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余群和申玮
马彦
1939年阳春四月,适值初春,河南信阳大别山区的四望山上,已是郁郁葱葱,一片嫩绿。当我即将告别这片热土时,忆起半年多来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激起无限的眷恋之情。
这里是一座山寨,山寨上住着一些生活较好的人家;山寨下一些水塘边分散住着贫苦农民,靠租种田地为生。山上还有少量武装,经过我们改造成为革命的力量。1938年冬,我们几个同志被派来此工作,名义是河南信阳县政府抗日挺进队,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豫南特委领导的工作组,在这一带宣传抗日救亡,秘密建立我们党的组织,发展革命武装力量。
当时特委的领导人是刘子厚(解放后长期任河北省委书记),还有危拱之同志,她当时的身份是挺进队政治部主任,主要领导我们工作。
这一带山区,内战时红军曾到过,间或还能看到过去红军的标语。后来新四军也在此地有活动。贫苦农民们听说共产党的工作组秘密回来了,无不打心眼儿里高兴,悄悄地传递着消息。
我们每天从寨子里到山下访贫问苦,宣传党的政策,暗暗寻找品质好、觉悟高的农民吸收入党。他们对我们是那样热情,有一次吸收一个农民入党,他说什么也要杀他唯一的一只鸡,请我们吃,我们怎么推辞也不行。这里山比较高,没有公路,上下山一次要走三四个小时,我们常常幻想着,将来到了社会主义,山里修起公路,有了汽车,就不再受这劳累了。这份感情也鼓舞着我们。当时我们每天虽吃米饭,但只有几分菜钱,只能够吃豆腐渣,发霉了的豆腐渣,有点油,看起来是很香的。我们精神很愉快,精力很充沛,工作很顺利,几个月的光景,我们在这里发展了二十几名党员,建立了党小组和区委,上级让我任区委委员。群众更加信仰共产党,渴望早日解放,对我们比亲儿女还亲。有一次,我们到群众中工作后,想躲过群众家吃饭的时间,又不愿回高山上,就藏在半山腰树林里休息。有位认我为干女儿的大伯,硬是在半山上瞄着我们,直到截住我们到他家吃了饭,才肯罢休。当年生活在群众中,真如那种鱼水不分的感情,至今使人难以忘怀。
在我党领导下,后来这里基干武装发展到1000余人,成为鄂豫边界新四军的骨干力量之一,属新四军五师的一部分。
有一天,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我们几个女同志,有申玮、余群、尹璋和我(这些名字是到延安后改的)一块儿到延安学习。我们早已仰慕革命圣地延安,这消息使我们兴奋极了,几晚上也睡不着觉。但想到真要离开回望山的群众和山山水水,却又有依依不舍的心情。
我们匆匆准备好行李,组织上发给我们每人20元钱做旅费,用五战区青年军的护照(假护照)做掩护,就匆匆上路。从四望山出发,向西南方向的南阳前进。军护照还真管用,我们路过的地方可以让区乡政府帮助找人挑行李。我们几个人边走边聊天,十分兴奋愉快,像回家一样欢喜,每日晓行夜宿。七八天就到了南阳,途中我们最喜欢的是在公路旁小棚店里喝江米甜酒,又有营养又解渴,放进去鸡蛋更好吃。
出发前,我们每人还做了一套灰布军装。我们这群20岁上下的女青年,穿上军装分外神气精神,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到了南阳地区,手中已没有几个钱了,又遇上下雨,4月份的天气,正是春寒料峭之时,我们只好住在郊区老乡家里,剩的钱只能买点红薯当晚饭,再买点红薯秧当柴草,生上火烤干了衣服,就睡觉了。没有钱怎么办呢?躺下后,大家商量了好一阵。后来申玮说,她有个姨母,在某个迁往内地的中学教书。大家商量次日由我和余群去找她要些路费。申玮不好出面,怕被她姨母留住不让走。
次日,我和余群换上便装,早饭也没得吃就上路了,天真的我们,一直想着到时就有钱有饭吃。50里路要走不少时间,我们索性雇了一个平板车,半爬半俯卧在车上,任车主拉着走,到达时已中午,找到那个学校一问,却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这下可抓瞎了。两个女孩,肚子饿得咕咕叫,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还有个车夫等着要钱!怎么办?开始,我们想也许学校有我们认识的人,就想进学校去看看,人家却不让进去,余群说,离此三里地有一村庄,还有另一个学校,也许有认识的人,好像她有个亲戚在那里,我们请车夫拉着急急忙忙赶去,结果又扑了空。我们只好又回到原先那个学校门外。为了维持面子,只好故意讲有钱,向车夫讲了我们有十块钱换不开,请车夫等着。我们和学校商量,想看看学校传达室内大黑板上的名单,结果人家不让看。真是人生地不熟,无钱寸步难行,我们只好到学校旁边一个拴牛的桩子跟前站着,站着……这时已下午三点钟,回又回不去,留又无人留,心中焦急万分,想不出任何办法。还想找找校长,估计也不行,只好算了。
