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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潇洒清流

这天上午,张之洞公事理毕,早早回到水宁寺中街的家中。刚进巷口,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缓步细听,正是名曲《高山流水》,淙淙流韵,悠悠心曲,倾诉爱慕、信任和依恋之情。他知道,这是王夫人在弹琴。

王夫人叫王文娟,是户部主事王懿荣的妹妹。王懿荣(1845~1900年)字正儒,一字廉生,山东福山(今烟台市开发区)古现村人。中国近代金石学家,甲骨文的发现者和爱国志士,光绪六年(1880年)进士,以翰林擢侍读,官至祭酒。

那年,张之洞卸去湖北学政,回京仍任翰林院编修,与潘祖荫、王懿荣、陈宝琛、吴大澄等人过从甚密。文人雅集,诗酒唱和,轮流做东,往来不断。这天,众人在王懿荣家中聚会,听到后院传来悦耳的琴声。张之洞禁不住问道:“懿荣兄,这是何人弹琴?”

王懿荣回答说:“这是舍妹在操琴。诸位若不嫌舍妹技艺浅陋,不妨叫舍妹为诸兄弹奏一曲。”

“好!好!”众人齐声称赞。

张之洞早就听说王懿荣有位才貌双全的妹妹,只是未曾见过面。王懿荣回内宅工夫不大,便从后门引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只见她面似桃花,眉若青黛,双眸含情,闪若秋水,婀娜的身材撩人魂魄,身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大襟绸衫,黑亮的秀发盘在头顶,用一支凤头银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凤凰。

王懿荣介绍道:“这是舍妹文娟,喜为诗画琴棋,正可向各位兄长请教。”

王文娟落落大方,歉身施礼,口称:“有请各位兄长指教。”

然后,王懿荣将在座的友人潘祖荫、陈宝琛、吴大澄,逐一介绍给小妹。每人都礼貌地赞扬几句。轮到张之洞,他竟然一时语塞,连说“承教,承教”。

侍女将琴在桌上放好,文娟端坐琴前,嫣然一笑,颔首抚琴。一曲《平沙落雁》,将雁群降落前在空中盘旋顾盼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座中这几位学士,真正懂得宫商音律的,还就数张之洞一人。张之洞的生母朱碧筠虽在他4岁时就病逝,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挚爱音乐的种子。母亲遗留给他的古琴,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余暇之时,他也常抚弄弹拨,抒发对慈母的深深怀念。

今天,文娟小姐的琴声,音色纯正,娴熟柔婉。张之洞听到了一位少女待字闺中的心声倾诉,有如盘旋飞翔的孤雁,有热切的期待,有彷徨的期盼。张之洞忍不住心生一惊:这正是自己心中渴慕的那种女子,可惜相识太晚。在一年前,张之洞新娶了聪明贤惠、知书达理的唐雅君小姐,她是湖北布政使唐树懿之女,但不及这位王小姐俏丽天然,楚楚动人。

张之洞意马心猿,猛然想起这位小姐乃是挚友的妹妹,不该想入非非,便敛回思绪,凝神赏曲。琴声又使他想起了久已逝去的慈母,忆起了那许多个在妈妈琴声中安然入睡的夜晚,遗憾母亲没有享受到儿子金榜题名、文声满朝的幸福和欢乐,情不自禁地留下了伤感的泪水。曲子终了,张之洞自觉失态,连忙掏出手帕拭泪。

潘祖荫不解地问:“香涛何至感伤落泪?”

在座客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王文娟小姐两只晶莹水亮的眼睛,也疑惑地闪着光芒,似乎在惊讶自己的琴声何有这等魅力,竟使听者潸然泪下!

张之洞稳住情绪,说:“小姐弹奏得太好了。使我想起了慈母,她也擅长抚琴。只可惜,在我4岁时,便离我而去了。以至不禁落泪。惭愧,惭愧!搅扰了各位的雅兴。”

陈宝琛说道:“为人之道,以孝为先;为臣之道,以忠为本。香涛听琴而思母,不忘生养之恩,弥足敬佩!”

王懿荣、吴大澄、潘祖荫也连连称是。

王文娟小姐起身裣衽道:“小妹无知,惹得兄长伤心,请多原谅!”说罢,和丫鬟转身去了后院。

王懿荣很觉难为情,本是极其愉快的欢聚,不料竟使张之洞如此感伤。他安慰之洞几句,便吩咐摆上酒宴。

自此以后,张之洞心里一直忘不了王文娟小姐。次年年末,唐夫人病逝,又给他丢下一个一周半的儿子任颋。张之洞不胜悲痛,心伤尤甚,没有考虑继娶的事。紧接着是充任四川乡试副考官,出闱后简放四川学政。这一去就是3年,直到张之洞由蜀回京,张家的女主之位仍然空虚。陈宝琛做媒说和,将王懿荣的妹妹王文娟嫁与张之洞。张之洞满心欢喜,王文娟也久慕张之洞才华,一拍即合,成就了这桩姻缘。

