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影宫。当宫内天际的那轮彩虹映照在赤烟的脸上时,他的眼里流出了泪。
他最最疼爱的那一抹紫色,已经消失不见。再也看不见。
我领赤烟到宫中的那棵古树下,我指着树干上我用剑刻下的紫苏的名字,我说:“紫苏就在这里。”
赤烟开始挖坟,他用长剑刨着古树下的那堆小小的土丘,他的情绪渐渐崩溃,他扔掉了手中的剑,开始用两只手疯狂地扒着那堆土,他的眼泪就那么一直一直地流出来,滴在那堆埋葬紫苏的泥土上。
我执剑而立,风吹动起我的蓝衣纱裙,飘扬如一朵蓝色莲花,凄艳地绽放在赤烟的身旁,但是他不看我。
我冷眼看着他,我既不帮他掘坟,我也没有提醒他:他只需要念动一句咒语,那堆土就可以自行散开,露出紫苏的尸体。
既然他悲伤得忽略了自己是一个有别于凡人的魔者,既然他想要以一个凡人的掘坟方式发泄他的悲愤,那么就由他,我只是看客而已,我不需动手帮他。
坟土很快尽被赤烟掘开,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紫苏的尸体是我亲手埋葬在下面的,但是此刻,土下仍然是土,没有尸首。
赤烟转头瞪视着我,眼中闪动着森红的怒火,但是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抬头看天,天际的那轮彩虹,只有六种颜色,紫苏确实已经死去。
我蹲下身,将赤烟的那个装满了凡土的春色繁花的红绸背囊放进土坑,然后一掸指,覆土为坟。
我转身独自离开,前往隐殿参见宫主君色复命:大师兄赤烟已被我寻回宫中。
隐殿是魔影宫的地下宫殿,只在强敌入侵时才会启用,隐殿开启时,宫中所有弟子,全部撤进隐殿。
这是我进魔影宫十五年来,第一次进隐殿。
听宫中年长的侍士说,二十年前魔影宫与冰川雪府一场激战,死伤无数,后冰川雪府的神者自行撤离魔影宫,给了二十年的约期,约言二十年后再战。
现在,是二十年约期已满的时候,所以,宫主君色率众弟子避进隐殿,命我与紫苏出宫去凡土寻回赤烟,但紫苏还没有来得及出宫,就死了。
隐殿很幽暗,处处仿佛鬼域般的阴森湿冷,与魔影宫一年四季温润如春,七色彩虹永挂天际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强烈地渴望回到地面,回到色彩明亮的魔影宫。
宫主君色身着七色彩虹长袍,端坐于黑暗的殿堂宝座之上,他的身侧坐着永远都没有一丝笑容的魔后彩姬,披裹着彩虹长袍,仿佛一匹七色锦绸裹着一块千年玄冰,虽美艳不可方物,却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魔后彩姬,第一次,是我入魔影宫成为君色的弟子的时候;第二次,是紫苏继我之后师从君色,成为虹影第七剑的时候,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彩姬。十几年过去,她一如当初的模样,眉锁千愁,目含秋霜,冷艳凄美。
我低头复命:“禀宫主,大师兄已寻到。”君色阴阴的气息从他的座处散来,问道:“他此刻身在何处?”
我正要回话,赤烟的身影已捷步飘至我的身侧,行叩拜之礼后说道:“弟子私留红尘,有误归期,愿听凭宫主责罚。”
君色长长的袖袍挥出,说:“魔影宫劫难当头,暂不追究你擅违主令,速速整装,与诸位师弟师妹共同应战冰川雪府,将功补过。”
赤烟点头答“是”的时候,我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滴在他手中的剑柄上,发出“叮”的一声细致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小心碎裂了。
我知道,那是赤烟的心。虽然他仍然是魔影宫的大师兄,仍然是虹影七剑的首席弟子,但,紫苏已经不在,没有了她,他就失去了做大师兄的所有意义。
我知道,这么多年,赤烟的存在,一直是为了护佑紫苏,虽然她并不需要他的护佑,她是宫主君色的女儿,她有父亲,并且也有母亲。
但,有些人,是注定要得到的更多,就像紫苏,既有父母的关爱,又得大师兄赤烟的全心全意的疼惜,她拥有的,比我们其他几位护宫弟子中的任何一个都多得多。
但,紫苏死了,她再也得不到这一切了,不是么?
魔影宫的七色了望台上,我与赤烟并肩站立,遥望苍茫的北方,云层之上是天,云层之下是土,而在天与土的边缘,是冰川雪府,这个令人向往的神境,四季寒冰,永不消融,那里的神者,容颜永驻,长生不老。
只有我有资格与赤烟并排站立在这七彩的了望台上,极目天穷地尽,因为除了赤烟,我是魔影宫魔力最高的弟子,除了我们以外,其他的师兄师姐只能在台下候令。
我喜欢与赤烟并排站在一起的感觉,风从远方吹来,拂过我们毫无表情的脸,我们彼此不看向对方,但我的心,一直在生动愉悦地跳动着,虽然,劫难当头,生死攸关。
与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天倾地覆,我也不觉得恐惧。
北方的天际飘来一团白色的云影,云影越来越近,最后直迫七彩了望台,似一团巨大的白云倾刻间从天际覆下,裹着森冷的风,呼呼作响,不容反抗。
但,怎么可能不反抗,我们的使命,就是战斗,魔者的职责,就是用鲜血护卫魔影宫的不被侵犯。
我的长剑出手的时候,一道阴寒的蓝光从我的剑中射出,像一条饿极的赤练蛇,“哧”的一声窜进白色的云团中。
我动用了我最高的魔力,生死存亡,在此一搏。
我听见赤烟的一声惊叫:“小师妹,小心!”与此同时,我的握剑的手,猛地被赤烟拉住。
但,还是迟了,巨大的白色云影吸牢了我的剑,一团白色的霜气瞬间扑过来,连同我握剑的手臂一起吞没。
我觉得一片冰凉,从那只手臂上蔓延至全身,连赤烟手掌传递给我的暖都无法抵挡,血液仿佛骤然结冰,再也无法召气运功。
我冲赤烟大喊一声:“师兄,快放手!”
赤烟的双眼通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的苍白的脸庞,连同他风中飞扬的红色长袍,在那一瞬间,令我想要流泪,狠狠地流泪。
我舍不得赤烟如此绝望的眼神。
赤烟紧紧地拉着我握剑的手,说:“小师妹,我绝不会放你的手,你放心,有我在,你会没事,我会一直保护你,我会一直一直疼你。”
这句话,阔别了十五年,我又再次从赤烟的口中听到,我的眼泪终于从眼中滑落,还没有来得及坠落衣襟,已经凝结成冰滴,掉在了青砖铺就的地面,悦耳的脆响。
然后我就像一具冰雕一样,直直地僵倒在了赤烟的怀中。
我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那团白色的云影里,闪现出一张凝着霜气的脸,冷酷,阴沉,却,英俊逼人。
我想到了槐花。
槐花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