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澜
从北纬25度线开始
平型关战役之后,我决定投奔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场。这是我在政治上的第一次抉择。但是共产党在哪里呢?我是在国民党的统治区工作,中共已在福建恢复了地下党组织,但我不知道;虽然中国共产党已在武汉公开出版了《新华日报》,驻有“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的办事处”,红军大学已改为“抗日军政大学”,公开在武汉招生,但我一个在国民政府官办事业机构里工作的职工,哪里能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呢?
直到1938年4月,我的同乡同学林振吾夫妇领我到他们大哥王效山的家中做客,在吃晚饭的过程中,王效山向我透露了到延安去的路线——先到武汉找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由办事处安排去延安的具体办法。我总算是“上天有路了”。
1938年的5月,日军对福州市区进行狂轰滥炸,各机关、学校陷入一片混乱,五里亭义务考试区也按照政府的搬迁计划向闽北小县城搬迁。他们包租了一只小火轮,满载着实验区的全部办公用具和机关全部工作人员,在闽江口岸台前码头上船,沿闽江逆水北上,到达建瓯码头,靠岸停泊。这是闽浙赣三省的交通要道,是水陆运输集散地,上了岸就有公路直达浙赣铁路的江山车站,能乘粤汉路列车到武汉。当停泊在建瓯码头的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给我的女友郑家瑜,说我要在这里与她分手了……不用多说,郑家瑜已经完全了解了我的意图,她把这一消息又透露给茅乐楠主任。茅让会计给我透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我完全理解这一深情。坚定地、默默地告别我热爱的事业,告别了相知的朋友和同事,踏上了去延安那遥远而又艰辛的征途。
如果生活是条河,那么从这一晚起,当我从闽江的小火轮船甲板上岸时,即是生活河流中的湍急转弯,从此迎着民族抗战的道路一泻不返。
从南中国的福建到达西北的延安,究竟有多么远?我心里没有底,我打开中国地图,地理坐标告诉我,这是从北纬25度线跨到35度线。从福建起经浙江、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到西北止,行程上万里,相当于从北非跨越地中海,穿越几个欧洲国家!我这时心里顿觉自豪起来了,我们的祖国是多么辽阔、广大,而个人又是多么渺小呵!我在建瓯车站搭上长途汽车,翻山越岭,到达江西玉山,挤上浙赣铁路西去的列车,到达长沙,在长沙转乘粤汉路列车,到武汉找八路军办事处。怎奈何我到达长沙后,囊中所剩无几,已没有足够的钱买火车票了,怎么办?幸好我的姊姊随我姊夫杨建邦在湖南省公路管理局工作,家驻益阳县。我便去找他们。经过几度周折,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我在他们家住了约半个月,一来叙姊妹之情,二来想求他们支援我的路费。我的姊姊善良而友爱。我的姊夫虽然当时是国民党战时交通管理局的少校技正,但他不问政治只是为我担心,说:“你到共产党那里去,被国民党抓住了是要杀头的……”但他还是让我的姊姊用他的工资资助我路费,让我北上。这样,我便告别了长沙到达汉口。当时的武汉,战火弥漫,国民党临时国府设在那里,正组织武汉保卫战。我经过一番寻找终于看到了“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的牌子。走进办事处大门,跨进接待室,有两位同志接待了我。其中一位男子自称名叫王一贯。那时,我穿着一件白细布翻领上衣,上衣束在一条半旧的米黄色卡其布长裤子里,两袖挽得高高,腰上扎了一条一寸宽的黑皮带,皮带下面表口袋上沿,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圆型徽章,露出“省义务教育训练班”几个字样。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青灰色球鞋。我的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与男孩子相似,鼻梁上架一副白边近视眼镜。这一身打扮与一般仕女不同。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办事处的两个人对我端详了半晌才问我:“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我要到延安去投考抗日军政大学……”我话还没说完,王一贯就问我:“你有介绍信吗?”