王文娟过门之后,同张之洞水乳交融,夫妻恩爱互敬,往往剪烛长谈,共吟诗篇,同弄清商,竟使张之洞一度产生归隐家居,共享天伦之乐的想法。然而,那只是幻想。婚后不久,张之洞又奉命官差,兰台走马,类若转蓬,忙得连生日都忘了过。王文娟嫁给之洞的第二年八月,为丈夫操办生日,家中竟无分文积蓄。王文娟无奈,只好典卖了出嫁时候娘家陪送的衣物、首饰,才置办了一桌酒席。张之洞十分感激,并对文娟的相濡以沫深感歉疚。这年年底,女儿仁准出生,家中无钱给夫人购买补品。张之洞没有别的办法表示他的爱怜,便每日多在夫人身边照料片刻,已尽他的疼爱之情。所以,今日公事速速理毕,便赶紧回到家中。

张之洞不想打断夫人的雅兴,便落座静听,那婉转流畅的琴声,把对丈夫的依恋恩爱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张之洞喟然长叹,感慨万端。

正在这时,仆人来报:“黄体芳大人来访。”

张之洞吩咐在书房待客,仆人应声而去。

黄体芳(1832~1899),字漱兰,浙江瑞安人,和张之洞是同榜进士,又一同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如今是詹事府左庶子,和张之洞过从甚密。张之洞把黄体芳让进书房,吩咐婢女上茶。

黄体芳待婢女退出,立刻说:“绳庵奏劾户部一事,你听说没有?”

张之洞蹩眉一想,说:“略有耳闻,尚不周知,请漱兄详示。”

黄体芳便将详情说了一遍。

光绪以来,北方各省连年灾荒,数年间庄稼歉收,百姓流离,社会动荡。清廷下诏求言。一帮清流名士,恻民倒悬,指望朝廷开仓,广济灾民,正为不见动静而急切无奈,忽得诏旨求言,便兴奋忙碌起来,出现了言路活跃的局面。

上月,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司业宝廷、编修何金寿,连续递上几道奏疏。张佩纶的《请谨遵成宪遇灾修省折》,是二月初二递上去的,把一班枢臣的鼻子都气歪了。

张佩纶援引先朝故事、锋芒直指朝廷和一帮枢臣,奏言“诚祈、集议、恤民、省刑”四事。其“诚祈”一段说:朝廷祈雨,全在一个诚字;如不诚,虽祈而必不得雨,他说:圣祖仁皇帝时,天不落雨,康熙帝曾长跪三昼夜,到第四天果然油云发作,大雨如注。皇帝步行回宫,水满雨靴,衣尽漉湿。而现在呢,上年皇上祈雨,只是直隶下了一点,就令报谢;冬日祈雪,京师下了2寸雪,就撤坛了。所以,雪后就刮起了大风,把下的一点雪又都刮散了。这都是精诚不至所致。还说,康熙皇帝求雨求雪时,一天吃一顿饭,连盐酱都不放,愿皇太后、皇上用其法其心而祈雨。这不是给皇太后、皇上出难题吗?他在“集议”中说,天灾所以为上苍示儆,我群臣必有上干天和之处,必破从前会议之习,各抒己见,将不合时宜之政事,酌议更改。接着指出,当今北省灾情严重,而户部应赈不赈,坐视两省灾民靡有孑遗,悍然不顾,数百万垂尽之残黎,不死于荒,而死于部臣之术也……

张佩纶真是胆大包天!但他主要的矛头,对的是户部尚书董恂。

董恂早就看着清流学士不顺眼,对清流的议论,视为徒尚空言、不负责任、成事不足、败事多端。但朝廷明诏,鼓励直言,言官有责,放言无罪。他既无可奈何,又不敢同清流们公开为敌,只有每见清流的折子,总是嗤之以鼻,漫不经心。清流对董恂的偏执轻慢也反感已久,都称他为“董太师”,比之为汉代大奸臣董卓。自去年以来,清流们竞相疏言,所发议论,都是对着户部的。这回董恂坐不稳了,便具言反驳清流妄议。上头的批答谕旨,也对户部进行回护。

黄体芳看过上谕,心上很不满意,为张佩纶等人愤愤不平。今日来访张之洞,是约他写奏疏,再参董恂。

张之洞听完黄体芳的来意,又看了张佩纶的折子及上谕,遂说道:“是该写个奏折,不写难以平胸中之气。只是不才仅是教习庶吉士,尚不能具折言事。漱兄具名上疏,小弟代为捉刀,你说如何?”

黄体芳笑道:“我借的就是你这把刀么!”

张之洞说:“依愚弟思之,首要之义是‘斥奸邪’。孰为奸邪?今朝中之奸邪,如户部尚书董恂是矣。何谓奸邪?其职掌户部,天下户口财赋,是其专职。然灾荒如此,不闻该尚书进一言,画一策,已无卸于溺职之罪。况加之以贪鄙欺罔,有心病国乎?其在总理衙门,言语猥琐,举止卑谄,通国皆知。其他为众口诋訾之处,罄牍难书。”

黄体芳忍不住面露喜色,说:“好!好!就这样写。‘奸邪’一语,真是妙想!痛快,痛快!还要写上:今日时势艰难,若朝廷仍以国计民生付之此人,岂不可虑?伏望亟予罢斥,以清朝列。”他恨不得一下子把董恂扳倒。

张之洞觉得如此措辞固然解恨,但又为黄体芳担心;“漱兄,此言入疏是否过激?”

