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是盛水的家什”。夜色里的老祖母这样唠叨，一边点亮泼刺作响的油灯，在火苗腾跃的刹那间，她的瞳孔突然放大。她的面目苦大仇深，变形而扭曲。屋子外面是汹涌的森林，狂风正把树干吹得摇摆不止。明月在土墙上发光。狼嗥。狗吠。野猪啕哭。哇哇哇/哇哇哇哇/。声音令人想起一头千年水怪……事后我醒来，才发现这是一个重复多次的梦境。在梦中，古老的陶罐被我的老祖母赋予了一种定义，事实上我当时并不知道陶罐这种器皿，到了我生活的年代，——童年——已经无人再使用陶器，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先进的瓷器：碗勺、瓷杯、瓷盘、瓦缸、瓷盆、夜壶……等等。在遥远的城市，黑色的陶器被制作成各种奖杯，制作成领袖的头像，同时也制作成各种观赏艺术品和广告牌。
而老祖母本人，我从未见过她的样子，我的姐姐和哥哥也未见过。后来我知道，连我的母亲也未见到过。事实上，老祖母在我父亲三岁那年就死去了。惟一可以确定的背景是，她死在黑龙江，她的尸骨早已变成了黑土颗粒，运用全世界的力量也难觅踪。她像一滴水一样从人间蒸发，但她不是一滴水。她是我的老祖母。去世也并不衰老，才三十岁。
苍凉的黑土。那里有我梦中看到过的森林和野猪。有梅花鹿。有黑熊。有人参。有木耳。有暴风雪。还有许多比暴风雪更恐怖的东西。
却独独没有陶罐。
我初次见到陶器是多年后的事情了。在城郊一家小小的制陶厂。一个镇办企业。厂长是一位面容佼好的中年女人，她想在我们的杂志上作一个广告，恰好我们要搞一次文学评奖活动，就免费为他们的厂子作了一次广告，他们免费提供给获奖者陶制奖杯。还有几个陶制台灯。那一天，我看到制陶的红泥在工匠的手下流出了一只只陶杯，置入燃烧的火炉，然后女工们双手合十，面炉而祈：薄如纸……声如钟……
当我把一盏陶制台灯作为礼品送给一位朋友的时候，她居然笑着加以拒绝，说：不喜欢。我玩笑说：留下吧，保值。她大笑，说“保个屁值”。我哑口。
对于其人对陶罐的轻视态度，我心怀了长时间的梗阻。事后释然：喜欢或厌恶一种东西，纯属个人之事，不可将自己的某些好恶强加于人。我们因好恶而互为尊重。我们因好恶而分出类别。话不投机，不谈也罢。现在，事过经年，我已成长为一个陶罐收藏者。在我的书房里，陈列陶品数种，计有彩陶、黑陶、灰陶、白陶等。写作余睱，细细观赏，揣摸其来历，惊叹其存千年而未损毁，并感念苍天厚土曾将其深掩。
（原载《青岛文学》2006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