“叶立含正气,花妍不浮华。先生好品性。”
这才情……周敦颐心下一动,问:“姑娘何许人也?”
“家兄在衙前当差,听闻大人有一塘莲花,故偶央求家兄带民女进来,望大人不嫌民女叨扰。”说完,盈盈一拜。
“无事,正好多姑娘一个惜花懂花之知己。”
“大人谬赞了,只望大人不嫌小女子唯有长发而空无脑。”
……
自此,女子时有出现,或伴之品茗评莲,或静坐为忙公务的周敦颐扇凉,如亲朋般。
某日,女子道:“听闻大人文采亦卓然,亦见大人墨宝颇绝,可否提笔为小女子就眼前之莲赋一作品?”
“自然。”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女子一字一句地读,逐渐地忐忑、欣喜、然后心沉下去。
“谢大人。”女子盈盈退下,周敦颐恍惚间有纸张掉落在地的声音,却已不见女子踪迹。
隔了好些天,也没再见。塘中的白莲已尽开放,更有些许即将凋残的势头,周敦颐摊开那张没有被带走的诗卷,提笔接着写道: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
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又几日,女子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望着挂于亭上的诗,道:“好诗,古今中人,难有先生这般高风亮节之人。小女子不才,却也想做先生那般爱莲之人。”
又年载,周敦颐逝,一夜间满塘白莲不再,唯有红莲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