“过激就过激,不整治‘董太师’一下子,我等都受不了啦!”

张之洞未便坚持,答应日内写成。黄体芳蛮有信心地回去了。

奏折递上去,引起朝臣一片哗然,称快者有之,怨恨者有之,担心者也有之。很快,上谕批答下来说:黄体芳目董恂为奸邪,辄以传闻无据之词,信口诋斥,措辞殊属过当。交部议处。

这下倒好,没打着狐狸反惹来一身骚!

清流愤愤不平,纷纷疏言再谏,并四处活动,援救黄体芳。好在没白忙活,吏部议后上奏:“黄体芳以传闻无据之词,诋董恂为奸邪,应降二级留任。然奉旨应诏陈言,因公起见。著宽免处分。”

对吏部议而未处的结果,清流们当然视为胜利,饮酒庆贺,皆大欢喜。纠其实,不过解解恨而已。

部议下达不几天,是张之洞长子仁权娶妻的喜期,黄体芳前来贺喜。张之洞把酒笑道:“有负漱翁,实负漱翁!惭愧惭愧!”

黄体芳慨然大笑:“何负之有?哈哈哈,文章是你写的,而气节却由我得到了。他董恂该是奸邪还是奸邪!大家各取所值,互无伤害吗!”

于是,一场风波在喜庆谈笑中过去了。

转眼一年过去,到了光绪五年(1879年)春天。

京中大小臣工最为瞩目的,是定于三月二十六日为同治帝和嘉顺皇后行大葬典礼,梓宫在清东陵。

五年前,19岁的同治帝载淳,天花不治而龙驭上宾。同治没有儿子,由慈禧太后做主,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作为咸丰皇帝的继子继承皇位。为了咸丰帝的直系不断,慈禧还发布懿旨说,待载湉生了儿子,再作为同治帝载淳的继子继承皇位,按照清朝的继统“家法”,皇帝驾崩无子,必从晚一辈中择一贤者为皇帝的嗣子,以皇太子的身份即帝位。而载湉与同治帝载淳是同辈,慈禧这一有悖“家法”的做法,显然是要继续垂帘听政,大权独揽。一些不满慈禧太后的人,掀起了一场反对不给同治皇帝立嗣的风波,但很快即被平息下去。

立嗣的事已过去五年,不料在同治帝后大葬典礼之际,又骤起一场轩然大波。大葬典礼定在三月二十六日,两宫太后和光绪皇帝,定于二十一日启銮。先行动身送葬的百官中,有个籍隶甘肃的吏部稽勋司主事吴可读。这个吴可读却有一段故事可读:

同治初年,满人成禄官居乌鲁木齐提督,诬民为叛,虐杀无辜,虚报战功,被总司西征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上疏严劾。吴可读得到家乡一封封控诉成禄罪行的来信,也义愤上疏,参劾成禄“有可斩者十,不可缓者五”。于是,成禄被革职拿问,议刑为斩立决。但成禄手眼通天,运动军机处替他说话,同治帝亦加以庇护,便把斩立决改为监斩候。这一“候”,便保住了成禄的脑袋。

吴可读愤怒至极,再次疏争,措词激烈:“请斩成禄以谢甘民,再斩臣以谢成禄。”同治看后,异常恼怒,认为如此顶撞,是欺他年幼,非要吴可读的脑袋不可。刑部谨遵圣命,办了吴可读的死罪。但死罪须全堂在奏稿上画行,全堂十三位堂官,有十二位画行,幸有大理寺少卿王家壁坚拒不画,才保住吴可读的脑袋,改为充军。

经此大难,吴可读声名大噪,有诗赞其“乾坤双泪眼,铁石一儒冠”。不久,同治驾崩,吴可读遇赦回京,授官吏部稽勋司主事。兹届同治大葬典礼,又勾起他的惓惓忠怀,认为不给同治立嗣,大碍宗社大计,会贻万世之忧,于是不计同治要他脑袋的旧怨,也不惮七旬衰迈,又要上疏奏言。

他素与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等清流友善,便把草折交他们传看,征求意见。张之洞等人深知慈禧对继统之事讳莫如深,便劝他说:“立言贵乎有用。你是被罪之臣,说得再有理,也不易为上面接纳;何况事关朝政,又关家法。不如看看再说。”吴可读听了劝告,便压下了奏折。

大葬之期将到,吴可读沉思数日,径直找到主管大臣,要求随扈行礼。主管认为他家境不好,图几个辛苦钱,当即同意随他行送葬,三月底,葬礼已毕,两宫太后、皇上、随扈王公和大臣百官相继回京,而独不见吴可读归来。大家都知吴可读有几分呆气,又爱玩山水庙陵,一定是游览燕山去了,也不放在心上。岂知闰三月初十前后,突然传来吴可读自杀的消息,随后也就送来了顺天府的咨呈。