“难道上抗日大学也要介绍信?”我反问一句。于是王一贯要我坐下,我交出了自己的证件:毕业证书、工作证件等等。王一贯低头认真地看了一遍说:“福建到这里路隔万里,一路上遇到什么困难吗?”
“要说困难,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一路上兵荒马乱,交通秩序不正常,每前进一站,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故。当我从长沙到武汉的列车上,夜间行驶的时候,车厢里来了几个武装宪兵,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手电筒,照射每个旅客,进行盘查。当他们走到我身旁时,厉声地问我:‘什么地方来的?到什么地方去?’我唰地站起来,昂着头指指腰间的这枚徽章说:‘你们看吧,我是到西北去的……’他们用手电筒在我的徽章上照射了一下,其实他们根本没有看清徽章上写的是什么字样,又看了看我的全身上下,竟什么也不说地走了。”说到这里,我把徽章卸下来放在王一贯的桌面上,笑了笑。王一贯把徽章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也笑了笑。这一笑,我们之间似乎就不陌生了。第一次谈话就顺利结束。王一贯约我第二天再去。
第二天他要求我详细地讲了家庭经济状况,父母兄弟、本人出身,生活经历和兴趣特长,社会关系,投考抗日军政大学的思想动机和对当前政治形势的认识等等。谈完了以后又要我第三天再去。第三天谈话一开始,王一贯就直截了当地要我愿不愿意留在武汉战区工作,因为保卫大武汉,有许多工作要做,“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参加群众宣传工作”。我对王一贯的建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武汉失守了怎么办,南京不是也失守了吗?……”王一贯听了我的反问沉默了一下说:“好吧,就按你的志愿介绍你到延安去上抗大。”最后又问我:“结婚了吗?”我摇了摇头,又问:“有恋爱对象吗?”这下我难为情了。王一贯说:“哎,你是个很勇敢很机智的女性,问到这件事就脸红了。这没有什么,如果到了延安,人们会笑话你有点封建呢!”接着说:“明天,我将你和其他十几位到延安去的朋友组织在一起,结伴同行,免得路上发生麻烦。”
就这样,1938年的8月,我和十多个同伴一起乘火车由武汉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住在七贤庄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排土木结构的平房,房里有一个大土炕,炕上铺着有孔洞的芦席,好在是夏季,睡觉休息还可以。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办事处又给我们开了到延安的集体介绍信。到延安去,既不通火车又没有汽车,要自己背着行李步行800里路。当时就有两个人表示不去延安了,一个要回武汉参加国民党战时干部训练团,一个要到山西参加阎锡山的抗日民族革命大学。办事处的同志没有作任何挽留,因为道路是自己选择的。我们的队伍虽然减少了两个伙伴,大家还是唱着歌朝陕北延安进发。一出西安城,涉过渭河浅水,我们便进入了无穷无尽的黄土高原——一路上风尘滚滚,看不见绿茵,地势越走越高。由于多少年来水土流失所造成黄土表层奇形怪状,有的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巨象猛虎,有的像神斧劈成的岗峦山谷。一路上没有饭店、客栈,只能在路边摊棚里买些馒头米汤充饥,晚上几个人分组住在残破窑洞里或摊棚里。几天下来大家都疲劳不堪了,几乎每个人脚上都磨起了血泡……直到8月30日,我们才走到洛川。14天行程,每天不过走五六十里路,可算是最慢的行军速度了。
两个女兵和一头毛驴
