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涛
我原名汪璇芬(在家叫金宝),父亲是典当铺的职员,典当铺关闭后失业在家,有时在私塾教书。由于家庭经济困难,我小学毕业后未能及时升入中学。
1935年我由大姐负担,考入杭州蚕桑学校(一边读书,一边养蚕制种)。学校除普通中学课程外,还有日语、英语、世界语等。校内也有一部分思想进步的老师,1936年鲁迅逝世时学校还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
沦陷的敌占区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不久,日军在金山汇登陆,家乡浙江海盐县也被日军占领,杭州局势紧张,学校解散,我只能住在同班同学蒋德良家(她后改名甘露,也去了延安),与家里断绝了联系,怎么办?何处去?我的大姐在安徽省当涂县查家湾镇小学教书,只能去那里了。我先到芜湖,后转船去查家湾,见到大姐,大哭了一场。
不久,日军占领长江一带,当涂县也沦陷失守,查家湾形势吃紧,小学也被解散,镇上不能待下去,我随大姐和外地一个女教师住到乡下的一个老师家。日军白天下乡“扫荡”、“打野鸡”(找吃的),老师们担心日军来找“花姑娘”把我们掳去,就把几个女老师和我安排在船上。那里是河网地,只一条小木桥可通路,他们把小木桥拆了,陆路不通。日军“扫荡”从东边来,我们的船往西边开,从南边来往北边开。在船上,我们经常看到浓烟、烈火燃烧着的村庄房屋,日军施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就在那严寒的腊月、雨雪交加的冬天,我们过着非人的生活。乡亲们不但给我们送吃的,日军下乡“扫荡”时,男人们就下船带我们一起往安全地方开。我们就这样提心吊胆在痛苦中度过了整个冬天。
冬天过去了,1938年的春天降临,我们都感到不能围困在这里,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耳闻目睹大好山河被抢夺,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打听到江对面是国民党统治区,但要到国统区非经过封锁线不可。正好有小商贩要过江去采购货物,我就提出和另一位男学生王文庵随小商贩前去探路,如果路通,留下的人后面再去。但大姐感到危险性太大,不同意我先走,我说可以女扮男装嘛。我就把头发剪成分头,穿起了长袍,带了个瓜皮帽。小商贩某大伯告诉我,如遇到有人问话,可装成“哑巴”不答,做做手势就可以了。就这样我随小商贩某大伯一起走了两天路,黑夜偷偷渡江,到对岸上的裕溪口。这天上午正在吃饭,又听到枪声,日军下乡“扫荡”了。某大伯赶快把我藏到一个农民家后院的稻草堆里,连呼吸都不敢出声,黑糊糊在草堆里躲到日军“扫荡”过去,才爬出来,全身都是稻草。出了草堆,大伯他们嘱我带上一个烧饼赶快上路,我们又走了一天,到了运糟镇。这本是国民党统治区,我们找到了原在查家湾小学教书的曹老师家,他拿出他妹妹的衣服给我穿,除了头发无法变回来,我又恢复了女性的本来面貌,在曹教师家待了个把星期,大伯他们又把郭校长和大姐等六七人带出来,我们会合了,脱离了敌占区黑暗困苦的日子。
走向延安
1938年春,我们七八人到达当时国民党安徽省政府所在地六安,通过郭校长的关系(他与陶行知的一些学生熟悉),我们都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同时大家都写信找亲友,不久,大姐去了贵州大姐夫处(教书),我找到了二姐,便离开六安到武汉找二姐(二姐夫在国民党航空委会工作)。到武汉不久,武汉局势紧张,又随他们撤退去湖南、贵州,后去四川重庆。在重庆得知原杭州蚕桑学校的马老师在四川南充蚕种制选场工作,便去信想到南充蚕种场当见习技术员。后得知蒋德良已在南充蚕种场工作,我们常通信。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大部分领土,民不聊生。但国民党实际已无力抗战,中国共产党坚决抗日,英勇杀敌使我心里萌生了崇敬之情,也知道延安有个抗日军政大学,心想也去抗日救国。我与同学蒋德良通信中谈到如何去延安,后得知原蚕桑学校同学吴惠(去延安后改名沙平)已去延安,我们更心切了。后来由蒋德良通过关系得到了去延安抗大学习的证件(介绍信),我和蒋德良商量,由我先去成都(二姐在成都)找八路军办事处联系如何去延安。
我知道证件是保密的,就用肥皂挖了个洞把证件折叠放在肥皂内,白天随身带着,晚上睡觉放在头下。1939年夏秋之间我到了成都,住在二姐家,借上街买东西去八路军办事处联系,但他们总说没车没人去。我心情焦急,但又不愿说,二姐他们看出了我有心事。一天,他们说延安有个抗大,山西有个民族革命大学(简称民大)也是抗日的,正在成都招生,问我想不想去,想去可以去报名。我认为只要抗日救国都去。不久,我被民大录取。报到后,我立即去信给蒋德良,希望她在我们要经过的地方等待我们一起去,但未见到。
坚决去延安
1939年11月中旬,我们一行有六七十人从成都出发北上,每天行路五六十里,有时百来里,爬秦岭,过黄陵,雨雪交加也上路,住宿吃饭都是部队生活,一群男女青年又说又笑又唱,并未感到寂寞和疲乏。