原来,吴可读行完大葬之礼后,直奔蓟州东30里马神桥地方的三义庙。施舍所带纹银四十两,借宿庙中,又向庙中和尚借了文房四宝,先写奏折,再写遗书,然后于三月初五夜自缢。绳断未绝,便仰于床上吞用带来的毒药,终得一死。第二天和尚发现吴可读自尽,禀报州官。知州刘岐彦率领随从来至三义庙。经检验,尸身确为服毒自杀,怀里揣着密封的木匣,床头有写好的遗书。阅读遗书,知道匣内有遗折一疏,交吏部代奏两宫皇太后。遗折是什么内容,刘岐彦不便轻率拆起,只好报知顺天府。

经几番周折,吴可读的尸身经朝廷准许埋在惠陵附近,永远陪伴那位罢了他官的同治帝;而他的奏折,则转到慈禧太后手中。究竟什么大事值得吴可读以死相谏呢?慈禧怀着好奇而又不无紧张的心情,展读密折。只见那漂亮的工笔小楷,第一句话就是:“奏为以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

这事久已不为臣工奏言了,吴可读以死重奏,能说出什么惊人的道理呢?因为是慈禧关心之事,所以看得就快,两千多字的蝇头小楷,慈禧一气读完,无非是规劝慈禧,予定大统之归。

“原来如此!”慈禧释然自语,“拼命上言,说的话竟未超过五年前的奏议。”

看完折子,西太后不免一喜一厌。所喜者是吴可读的“死谏”并没有揭破她的隐私和野心。吴可读把命豁出来了,这关键之处却没有言及,她当然窃喜。所厌者,书生耿迂,搭上老命只为“正定名分,予绝纷纭”这等“小事”,惹出这些麻烦,让她过不了安宁日子。因为吴可读以死谏言,会激动清议,必须慎重处置。她想到慈安太后,觉得此事应拉她做个挡箭牌。慈安善良敦厚,觉得吴可读惓忠可悯,应该给个恤典,至于怎样答复吴的折子,如何拟旨对外交代,却没了主意,只有依顺慈禧和恭王奕商量的办法,由奕拟出草稿,奉两宫太后核可,于闰三月十七日,颁发一道谕旨:

吏部奏:主事吴可读服毒自尽,遗有密折,代为呈递。折内所称,请明降懿旨,予定将来大统之归等语。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五日降旨:“嗣后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此次吴可读所奏,前降旨时,即是此意。著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

吴可读“尸谏”,早已成了京城的头号新闻。爱论时政的清流派群情激越,商量着做一批轰轰烈烈的好文章。更何况,吴可读同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等人素相交游,友善投契。为吴可读呐喊,他们更是责无旁贷。谕旨明发后,舆论沸腾,百官关注“会同妥议”的结果,清流派更对旨中“即是此意”4字颇感兴趣,认为很有大加阐发的必要。于是各自奇思妙想,捉笔成疏,准备参加继嗣继统的辩论。

四月初一日,遵照两宫太后的旨意,礼亲王世铎在内阁大堂主持集议。除新君之父奕譞由于关碍此议告病未到外,其他王公大臣、百官群僚,该到的都到了,红顶绿翎,济济一堂。清流派的翰林院侍读黄体芳、张佩纶,国子监司业张之洞、宝廷,编修盛昱等,都相继入席,屏气待战。

会议开始后,世铎宣布宗旨,然后不等别人说话,就令人宣读他拟就的奏稿。大家听得明白,他引用了雍正七年的上谕:

“建储关系宗社民生,岂可易言。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有先正清宫而后践天位,乃开万世无疆之基业……”

雍正的上谕,立下了清朝不建储的家法。礼亲王的奏稿,以雍正的上谕为依据,驳斥吴可读的遗折所要预先拟定“大统之归”和建储是一回事,所以是违背大清朝的家法,应请毋庸置议。

照奏而定,那吴可读可就白死了。甚或降罪下来,还要殃及子孙。张之洞细细一想,礼亲王的奏稿却与上月十七日的懿旨,有两处明显的矛盾。这个矛盾点,张之洞立刻抓住不放,抢先发言:“吴可读遗折所议‘大统之归’,有背我朝家法,这驳得明白。但是,上月谕旨所言‘即是此意’这句话,应作何解释?”

张之洞话并不多,却说到了点上,含而不露,一下子把几位在场的清流人士提醒了。

“香涛问的是!”黄体芳不甘落后,接过了话茬,“‘即是此意’,就是懿旨之意即遗折之意也。”

“懿旨之意即遗折之意。遗折有背我朝家法,那么,懿旨背而不背呢?”这话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众人循声看去,是肃亲王的七世孙、编修盛昱问的,不仅出言犀利,人也根子硬。

问是问出来了,谁敢回答呢?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即是此意”四个字,也是半个月来,大家议论、猜测的中心,是要解决“大统之归”的难点。谁知道慈禧之意到底是什么呢?

