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公民们,请恕我问一问,今天为什么邀我在这儿发言?我,或者我所代表的奴隶们,同你们的国庆节有什么相干?《独立宣言》中阐明的政治自由和生来平等的原则难道也普降到我们的头上?因而要我来向国家的祭坛奉献上我们卑微的贡品,承认我们得利并为你们的独立带给我们的恩典而表达虔诚的谢意么?
为了你们,也为了我们,我真希望这几个问题能有肯定的回答!要是我的任务不至如此繁重,我的担子不至这样压人该有多好!然而,有谁会这样冷若冰霜,以至民族的同情心也难温暖他的心?有谁会这样顽固不化,对于感恩的要求毫无反应,居然不愿满怀感激地承认独立给我们带来的无价恩惠?有谁会这样麻木不仁,这样势利,在四肢解除奴役的锁链之后,仍不愿为国庆节日献上颂歌?我并非这种冷漠的人,处于这种时候,哑巴也要侃侃而谈,跛者都会如鹿踊跃。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是怀着一种与你们截然不同的凄凉心情来谈及国庆的。我并不置身于欢庆的行列,你们的巍然独立只是更显露出我们之间难以度量的差距。今天,不是人人都像你们一样为幸福而欣喜。你们祖先留下的公正、自由、繁荣和独立的丰厚遗产是由你们在享用,而没有我们的份。阳光给你们带来了光明和温暖,给我们带来的却是鞭挞与死亡,这个7月4日是你们的而不是我们的。你们可以高兴,我却只能悲伤。把一个身带镣铐的人拖进宏伟而灯火辉煌的自由宫殿,并要他与你们同唱欢乐颂歌,这简直是非人道的嘲弄和亵渎神明的讽刺。公民们,今天要我在此发言的目的也是为了嘲笑我?如若真是那样,那么被嘲笑的也有你们自己。我不禁奉劝你们,不要重蹈巴比伦王国的覆辙,这个罪恶滔天的王国最终被上帝一息吹塌,埋入废墟,永世不得复生。今天,我又要唱一唱那个历受剥削、惨遭蹂躏的民族的哀歌了。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歌唱,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的歌吧。我们怎能在异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耶路撒冷啊,我们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们若不纪念你,宁可舌头贴于上膛。”公民们,在你们举国同庆的欢声笑语中,我听到了千百万人的悲号!他们昨天的沉重锁链在你们今朝的欢呼声中更显得令人难忍。今天,假如我忘记这一切,假如我没有忠实牢记那些流着血的孩子们的悲哀,我宁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的舌头贴于上膛!忘记他们,将他们的冤屈轻易抛在脑后,去追随国庆颂歌的主旋律,就意味着最最令人愤慨和震怒的叛逆,这将使我在上帝和世界面前都成为罪人。请注意,公民们,我的主题是美国的奴隶制。我要从奴隶的角度来看今天和它的民众性,我要和美国的黑奴站在一起,把他们的冤屈当作我自己的冤屈,以我的灵魂担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在我看来,美国的声望再没有比这个7月4日更低下,行径更卑劣的了!无论我们对照过去的宣言,还是比较当今的声明,美国的实际行为看来是丑陋的,令人厌恶的。美国的过去是道貌岸然,今日是道貌岸然,将来依然会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天,同上帝和被压迫的鲜血淋淋的奴隶站在一起,我要以忍辱受屈的人权的名义,以披枷带镣的自由的名义,我敢用最最严厉的口吻责问并唾弃一切使奴隶制得以生存的东西——美国的罪孽与耻辱!“我决不闪烁其词,我也决不宽恕原谅。”我要竭力使用最最犀利的语言,但决不让片言只语刺伤那些不因偏见而丧失公正的人们,或是那些并非真心拥护并将会否定奴隶制的人们。
可是我仿佛听到听众中有人在说:正因为你们以这种口气议论奴隶制,所以你同你的废奴主义兄弟不能在公众心目中留下良好印象,倘若你们多一些辩论,少一些斥责,多一点规劝,少一点非难,你们的事业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得多。然而,我以为根本毋须争辩,一切昭然若揭。在反对奴隶制的纲领中有哪一条你们还需要我辩论?有哪一部分内容美国公民还需要解释呢?难道用得着我来证明奴隶也是人?这一点是早已明明白白,无人置疑了。奴隶主本身在他们统治的法律条文中也已承认这一点。当他们惩罚违法的奴隶时业已承认了他们也是人。在弗吉尼亚州,就有七十二种罪名可以判处一个黑人的死刑,不管他是怎样的清白无辜,而其中能判处白人罪犯以同样的刑罚的只有两项。这不正承认奴隶也是有德性、有智慧、可信赖的人吗?奴隶们都具有人的健全功能,这也是无人置疑的,南方的法典中有禁止奴隶读书写字的条文,违者罚款并施以酷刑,这一事实不也是例证?如果你们能指出,在适用于牲畜的禁令中也有不准它们读书的规定的话,我就答应来辩论一下奴隶是不是人的问题。甚至街上的狗、空中的鸟、山上的牛、水中的鱼、地上爬的虫都能区别奴隶与野兽,难道还需我向你们证明奴隶也是人吗?