忽然,一个女教师带着一队同学,出来上体操课,余群一眼就发现女教师正是她同学,真是喜出望外,天无绝人之路呀!我们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那教师也认出余群来了,领我们进了学校,吃了晚饭,我们决定在学校住一宿,第二天回南阳,只给车夫一部分钱,让他等我们次日一齐走。第二天早上,那个教师,一会儿查早自习,一会儿上早操,一会儿陪我们吃早饭,可是要借钱的事,余群怎么也开不了口,教师每进屋来一次,我都拉拉余群衣角,悄悄催她。可是她脸涨得通红,总也张不开口。真是天不遂人意,外边又下起雨来了。平板车夫在外边叫骂起来,我们身无分文,也不敢出门,快拖到十点钟了,我们这位余小姐终于开了口,那位教师也像有意和我们为难,只借给我们两人一共五块钱,还包括昨天给车夫的钱在内。我们两人又各借了一顶旧草帽,好用来遮雨。当我们走出门来一看,车夫早走得无影无踪了。估计他有回头的好主顾,就走了。我们两人只好冒雨前行50里回到南阳县城……
后来,我们到离南阳不太远的镇平,找到河南大学嵇文甫教授,还有许多进步同学,他们热情帮助我们一些路费,我们才又回到南阳,等着买去洛阳的汽车票。战争时期,公共汽车来往时间无定准,为了等买票,有时要在街上转来转去。
一次在街上偶然遇见我叔父的一位朋友。他姓胡,中年人,好像是国民党军队里一位高级参谋。我原先从开封女中参加河大抗敌服务团时,到豫东一带搞抗日救亡活动,叔父坚决不同意,我是不辞而别的,由于叔父在洛阳,也鞭长莫及,他只好托人到处打听我,也托了这位姓胡的朋友。说来也巧,正好和姓胡的碰着了。我向他说:“我要回洛阳,以后还读书去。”他很赞成,还请我们四位同学吃了一餐便饭。后来,由于去洛阳的汽车票不好买,我就去托他。他说看看有无到洛阳的便车,让我们顺路搭车去。事也巧,一天,正好有别动队的军车去洛阳,姓胡的便介绍我们坐到带棚大卡车后边,就开车上路了。我们知道别动队是搞特务的,专门对付共产党,自然很警惕。我们穿着普通的学生服,又是姓胡的介绍,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四个都是共产党员,正是他们要抓的对象。我们党的介绍信,就缝在申玮的衣服里。一路上,卡车颠簸得很厉害,我们只好蜷缩在车后边,忍受着,什么困难也不怕了,只要能到洛阳就好,这离延安又近了一大步呀!
车行途中,坐在前面的别动队队长和他的太太,由于晕车厉害,中途下车去了。减少了我们一份担心。
一车人谁也不认识谁,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车抵洛阳,原来胡某还讲,到洛阳时,到三青团去一趟。我心想,对三青团之流,我们躲还躲不及咧,一下车,我们就自己走自己的路了。
洛阳是我的老家,我熟得很,一下车,我就领着三个战友,立即安排她们到城里老乡同学家住下,我自己回家看看。由于日机轰炸,我家已迁回孟津乡下,走了50里路,看到已离别两年多的祖母、叔父。我因幼年丧失父母,他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认为我游子归来,非常高兴,当时,我正患疟疾,隔天发作一次,在家发了一天烧,祖母一直在流泪。祖母、叔父千方百计要把我留下。但我称部队有急事,派我去西安一趟,城里还有同事在等我,不去是不行的,这样才脱了身,这一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第三天,我们买到到西安的火车票,四人便离开洛阳西去。一到西安,我们就急急忙忙找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赶快踏进门去,大家长长出了一口气,多日来,提心吊胆的那一块心中的石头落下了,总算到家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林伯渠同志,林老满头银发,慈祥和蔼的笑容非常亲切,他亲自和我谈话,问我愿意去中央党校还是去女大学习?我非常幼稚地问,我同来三个同志去哪儿?林老讲:介绍她们去女大。我便脱口而出地说:我同她们一块去女大。到了延安,我有些后悔莫及了。
办事处的同志亲切叮嘱我们尽量不出去。可是我们很好奇,四人一齐走出去,还到阿房宫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我们在办事处住了三天,后来坐办事处去延安拉物资的大卡车,风吹日晒,尘土飞扬,可心情兴奋,向着全国进步青年都向往的革命圣地进发了。
从四圣山出发,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经过一个月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北方林木少,但也开始发芽,坐了三天车,终于看到巍巍的宝塔山、清清的延河水,我们终于到延安了。
我们心中也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充满希望,到达延安恰好涌进了纪念五四青年节的热潮,开始了新的沸腾的革命生活。