终于又有人说话了:“还有,懿旨是让臣工‘妥议具奏’,奏稿归结于‘毋庸置疑’,这不是针锋相对的驳了懿旨吗?”

这话真是一字千钧,把这个礼亲王问的脸色煞白。照这问话,给他扣上一顶“抗旨不遵”的帽子,是一点不冤枉的。发问之人是谁呢?宗室宝廷(1840~1890年),字少溪,号竹坡,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现任国子监司业,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八世孙,清流中的急先锋。

清流派的轮番扫射,使不善言词的礼亲王世铎瞪着眼睛、无言以对。倾向于他的一些大臣,见清流派个个满腹经纶,伶牙俐齿,自忖不是敌手,唯恐出言不慎被他们捉住不放,便谁也不敢说话,一时大堂内静若无人。张之洞、黄体芳、宝廷、盛昱等人互相看看,眼色会意,禁不住都有得意之色。

这时恭亲王奕出来打了圆场。他取出一张稿子说:“各位先别忙议,这里还有一折,看完了一起议。”

于是有人接过奏稿,大声宣读。这是潘祖荫、翁同龢、徐桐3人的联名合奏。3位同治帝师,会前拟好的折子,作为妥议的蓝稿,供大家讨论的,奏稿道:

窃思吴可读所陈预定大统,此窒碍不可行者。我朝家法,不建储贰,此万世当敬守者也。臣等恭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懿者,于皇子承嗣一节,所以为统绪计者至深切远。圣谕煌煌,原无待再三推阐,今吴可读既有此奏,而懿旨中复有“即是此意”之谕。特命廷臣集议具奏,若不将圣意明白宣示,恐天下臣庶转未能深喻慈衷。

臣等以为,诚宜申明列圣不建储之遗训,将来皇嗣繁昌,默定大计,以祖宗之法为法,即以祖宗之心为心。总之,绍膺大宝之元良,即为承继穆宗皇帝之圣子。揆诸前谕则合,准诸家法则符,使海内外咸晓然于圣意之所在,则治谋久远,亿万世无疆之体,实基于此。

这篇稿子什么都说出来了,但又什么都没说。毕竟这3位是皇帝的老师,文词高远,不落羁套。既肯定了吴可读遗折,又迎合了太后懿旨,哪边也得罪不着。

“好!‘绍膺大宝之元良,即为承继穆宗皇帝之圣子。’”张佩纶向来恃才傲物,爱发宏论,今天他还没有说话,这会儿也不甘寂寞,摇头晃脑,顾视左右说,“这不全解决了,就是说,将来谁继承大位,谁便是穆宗的嗣子。可以不用议,等着就是了!”

张佩纶的讥讽之意,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但是谁也没有搭腔。

会议至此,也就无法再开下去了。遵旨妥议,如今议而未妥,还要下次会议再议。

第二次会议是四月初十日。会前交上来的折子,有张之洞、黄体芳、宝廷和御史李端棻的四篇。

这次会议虽也有争执,而气氛为清流派控制,一致在“即是此意”上引申发论,试图将吴可读的奏疏与太后懿旨之间的距离拉近,作一较为明白的解释。然而,终因涉及继统建储之大嫌,愈说愈不清楚,反而又引出许多枝节来。

张之洞的《遵旨妥议折》,提出“不必虑者有三”,把过去讳言不提的醇亲王奕譞,直截了当地提到大庭广众中来,意思是说,今日与宋、明不同,今日臣工忠良,无赵普、黄王厷(拼字)那样的人出现;今日之帝父醇亲王忠厚,不会做宋太宗、明景宗那种只顾私亲,而不尊家法的事。他日有人进异言,醇亲王必能出言就正。

四篇奏疏,洋洋大观,该论的大致都论到了,清流派的文辞,大体也都相近。于是,集议毕竟议出了没有结果的结论。

第二天,将议妥者复奏。两宫召见军机,综合分析,拟定了懿旨,重申同治十三年的旨意,说当时没有将继统一节宣示,是别具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解决办法是,将来皇帝生子后,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并把吴可读原奏及王公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张之洞、宝廷等人的私折,几次谕旨,一式两份,存毓庆宫,留待将来继统之时,宣布遵行。至于吴可读呢,也没有白死一场,念他以死谏言,孤忠可悯,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给予表彰。

一场热热闹闹的继统之争的风波,就这样让慈禧太后以两面三刀的手段平息下来。“继统”没有争出结果,但清流派认为还是取得了胜利。清流的精神在于直言、敢言,吴可读不惜拼了身家性命,也要说出想说的话,正是清流表率。经他死谏一闹,清流的精神更加播扬出去,清流的声望为朝野所共知,清流们如鱼得水,在领旨后即兴致勃勃地为吴可读建祠堂、开祭典,哭声笑语,掺杂在一起,热闹非常。