1938年的9月1日傍晚,我们这几十个人的队伍已走得东倒西歪。到了洛川县后子头村,准备在这里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正巧,八路军总部随营学校在这里驻扎。校部的干部看了我们的介绍信,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安排了我们的住宿,我们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过了一天,学校的领导要求我们留在随营学校学习。他们说:“随营学校的办学宗旨与抗日军政大学是一样的,而且学校随军总部行动,更有机会接近抗日前线。”这一条对我们这些急于上前线与日本侵略者直接较量的青年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没有什么多说的,我们一致同意留下来。第三天,我们这批人和原有的随营学校混编成一个支队(叫第三支队,外加一个女生队)开始上课了。支队长陶汉章在课前对我们训话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八路军的战士了;战士是要打仗的,不仅要学理论、政治,尤其要学军事——军事训练是你们的主课……”接着,军事教员马国瑞走上讲台,宣布三个月军事训练计划,内容包括:步伐训练、散兵线训练(分队散开后,形成的战斗队形)、步枪射击和投手榴弹等,总之,摸、爬、滚、打,件件要求严格。
就这样,我们一天到晚的生活就沉浸在军号、口号声中。当10月北国的天气带来初寒时,我们都穿上了八路军棉布军装,是青灰色的,那军装式样男女都一样,穿上军装后一眼望去,分不清男女,为了适应战时环境,有的女同志尽量地把女性的特点掩盖志来,把自己的头发剪得短而又短,个别女同志甚至还剃了光头。大家都把军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焕发青春的活力。
我对政治理论学习、军事训练的艰苦,适应得很快,因为我早有这种向往和精神准备。最难适应的是陕北的生活和干燥的气候。我自幼生活在江南山青水秀的地方,从没见过这种怪天气,晴天一身黄尘土,雨天满地泥泞。看不见绿茵,听不见鸟鸣,没有淙淙清泉,生活用水也十分困难,要在土井里用辘辘吊上来,黄澄澄的略带苦涩。“我想喝杯清甜的开水啊!”我常常在嘴里嘀咕着。好运来了,这一天支队部分配给我和余维华一项任务,要我们赶毛驴到十几里远的山谷里去驮清水。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炊事员已在毛驴背上架好了一对水桶。我俩愉快地赶着毛驴出发了,一边在崎岖的小路上赶着毛驴走着,一边向稀少的行人探听清水源的所在地,绕过几座山峁,约摸是晌午时分,在一个山沟的出口处看见一股清泉潺潺地往外流出。我俩高兴极了,立即止步,先让毛驴饮足,然后把它拴在酸枣棘上。我们两人小心翼翼地卸下驴背上的水桶,平平稳稳地放在溪边。然后双脚蹲下,合起双手,掬起清水,痛痛快快洗了个脸。再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大搪瓷杯子,一杯一杯地舀起清水灌进木桶里。好不容易把两个空木桶都装满了,又吃力地抬起木桶准备往毛驴背上放。岂料这毛驴很敏感,当我们从驴背上卸下空桶架时,它很乖顺,稳稳当当,可是要把盛满清水的木桶向它背上放时,它的四条腿却忽前忽后地挪动着,摇晃着脑袋,毫无合作之意。我在幼年时曾指挥过黄牛,此时却指挥不了毛驴。我们都不懂得要往毛驴背上驮东西,必须从驴的头部跨过,而绝对不能从驴的后面往上架!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头毛驴飞起它的后腿,就是一踢蹬,我俩猝不及防,连人带桶跌滚到溪边……这一下子可糟了,我们俩被跌伤了腰腿(所幸还能爬起来),再看木桶,滴水也没剩下。而毛驴却俨然似一个胜利者,昂起头,竖起耳朵,张开大嘴巴“啊——呕,啊——呕”地叫起来,似乎在庆祝它的胜利,嘲笑两上女八路的无能,我们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认输……驮水这一课终于以不及格而告终。
军事训练时间不长,三个月后,随着八路军总部的行动,学员们重新组合和总部一起东渡黄河,准备进入晋东南抗日游击区。我与女生中的一部分战士被指定留下,转赴延安抗大女生队继续学习。在未公布名单前,支队长陶汉章征求我的意见说:“在这次行动中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们一起东渡黄河?”目光中带着深情,语气中含着恳求。他是个知识分子,也是经过长征的红军官,年轻而才华横溢。在几个月的学习训练中,我们相互切磋,感情与理解非同一般。但我不愿在战争环境中发展那种罗曼史,就婉言拒绝了。我说:“我为延安而来,至今还没到过延安,不到延安我心不甘啊……”我和他分手了,和随营学员学校分手了,和同学们分手了。正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我和我的战友们绝大部分都没有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