够了,今天所说的已足以肯定,黑种人也同样是人。如今,我们黑人耕耘、播种、收割,使用一切机械工具,我们盖房、建桥、造船、开采各种矿藏:金、银、铜、铁与黄铜,如今我们黑人也读书,能写会算,担当了职员、商人和秘书工作,我们中已不乏律师、医生、牧师、诗人、作家、编辑、演说家、教师;如今我们黑人也能和别的人种一样从事各种事业,在加利福尼亚州淘金、在太平洋上捕鲸、在山坡上放牛牧羊;我们也同样地生活、旅行、工作、思考、计划,生活在有丈夫、有妻儿的家庭;尤其重要的是,我们承认并信奉同一个基督,同样热爱生命,追求永生。在这种情况下,还非要我们证明黑人也是人,岂非咄咄怪事?
你们是要与我争辩“人类是否应当享有自由”,还是要我辩解“人类是否是他们本身的主人”?这些问题你们自己早已经告白天下了,用得着我来贬褒罪恶的奴隶制吗?对于共和国家这难道还成为问题吗?奴隶制的是非问题,还如同对付以公正的原则难作判断的、晦涩而棘手的麻烦,需要靠逻辑和推理来解决吗?如果我今天还要当着美国人的面,把讲话分成甲、乙、丙、丁,每项再分成1、2、3、4,从相对、绝对、否定、肯定各个角度来证明人有享受自由的天生权利,那在人们眼里,我成了什么样的人了?这样做既是显示了我的荒唐,也是对你们理解力的侮辱。苍天之下,没有一个人愿成为奴隶制的牺牲品。
奴隶制将人当作牲畜,剥夺他们的自由,逼迫他们无偿劳动,使他们的子孙不识自己的叔伯长辈,他们挨棍棒,受鞭笞,皮开肉绽,奴隶主用镣铐缠住他们手脚,像猪狗般地伤害他们,还要将他们拍卖,害得他们妻离子散,天各一方。还要砸他们的牙齿,将他们在火中烤灼,用饥饿迫使他们归顺于自己的主人。难道还要我去争辩这一切都是大逆不道的吗?还要我来说明这被玷污了的淌着血的奴隶制是极其错误的吗?不!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的时间与精力应当花在值得花的事上,而不能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争辩中。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需要争论的呢?难道去争辩说奴隶制度不合神意,不是上帝创立的,我们的神学博士们搞错了吗?凡心中有不人道的亵渎神明的思想,就不可能敬仰神明。谁要驳斥这种观点,谁就可以亵渎神明。我可不会这样,争论这个问题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事到如今,不能再寄希望于辩论,而是应该烧融我们的镣铐。哦,要是我有神力,能站到我们民族的耳旁,今天我会让辛辣而尖刻的嘲笑冲出我胸膛,将愤懑的痛斥、令人羞惭的讥讽和严厉的谴责一起冲入这耳腔。我们需要的不是火光而是烈焰!和风细雨已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要的是电闪雷劈!我们要的是风暴、狂飙、地震!要激起民族的感情,唤起公众的良知,杜绝我们民族不体面的行为,揭露国家的伪善,将它亵渎上帝和人类的一切罪行公布于众并严加痛斥。
7月4日对于美国的奴隶意味着什么?让我来回答吧。对于长期遭受压迫凌辱的奴隶,7月4日是一年中最最屈辱和残酷的一天。对于他们来说,你们今天的庆祝活动仅是一场欺骗,你们吹嘘的自由只是一种亵渎的放肆,你们标榜的民族伟大充满骄横自负,你们的喧闹声空虚而毫无心肝,你们对暴君专制的谴责无异于厚颜无耻的言辞,你们所唱的自由平等的高调更是虚伪至极,是对这些口号本身的嘲弄。你们的祈祷与圣歌,你们的布道与感恩,连同一切宗教游行与典礼,仅仅是对上帝的装腔作势的信奉,是欺骗,是诡计,是亵渎和伪善——是给罪恶勾当蒙上的一层薄薄的纱巾,这些即令对一个野蛮人的民族来说,也是奇耻大辱的民族,然而世上没有野蛮人。当今世界再也找不到哪个民族能干出比美国人的行为更骇人听闻、血迹斑斑的事了。
到你走得到的一切地方去吧,尽你的能力去寻找吧,纵然涉足旧世界所有的君主国与专制国家,穿越整个南美洲,搜寻一切社会弊病,当你最终面对美国的日常现实时,你终于会与我异口同声地讲:说到令人发指的暴行和恬不知耻的伪善,美国真是举世无双的了。
编按: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曾在波恩大学和莱比锡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哲学,后长期在瑞士巴塞尔大学任古典哲学教授,精通古希腊罗马演说术。
《命运与历史》是尼采于1862年春在他与朋友们创办的“格玛尼亚”文学协会上发表的演说。虽然他当时年仅18岁,但整篇演说却极富逻辑性,充满辩证关系,显示出了很高的演讲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