这天风和日丽,天光晴好。张之洞、张佩纶、黄体芳、潘祖荫四人相约,同游香山。

五月的香山,百花竞放,姹紫嫣红,山野碧透,峰峦叠翠,鸟语和鸣,清泉潺潺。

他们把马车停于山下,只带两个仆人抬食盒随从,其他人等,皆在山下等候。沿北路而上,首见两泓池水,中架单孔石券桥,在阳光照耀下,微波闪烁,恰似一副眼镜,不用说,这就是眼镜湖了。拾级而上,来到一处富有江南情趣的小庭院。院中心有半圆形水池,泉水由石凿的龙口中源源注入池内。东南北三面,依墙筑有半圆形回廊,西面有三间背山面水、构制小巧的轩榭,上悬一副匾额,是嘉庆帝的御笔,三字题曰:见心斋。后面山石嶙峋,松柏交翠。张之洞凝神细赏,频频点头。张佩纶在一旁说道:“香涛有何感想?”

张之洞说:“想起一首诗来。”

潘祖荫说:“何不吟诵出来,让我们一同欣赏。”

张之洞吟道:

虚檐流水息尘襟,

静觉澄明妙悟深。

山鸟自啼花自落,

循环无已见天心。

“不错,不错,称得上是上乘佳作。”黄体芳赞到。

“香涛诗文妙手,佳章流传天下。倒是这首诗,与以往风格相迥。”张佩纶熟知张之洞的诗作,故发此评说。

张之洞笑道:“这哪里是我的诗作!”

张佩纶问:“谁的?”

“皇上的。”之洞说。

“哪位皇上?”黄体芳问。

“嘉庆皇上啊!‘见心斋’一名,即取之诗意而来。”张之洞解释说。

潘祖荫笑了:“我说听着耳熟呢,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书上读过,差点让香涛骗了。哈哈哈……”

大家一同笑了。

黄体芳问道:“各位仁兄,近期可有诗作?”

张之洞说:“惭愧惭愧,近时忙碌,没有写诗。”

潘祖荫说:“今日岂不正可登山赋诗?我们一路构思,到山顶即手录出来,诗魁者赏酒三盅。各位意下如何?”

张佩纶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今日我有要事同各位相商,请各位帮忙运筹。留着心思,日后再作诗吧!”

潘祖荫笑道:“什么要事,搅得大家不得清闲?”

张佩纶说:“到山上再说,免得这里人多,走漏了风声。”

众皆同意。于是拾级而上,游了昭庙,再观琉璃塔,好在他们以前曾来这里游过,不用细心观瞧,很快便登上香山主峰鬼见愁。由于山势险峻,他们虽在盛年,也个个气喘吁吁。山顶平地,宽敞洁净,各择所好,坐于石上,俯瞰四野,群山起伏,林木苍翠,涌泉溪流,千姿百态;亭台楼阁,依山构筑,高低错落,自然和谐。东望昆明湖,碧波如镜,粼粼闪烁,玉泉宝塔,照日呈奇。南望永定河,卢沟桥隐约可见,浸染着历史的沧桑。

喘息已定,潘祖荫问道:“绳庵,你有何事见教,请说无妨。”

张佩纶字幼樵,号绳庵。

张佩纶说:“好。正要同各位相商。只是腹中饥饿,我等摆上酒宴,边饮边谈,如何?”

“好,好!我也正饥肠辘辘。”张之洞说。

吩咐仆人,在一块巨石上摆上酒食,大家席地而坐,边取食边谈论起来。

张佩纶一杯酒下肚,开门见山地说:“伯寅兄,四川东乡一案,想来你已经听说了?”

潘祖荫说:“听到过一些,只是不得其详。上年朝廷下诏求直言,你不是已连上数折,要求重新审理东乡杀人案吗?”

“是啊。我在折中,请杀提督李有恒,以谢川民。可是拖了一年,前不久朝廷才派钦差恩承、童华前往复查。前日我听说,有了结果。”

“结果怎样?”潘祖荫关切地问。

张佩纶摇摇头,又将一杯酒灌进肚里。

张之洞气愤地说:“还能怎样?只是重复光绪三年的部议。”

“真是岂有此理!依我看,应该联络朝中直臣,再次上疏,呼吁重判。”黄体芳操一口江浙话,慢悠悠地说。

潘祖荫说:“东乡案情不得其详,何不说一说。”

张佩纶说:“此案详情,香涛最清楚,你为伯寅兄介绍吧!我还要多喝几杯。”

四川东乡案发生时,张之洞正在四川学政任上,听下属说之甚详。他端起一杯酒,说:“伯寅兄满饮此杯,我便说你听。”

潘祖荫本不善饮,见张之洞以酒相挟,便笑道:“真是愈加之酒,何患无辞!”说罢,竟一饮而尽。

张之洞自己也饮下一杯,说道:

“四川东乡一案,皆因暴征而起。咸丰而后,川省军饷无出,于地丁银外,又加津贴;津贴之外,再加捐输;捐输之外,再加杂税。什么‘马局、’‘三税局’,名目不一而足。所收之多,竟增至原来的十倍。征得少的县份,也五六倍于从前。”