我们将到洛川的一天下午,我看到小队长余英和队员谈话。她问我:我们这批青年学生不打算去山西民大了,去延安抗大,问我愿不愿去。我当即回答:“去,我早想去了。”我把原来的想法简单地说了。她说好,又去找其他同学谈话了。傍晚我们到达洛川,大队部通知吃过晚饭在一个广场集合,饭后在广场开会,指导员王怀安、大队长陈恕平讲话宣布:我们不去山西了,改去延安,有不想去延安的可以不去。同学们都高呼“我要去延安”、“我们要去抗大”。大会很快就散会了,大家背起背包即刻出发行路,直到走进陕甘宁边区的地界(防护区)才停下来休息。1945年,我从西北到东北,路过围场县时,巧遇原指导员王怀安。他告诉我,民大这批学生是四川大学中共地下党借民大名义在成都招的学生,本来就是打算去延安的。
我们离开洛川到达延安,已是1940年2月初,整整走了三个月的路。到了延安,大家又高呼:“我们胜利了,我们的愿望达到了,延安是抗日根据地,延安是我们的家,我们到家了!”刚到延安,我们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到处都是青年学生,都穿着灰军装或列宁服。我们换装后,大队部分配我们到各学校去,大部分去毛泽东青年干部学校,也有到抗大、陕公、鲁艺,我被分配到女大,大队长陈恕平问我要不要改名?他说,把你的女性名字改掉,就叫江涛吧,我说姓不要改,叫汪涛吧。从此,“汪涛”之名就延续到今天。但有时遇到陌生人还问我:你是汪涛吗?似乎“汪涛”应是男性。
女大给我信念了
1940年2月,我进了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开始了我新生的学习与生活。女大学习没有教室,就是宿舍窑洞前的一块空地,没有凳子,席地而坐,没有课本,只能听写笔记,没有床铺,有木条炕,小米是主食,白馍和荤菜是节日佳肴,洗头洗衣服是草木灰。生活是艰苦,但精神振奋,充满阳光,能焕发青春。
去延安不久,正碰上国际三八妇女节,为了纪念这个节日,领导安排在学校大门前延河边空地上搞活动。节目有团体操、集体舞、大合唱、独唱、朗诵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非凡的活动。平日周末、星期天也有许多活动。我参加歌咏队,唱《女大校歌》、《黄河大合唱》、《延水谣》、《游击队之歌》等等,焕发了活力。
在女大我们能经常听到毛主席、朱总司令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报告,使原来只有抗日民族解放意识而对共产主义认识朦胧的我,开通了思想,武装了头脑。我们不仅学习抗日救国理论,还学习妇女解放、人类解放的社会发展史,学政治、哲学、经济,学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政权建设、密切联系群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就在那时我思想上有了信念: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社会发展的最终目的。
女大师生间、同学间互尊互爱互助。在建设延安飞机场时,我要背百块砖头,压得直不起腰来,也不叫一声苦。有一天手指头破了,班长就不让我再搬砖头了。有一次我害了肺炎,起不了炕,同学们帮我打水洗脸、喂饭、洗衣服,还给我补课,充满了同志之间的深情、革命大家庭的气氛,女大真是我的家。
养蚕试点吴家坪
1941年春夏之交,我被分配到陕甘宁边区建设厅农业科工作,以后到光华农场。因为要发展边区的经济建设,我们学过蚕桑业的三个人,沙平去清涧,甘露去绥德,我去子长县,进行科学养蚕试点。子长县的试点在吴家坪行政村,那里的村干部对这项工作热情支持,全力相助,安排了养蚕窑洞、工具和人力,我也一边自养试点,一边去周围蚕户辅导,那时的所谓科学养蚕,根据条件主要是:定时喂养,多除砂(去蚕粪),食叶干净,室内空气温和,周围环境清洁,发现病蚕立即除去等。经过一年的试点养蚕,当年的产量增加了。后来因为整风运动开始,我们要参加,试点停止了。
我在吴家坪养蚕试点中认识了许多可亲的乡亲们,我的许多干爹干娘干姐妹们,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亲姐妹,不但支持我的工作,学习我们的养蚕方法,帮助参加养蚕劳动,还陪伴我,关心我的独身生活,在吃派饭时,家家专门为我做白面馍,荤菜往我碗中夹,姐妹们还经常向我说悄悄话(她们找对象的事)。我身上生了“瘩背疮”(一种难治的病),他们为我担心,忧虑怕治不好,干爹们为我到处求医,赶上小毛驴陪我到远处治病、取药,真是骨肉不分的真情啊!每当我回忆那些日日夜夜的深情,总想有机会去看望他们,看望我的干爹干娘干姐妹们,但没有机会成行。他们现在哪里,都好吗?
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党中央号召和组织大批干部去各解放区,我们随部队去东北热河,在那里建立了热河分局、行政公署,我当了机要秘书,每天战况电报很多,胜利喜报频频传来,最后终于解放了东北,建立了东北局、东北人民政府,直至全国解放。
我1946年到1958年在东北地区工作,1958年调安徽工作,1962年调上海工作。这60年我主要搞经济工作、劳动工资工作、统计工作。60多年中,有风风雨雨,有喜气洋洋,但在困难面前从不动摇、不低头。最值得回忆的还是延安,还是女大,那里的真、善、美,那些精神奋发的黄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