“川省漕税之重,我也早有耳闻,信然不假。”潘祖荫点着头说。

张之洞接着说:“四川东乡县的征敛尤甚。粮赋交纳,必先交杂税。杂税交齐后,才可交正税。杂税不完,就拿不到串票。没有串票,官府即可治以抗粮之罪。而且,东乡县又于全省税收额外,每亩多收五百文,以为官府肥己之用。”

黄体芳插话说:“真是目无王法,为所欲为。”

接着张之洞详述东乡冤案的始末:农民为苛征所逼,生计欲绝,屡请官府减税,官府置之不理。光绪元年,东乡饥民聚集县衙,要求减征。县令孙定扬捏造说,刁民包围县府,谋图造反,报之绥定府,请兵镇压。绥定知府易荫芝不敢轻动,札令太平县知府祝士棻前往解劝,并宣示核减税额,跪地画押,民众方始散去。孙定扬却反诬易荫芝渎职纵匪,弹劾他坐视民变而不发兵。总督吴棠闻报。派总兵谢思友率兵往剿。谢去后查知并非叛逆,便抚慰乡民后,率兵还省。孙定扬更加张狂,又窜动京官弹劾易、祝、谢三人,并继续请兵镇压,这时吴棠病逝,护理川督文格派提督李有恒率兵至东乡县,血腥杀戮民众400人之多,老弱妇孺亦未幸免,造成震惊川省的东乡杀人巨案。

张佩纶听到此处,气愤地说:“可气!实在可气!御史吴镇、李廷箫,中书萧宗瑀都上疏奏劾。好不容易盼的圣旨下来,却杀掉了民众头领袁廷蛟等人。对杀人肇事的李有恒、孙定扬等元凶,只作出革职的轻处;护理川督文格,也仅仅是交部议处。此案便草草了结,‘毋庸再议’了。”

黄体芳说:“绳庵仗义执言,连连疏争,结果还是维持原判,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潘祖荫听3人说完,略略思忖,笑道:“这事好办。”

张佩纶说:“好,那就请伯寅兄出山吧!”

潘祖荫笑道:“此言差矣。我说这事好办,并非不才能办。而是我想出一人。他定能扭转局面面,伸张民意。”

“此人是谁?”张佩纶、张之洞、黄体芳都问道。

潘祖荫一笑,说:“何用远求,近在眼前也!”

“你说是……”张佩纶看看张之洞、黄体芳,“你是说,香涛!”

“除了香涛,还会有谁?”潘祖荫说。

“怎么?你们啃不动的骨头,塞到我嘴里?”张之洞笑着说。

“对,对。这事就交给香涛兄办吧!”黄体芳也附和说。

张佩纶从食篮中取出油光肥大的猪肘子,递给张之洞,又向潘祖荫、黄体芳示意,一齐端杯,说:“香涛兄,这可是块肥肉啊!你接着,我们三位代东乡屈死的冤魂敬你一杯。”

张之洞郑重地举起酒杯:“承蒙抬爱,为东乡冤魂昭雪的折子我写定了。”言罢一饮而尽,又满斟一杯捧到潘祖荫面前:“这杯共同享用如何?”

潘祖荫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奉旨编书,要在秋前恭进慈览,顾不上同你分享啦”。

之洞又说:“漱翁有无此意?”

黄体芳说:“我被绳庵缠住了,就请绳庵陪你吧!”

“怎么、绳庵拉你干什么?”之洞不解地问。

黄体芳笑道:“绳庵又嗅到了一块大肥肉。”

“快说说,又有什么打算?”潘祖荫说。

黄体芳低声说:“参奏工部尚书贺寿慈勾结奸商李忠铭,侵官匿税。借势招权、煽惑官场等情。你等着,有热闹看呢!”

“噢——”潘祖荫恍然大悟,端起酒杯,连声说,“好,好。我们同饮此杯,等着看好戏吧!”

事情就这么定,张之洞接过了张佩纶折冲遇挫的川省东乡案,进入新的角色。

第二天是五月十一日,张之洞闭门谢客,埋头书案起草奏折。两任学政期间,他有机会接触了下层的读书人,目睹了民间疾苦和官府害民的事实,久蓄的义愤涌上笔端,挥毫先写《重案未协折》,下笔即气势不凡。

“伏思此案之查办由于滥杀,滥杀由于诬叛请剿,诬叛请剿由于聚众闹粮,聚众闹粮由于违例征敛。”接着把四川东乡县横征暴敛情况细细写明:孙定扬于所有正税、津贴、杂税之外,又比其他地区多收五百文一节。明白具奏,事实清楚,情感激愤,“自同治八年以后,局中有巨万之征收,无一纸之清账,乡民愤激清算遂发兵以剿之。且举元数无于之老弱妇孺而屠戮之,此不得不为四川百姓痛哭流涕而诉之天地父终者也。”

杀人案的原因写清楚了,肇事者理应受到怎样的处置,张之洞又有理有据、明明白白地写道:

“顺治元年谕:‘官吏蒙混倍征者杀无赦’……今孙定扬,横征暴敛,妄招外兵残民以逞,民不叛而诬叛,城不围而捏围,兵已临而不乘机抚定,将预剿而无一语阻拦,流毒半年,杀人如草……臣愚以为:不诛孙定扬,不惟无以谢东乡千百之冤魂,无以服袁廷蛟,并无以服李有恒。”

一气写完,张之洞再读一遍,觉得很满意。不仅事实清楚,理据充足,文采洋溢,气势如江河,汪洋恣肆,感人至深;而且弥补了张佩纶等人几次参奏的不足。张佩纶等人严参此案,请杀李有恒等率兵之员,这是对的,但没有抓住问题的根本。张之洞的奏言,请重判孙定扬,因为是他横征暴敛,才引起人民的不满行动;又是他诬民为叛,请兵滥杀,才造成了重大杀人案。这就抓住了案情的根本。相比之下,张之洞确实识高一筹!

张之洞充满了必胜的信心,认为此折一上,将会推倒前判,从而重判孙定扬,但李有恒也是罪不可绾,不可放过。他又接着伏案疾书,写成《陈明重案初起,办理各员情形片》。这样便于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两折写成,张之洞心中义愤难平,觉得不把民间疾苦奏与上闻,无以泄胸中怒火,便又写成《附陈蜀民困苦情形》一折,不仅要求严惩贪官,而且为民请命,轻赋薄征,抚恤民生。

三折写成,张之洞虽感疲劳,而心畅意快,又细心誊抄清楚,备明日上奏。

张之洞的三疏,经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李鸿藻的有意安排,一齐送到御前。慈禧太后对自己所点探花直声敢言,本已熟记在怀,及见所上三疏,言之凿凿,情切意笃,便着意处理,当天便发出上谕:

国子监司业张之洞奏《重案定拟未协》请旨核议,并声明文武员牟各折片。据称:四川东乡县一案,皆由前署东乡县孙定扬违例苛敛,以致聚众闹粮,又蓄意诬民为逆,具禀请剿。实为此案首案。尚书恩承等审核拟复奏,不引‘诬告叛逆本例’,而牵合‘告重事不实之条’,实未得其关键等语。著刑部并入全案一并核议具奏。

谕旨给这桩案子定下了基调,一些受过贿赂、意存回护罪犯的人,再不敢轻举妄动,案子开始重新审理。

正在张之洞耐心等待之时,潘祖荫又来传递消息:“朝廷调山东巡抚文格来京觐见,授之于库仑大臣。”

张之洞怒火攻心。文格是四川东乡案的重要指使者,当时他护理四川总督,曾命令武牟剿杀东乡民众,怎么能让他成为漏网之鱼呢?他毫不犹豫,立刻挥笔,写《大员关涉重案,请令听议折》。潘祖荫对张之洞的决心和果敢行为敬佩不已,连连称赞。

文格兴冲冲地从山东前来北京,本是满心得意,不料正好赶上张之洞的参奏得到批准,把他开去库仑大臣之缺,下部议处。

由于张之洞的拼力疏争,刑部重审四川东乡案。于光绪五年六月十七日(1879年7月23日),明发上谕,改定原判。上谕认定,东乡民众闹粮仇斗,并非叛逆,众寨民并非叛党。孙定扬、李有恒妄杀寨民,由革职罪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当时的护理总督文格,当事者、现任两江总督李宗羲,受命饬查的现任川督宁宝桢,皆交刑部分别议处。受命复审案情的恩承、童华也因议罪失当受到了申饬。并在当天的另一个上谕里,因恩承、童华二人失察家丁勒索情事,而被革职留任。其他有关此案的数十名文武官员,都酌情重定了罪名。

一时间,张之洞为民辩诬,洗雪沉冤的事迹,成为朝野上下谈论的佳话。一个六品的小官,经单枪匹马,推翻了周折几年、涉及层面既深且广的东乡案原判、复判,使几十名涉案督抚及提督大员,砍头的砍头,革职的革职,议处的议处,其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作为清流派的健将,张之洞的声望大大提高了。

然而,这年三月王夫人病逝,撇下不满周岁的女儿仁准。中年丧妻,孤儿无依,本已困窘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张之洞时时靠友人的接济或典当度日。他感伤不幸,悲掉爱妻,作《咏叹》三首:

其一

重我风期谅我刚,

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吏归来日,

尚籍王家斗面香。

其二

妄言处处触危机,

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识篝镫悲愤意,

终羞揽袂道牛衣。

其三

门弟崔卢又盛年,

馌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

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安贫乐道,依然乐观旷达,与友人诗酒唱和,悠然风雅。与他并称“清流四谏”的张佩纶、黄体芳、宝廷,以及其他清流健将陈宝琛、邓承修、吴大澄等人,也皆一帮穷朋友。正唯其穷,而节清志刚,直言敢谏,上下搏击。慈禧太后则借清流控驭人心,用以操纵言路,钳制王公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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